“她臉紅了,她情虛了!”西爾維心上想。
她從最壞的方麵解釋比哀蘭德的沉默。
她道:“比哀蘭德,趁你表兄沒下樓,咱們去談談。來吧,”她口氣忽然緩和了一些。“去關上大門,有人來自會打鈴,咱們聽得見的。”
河麵上罩著一層潮濕的霧,西爾維竟自帶了比哀蘭德從細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間彎彎曲曲通到水邊;大塊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別有風光,長滿著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換了手法,想用軟功來引比哀蘭德上鉤。斑條狗預備扮做貓咪了。她說:
“比哀蘭德,你已經不是小孩兒,快要跨進十五個年頭了,有個情人也不算希奇。”
“可是表姊,什麼叫做情人?”比哀蘭德說著,抬起溫柔無比的眼睛望著表姊。表姊那張尖酸冷酷的臉裝著一副售貨員神氣。
在一個受兄弟監護的孩子麵前,西爾維沒法把情人的性質又正確又文雅的解釋出來。她聽了這個問句非但不覺得孩子一片天真,叫人心疼,反而認為她作假。
“所謂情人,比哀蘭德,是一個喜歡我們,打算和我們結婚的男人。”
比哀蘭德道:“啊!要是兩人彼此中意,我們在布勒塔尼把那個青年叫做未婚夫。”
“所以,孩子,你得記住:承認你喜歡一個男人並沒什麼不好。瞞著不說才是罪過。是不是這兒的客人裏頭有什麼男人喜歡你呢?”
“我看沒有。”
“你對他們也一個都不愛嗎?”
“一個都不愛。”
“真的嗎?”
“真的。”
“比哀蘭德,把眼睛瞧著我。”
比哀蘭德便瞧著表姊。
“今兒早晨不是有個男的在廣場上喚你的名字麼?”比哀蘭德把眼睛低了下去。
“你不是走到窗口去,開了窗,說了話麼?”
“沒有,表姊;我想看看天氣,發見廣場上有個鄉下人。”
“比哀蘭德,你自從初領聖體以後大有長進,變得聽話熱心宗教,知道愛你的家屬,敬上帝了;我很高興,一向不跟你說是免得你驕傲……”
可惡的老姑娘竟然把忍氣吞聲的屈服看做美德!受難者,殉道者,藝術家,在忌妒與仇恨的淫威之下,痛苦達於極點的時候,最甜蜜的安慰就是在平時受慣指摘與誣蔑的場合忽然聽見讚美的話。比哀蘭德抬起眼睛,非常感動的望著表姊,表姊給她的那麼多痛苦,她差不多打算原諒了。
“……可是倘若你那些表現是假裝的,倘若我發覺我胸口養著一條毒蛇,那你就是卑鄙無恥,十惡不赦的壞東西!”意外的稱讚突然變為斑條狗的狺狺狂吠,比哀蘭德聽著心裏一陣抽搐,說不出有多麼難過;她說:“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可責備的地方。”
“你可知道扯謊是該死的罪惡麼?”
“知道,表姊。”
“好極了,現在你對著上帝!”老姑娘用莊嚴的手勢指著園子和天空,“你替我發誓你不認識那個鄉下人。”
“我不願意發誓,”比哀蘭德回答。
“啊!原來不是什麼鄉下人,你這萬惡的小婆娘!”
比哀蘭德被那個牽涉到良心的問題嚇壞了,象受驚的小鹿一般穿過園子往外奔去。表姊大喝一聲叫她回來。
“有人打鈴,”她回答。
“喝!小東西多陰險!”西爾維心裏想。“她刁得很。現在我可斷定小狐狸精在勾引上校了。她聽見我們說他是男爵。嘿!小混蛋想做男爵夫人!還是送她去當學徒,把她打發掉,越早越好!”
西爾維正想得出神,沒發覺兄弟從小路上走來,瞧大麗花經過霜凍損壞得怎麼樣。
“喂!西爾維,你在這兒想什麼?我隻道你在看魚呢!有時候魚會跳出水麵來。”
“不是看魚,”西爾維回答。
“你睡得怎麼樣?”
接著他講他夜裏作的夢。
“你不覺得我臉色烏糟嗎?”
烏糟又是洛格龍的口頭語。
自從洛格龍不是愛上特·夏日伯甫小姐,而是對她動了欲念以後,因為我們不能褻瀆愛情這個字眼,他很擔心自己的氣色和身體。那時比哀蘭德走下石階,遠遠的報告早飯預備好了。西爾維一見表妹,麵上立刻青一塊黃一塊,動了肝火。她瞧著過道,說地板怎麼沒有擦。
天使般的孩子回答說:“等會我擦就是了。”她不知道這種活兒最能損害女孩子的健康。
飯廳收拾得整整齊齊,無可指摘。西爾維坐下來,一邊吃早飯一邊不斷的要這樣要那樣,那是她心平氣和的時候想都想不到的;每逢比哀蘭德要上口吃東西,表姊就來個命令,目的無非要可憐的孩子接二連三的站起來。可是單單難為孩子還不夠,西爾維隻想借端罵她一頓,一時找不著題目,不由得暗中惱火。倘若早飯菜有白煮雞子,她準會抱怨雞子煮得太生或太熟。兄弟問她一些糊塗話,她不大回答,可是眼睛始終望著兄弟。她有心不瞧比哀蘭德。比哀蘭德對這種做作感覺很清楚。她端出早飯來,表兄表姊各人一隻大銀杯,牛奶是在鋃杯裏隔水溫的,還羼著奶油;咖啡由西爾維親自煮好,臨時由姊弟倆自己倒在牛奶裏,濃淡隨各人口味。西爾維仔細把她美味的飲料調好,忽然瞧見一星咖啡末子,便拿腔作勢從黃黃的漩渦中挑出來,瞧了瞧,又低下頭去細看了一下,立刻大發雷霆。
“怎麼啦?”洛格龍問。
“小姐在我咖啡裏羼了灰。喝羼灰的咖啡,你想受用不受用?……那也難怪,一個人總不能兼顧兩樁事情。她心上哪兒有什麼咖啡!今天早上哪怕畫眉飛進廚房,她也瞧不見,何況是灰何況是她表姊的咖啡!哼!她才不在乎呢。”
她用這種口氣說著話,一邊把濾鬥裏漏出來的咖啡末子同沒有溶掉的一些糖屑擱在碟子邊上。
比哀蘭德道:“表姊,這是咖啡啊。”
“噢!是我扯謊?”西爾維大聲叫著,怒氣衝衝的眼睛閃著凶光,直瞪著比哀蘭德。
沒有被熱情斫傷過的身體自有非常充沛的生命力可以支配。洛格龍小姐冒起火來眼睛格外明亮,因為她從前開店的時候訓練有素,常常拚命睜大眼睛,用威嚴的眼風嚇唬底下人,仿佛恐懼是對夥計們有益身心的良藥。
“象你這樣隻配在廚房裏吃飯的人還想來批駁我!”
洛格龍嚷道:“你們倆怎麼啦?今天早上動不動發毛。”
“為什麼我生小姐的氣,小姐肚裏有數。我沒有把事情告訴你,先讓她想一想,打定主意。我客客氣氣對她,她可不配!”
比哀蘭德不敢看表姊那雙嚇人的眼睛,隻能從玻璃窗裏望著廣場。
“她壓根兒不聽我的,我就象跟這個糖缸說話!可是她耳朵靈得很,會在樓上同站在底下的人攀談……她那種壞心腸簡直沒法形容,你千萬別想她會做出什麼好事來,聽見沒有,洛格龍?”
洛格龍問姊姊:“她幹了什麼要不得的事啊?”
老姑娘氣得直嚷:“小小的年紀,誰想得到!倒是開場得早呢。”
比哀蘭德起來把碗碟收下去,免得發僵;她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不知道怎麼辦。雖則那種話不是初次聽見,她始終不習慣。表姊的發怒使她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她私下想,要是表姊知道了布裏穀暗中闖來,更不知要生多麼大的氣,說不定會攆走布裏穀。凡是奴隸所能有的又快又深刻的思想,一刹那間都在她腦子裏閃過;她良心上認為布裏穀來看她並沒什麼不好,便決意咬緊牙關,隱瞞到底。她聽了多麼難堪的猜測,多麼尖刻多麼惡毒的話,走進廚房胃裏一陣抽搐,大吐了一場。她不敢叫苦,知道決不會得到照料。她麵無人色的回進去說身子不好過,隨即上樓預備睡覺,抓著樓梯的扶手一步一步的捱上去,隻道馬上要死了,心上想:
“可憐的布裏穀!”
洛格龍道:“她病了!”
“病了!還不是裝腔!”西爾維大聲回答,故意要比哀蘭德聽見。“得了吧!今天早上她還好好的。”
比哀蘭德受著這個最後的打擊,手癱腳軟,掉著眼淚上床,隻求上帝把她從這個世界上召回去。
已經有個把月,洛格龍用不著把《立憲報》送往古羅家;古羅特別客氣,自己來拿,順便和洛格龍談談天,逢著天晴還帶他出去散步。西爾維知道等會準能看到上校,盤問他一番,便打扮得極有風情。她所謂風情隻是穿上一件綠袍,圍一條小小的紅邊黃開司棉圍巾,戴一頂白帽子,上麵插幾根稀稀剌剌的灰色羽毛。上校快來的時候,姊弟倆都坐在客廳裏;西爾維不管兄弟隻穿著晨衣和軟底鞋,硬把他留在樓下。
洛格龍聽見上校沉重的腳聲,便道:“上校,今天天氣很好。我還沒換衣服,姊姊也許要出門,一直要我留在這裏。請你等一等。”
洛格龍丟下上校和西爾維,走開了。
古羅對西爾維道:“你要上哪兒去啊?哎唷!你打扮得象天神一樣。”他已經注意到老姑娘那張肉皰累累的大闊臉神氣一本正經。
“我本想出去;小姑娘病了,隻能留下。”
“她什麼病啊!”
“不知道,她隻說要去睡覺。”
古羅自從和維奈聯盟,看到聯盟的結果以後,始終小心謹慎,幾乎處處防著一著。事情很清楚,甜頭都是維奈得的。報紙由維奈主編,由他當家,收入都歸編輯部;上校雖是出麵的發行人,隻沾到一些小便宜。維奈和戈囊幫了兩個洛格龍很大的忙,退伍的上校卻沒法報效。將來當國會議員的是誰?維奈。做國會選舉人的是誰?維奈。人家請教的是誰?維奈!其次,美麗的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小姐把洛格龍的癡情煽動到什麼程度,大到什麼範圍,上校至少同維奈一樣明白。上了年紀的男人動起情來多半昏天黑地,洛格龍就是這樣。他一聽見巴蒂爾特的聲音就直打寒噤。他被情欲吞沒了,可是緊緊瞞著,覺得高攀不上,不敢存此希望。上校試探過針線商,故意說他打算向巴蒂爾特求婚;洛格龍看見撞出這樣一個可怕的情敵來,頓時臉色發白,對上校冷淡了,甚至於暗中懷恨。由此可見,維奈無論在哪方麵都能支配兩個洛格龍;而上校隻仗著並不可靠的感情做聯係,以他自己而論,這感情本是虛假的,至於西爾維,至今還不曾有所表示。維奈告訴他教士耍的花招,勸他放棄西爾維,掉過頭去追比哀蘭德,固然迎合古羅心意;但古羅把這個勸告真正的用意分析之下,再細細觀察了周圍的環境,認為他的盟友巴望他和西爾維鬧翻,由維奈來利用老姑娘的恐懼使兩個洛格龍的家私一齊落在夏日伯甫小姐手裏。因此,洛格龍讓古羅一個人陪著西爾維的時候,精明的古羅立即從西爾維的某些表情上看出她心神不定,也覺得她今天有心盛裝以待,不要第三者在場。上校已經非常疑心維奈在陰損他,更以為這次談話是惡訟師在背後挑出來的;他便加倍提防,仿佛在敵人陣地上剌探軍情一般打起精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裏緊緊捏著武器。他生平有個缺點,對女人的話一句都不信;所以老姑娘一提到比哀蘭德,說她中午躺在床上,上校便認定是西爾維吃醋,特地把孩子關在房裏。
“小姑娘越長越好看了,”上校神氣很隨便的說。
“大起來才漂亮呢,”西爾維回答。
上校又道:“你該送她上巴黎去學生意了。她準會發財。如今帽子店裏就喜歡要挺漂亮的女孩子。”
“你真的這樣勸我嗎?”西爾維聲音有些緊張。
上校私忖道:“對啦!我猜著了。維奈勸我將來娶比哀蘭德,目的是要老妖婆恨我。”——他高聲說:“要不然你把她怎辦呢?你不看見嗎,象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這樣一個絕色的美人兒,世家貴族的小姐,有的是闊親戚,結果還是個老姑娘,沒有人肯娶她。比哀蘭德一無所有,一輩子都嫁不出去。就拿我來說吧,年輕漂亮對我有什麼作用?帝國禁衛軍才成立,我就是騎兵連連長,歐洲哪一個京城沒到過?什麼美人兒沒見識過?年輕,漂亮,有什麼希罕!相信那一套才傻呢!還是別跟我提的好。活到四十八歲,”上校把自己的年齡加了幾歲,“吃過莫斯科的敗仗,在國內又打得好苦,我腰酸背疼,已經是個不中用的老頭兒了。要一個象你這樣的女人才會服侍我,疼顧我;把你的家私和我可憐的三千養老金合起來,我盡可受用到老:比起娶一個裝腔作勢的女孩子來不知勝過多少倍!那才是自討苦吃,將來我到六十歲,渾身鬧著關節炎,她還隻有三十歲,一心想著愛情!我活了這把年紀,總會打算了吧?而且我對你保證,我要結婚的話,決不想生兒育女。”
西爾維聽著這一大篇議論,對上校始終眉開眼朗,而她接下去說的一句話愈加使上校相信維奈對他不老實。
她說:“那末你不喜歡比哀蘭德嗎?”
上校叫道:“啊!親愛的西爾維,你不是瘋了嗎?難道一個人牙齒掉完了還想咬核桃不成?謝謝老天,我頭腦清楚得很,我有自知之明。”
西爾維暫時不願牽連進去,自以為很調皮,拉出她兄弟來。
“我弟弟倒有意思讓你和比哀蘭德結婚。”
“你弟弟不會有這樣荒唐的念頭。不多幾天,我有心試探他秘密,對他說我愛巴蒂爾特,他麵孔就白得象套領。”
西爾維道:“他愛巴蒂爾特?”
“愛得發瘋呢!當然羅,巴蒂爾特隻是看中他的錢。(上校心裏想:哼,維奈!讓我回敬你一下。)那末你弟弟怎麼會談到比哀蘭德呢?不會的,西爾維;(他抓著西爾維的手,意味深長的握著。)不過既然你說到這個題目……(他把身子移過去挨近西爾維。那末……(他親了親西爾維的手,做過騎兵團團長的人當然有這點兒勇氣。)請你相信我,除了你,我決不要別的女人做老婆。雖則這頭親事好象隻講門第財產,我可是對你真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