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家庭中的專製(3 / 3)

“不過我倒有心要你娶比哀蘭德。倘若我把我的家私給她……嗯,上校,怎麼樣呢?”

“我可不願意家庭不和,十年之後來一個於裏阿那樣的小白臉,跟著我老婆打轉,寫情詩登在報上。對這種事情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年齡不相稱的女人,我決不會娶的。”

“好吧,上校,咱們以後正式再談西爾維對上校飛了一個母夜叉似的眼風,自以為多情到極點。她咧著冰冷發紫的嘴唇,露出一排黃牙齒,算是微笑。”

“我收拾好了,”洛格龍一邊說一邊帶上校出門,上校挺殷勤的向老姑娘告辭。

古羅決意加緊進行他和西爾維的親事,以便到洛格龍家去當家作主,利用他新婚期間對西爾維的影響,把巴蒂爾特和賽萊斯德·阿倍一齊打發掉。他散步的時候告訴洛格龍,上回的話隻是開玩笑:他對巴蒂爾特毫無意思,他兩手空空,怎麼能娶一個沒有陪嫁的女人呢?接下去說出他的計劃,表示他久已看中西爾維,賞識她的許多好處,要是能做洛格龍的姊夫,他就覺得很榮幸了。

洛格龍叫道:“噢!上校!噢!男爵!倘若隻等我一個人同意,那末滿了法定期限,你就好辦事了!”洛格龍少了這個勁敵,心中很高興。

西爾維整個上午在自己住的一套房間裏轉來轉去,看有沒有地方安頓一個家。她決意給兄弟添造一個三層樓麵,把二樓好好裝修一下,作為她和丈夫的房間。可是她脫不了一切老姑娘的怪牌氣,打算先在各方麵試試上校的心,看看他的品行,再作決定。她心裏還在懷疑,要確實知道比哀蘭德和上校毫無來往才行。

吃飯的時候,比哀蘭德下樓來擺刀叉。西爾維不得不自己做菜,弄髒了衣服,罵了聲:“該死的比哀蘭德!”倘若比哀蘭德料理飯菜,西爾維的綢衣衫當然不會沾到這個油跡。

“啊,你來啦,嗚哩嗚啦的美人兒?你真象鐵匠養的狗,整天在爐子底下睡覺,一聽見鍋子響就醒了!嘿,還要人相信你不舒服嗎?你這個騙人精!”

這話骨子裏等於說:“今天早晨廣場上的事,你不肯老實對我說,所以你每句話都是騙人。”從此西爾維拿這個意思當做錘子一般時時刻刻打在比哀蘭德的頭上和心上。

吃過飯,西爾維要比哀蘭德去換衣服,晚上在客人前露麵;比哀蘭德聽著大出意外。老姑娘起了疑心轉起念頭來,便是想象力最活躍的人也望塵莫及。在當時的情形之下,連政客,訟師,公證人,債主和守財奴都比不上西爾維。她把周圍的形勢打量了一番,預備同維奈商量。她要比哀蘭德留在身邊,從孩子的態度上看古羅說的是不是真話。特·夏日伯甫母女兩人先到。巴蒂爾特聽著堂姊夫的話,打扮得越發嬌豔:穿一件挺好看的藍燈芯絨衫,照常披著淺色圍巾;戴一副紅寶石墜子的耳環,一連串的頭發卷兒完全是英國式,脖子裏掛一個十字架,格外顯得妖冶;底下是灰色絲襪,輕巧的黑緞鞋;手上戴著瑞典貨的皮手套;加上一副王後般的神氣,還有那風情十足的姿態,大可以叫所有洛格龍一流的男人上鉤。那母親莊重沉著,象女兒一樣帶點兒貴族的傲慢;這股氣息使母女倆還能保持體統,同時流露出她們的階級意識。巴蒂爾特生來聰明絕頂,可是隻有維奈,和她母女同住了兩個月以後,能夠看出她的才氣。那位姑娘虛度了青春,辜負了美貌,氣憤不平;又因為瞧不起當時的男人隻崇拜金錢,腦子特別清醒:維奈沒料到她心思那麼深,不由得叫道:“巴蒂爾特,我當初要娶了你,現在快做到司法部長了。我的姓可以改為維奈·特·夏日伯甫,在國會裏坐在政府黨一邊。”

巴蒂爾特想嫁人的目的和一般人不同,既不是要兒女,也不是要丈夫,而是要取得自由,要一個出麵的發行人,要能稱為太太,象男人一樣的自由行動。對她說來,洛格龍是塊招牌;她打算捧膿包上台,叫他去當一個隻管投票的議員,由她在背後牽線。族裏的人冷淡她這個窮姑娘,這口氣非出不可。維奈除了佩服她,讚成她之外,還進一步擴大並且加強她的計劃。他把婦女的影響和活動的天地解釋給她聽,說道:

“親愛的小姨子,蒂番納算是最沒出息的人了,你以為他自個兒爬得上巴黎初級法庭的位置嗎?他當選議員,能夠到巴黎去,都是靠老婆的力量。蒂番納太太的娘羅甘太太是個厲害角色,把那出名的銀行家杜·蒂埃捏在掌心裏,為所欲為。杜·蒂埃是紐沁根的同黨,兩人和格萊弟兄通同一氣。三家銀號幫著政府的忙,也替最熱心擁護政府的人出力;大小衙門同那批財閥打得火熱,而且他們在巴黎交遊廣闊。蒂番納將來不愁做不到州府的高等法院院長。我勸你嫁給洛格龍,等我在塞納·瑪納州另外弄上一個選區之後,捧洛格龍出來做普羅凡的議員。那時你們好弄個稅局局長來做,洛格龍隻消簽簽字就行。要是反對派得勢,我們就做反對派;倘若波旁家不下台,咱們就慢慢的轉到中間去!再說,洛格龍不會長命百歲,你還能嫁一個有爵位的男人。總而言之,你得造成一個優越的地位,夏日伯甫的人自會來趨奉咱們。你以前象我一樣吃足了苦,人是什麼東西想必看穿了吧:一定要盡量利用他們,當做驛站上的牲口。不管男的女的,反正要他把我們送到一個站頭才罷。”

維奈把巴蒂爾特訓練成一個小型的凱塞琳·特·梅提契。他讓老婆留在家中,老婆守著兩個孩子倒也高興。他自己經常陪著夏日伯甫母女上洛格龍家,氣概不凡,儼然是香巴涅地區的群眾領袖。漂亮的金絲眼鏡,絲背心,白領帶,黑褲子,上等皮靴,巴黎做的大氅,金表,金鏈條。從前維奈蒼白瘦弱,沉著臉,老是一副生氣麵孔;如今完全是政客風度了:走路的功架表示他前程遠大,信心十足,因為是熟悉司法內幕的法院中人,特別流露出一種有恃無恐的神氣。狡猾的小腦袋,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胡子剃得精光,眉開眼笑,雖是冷冰冰的,也好象很和氣,不過是羅伯斯比哀式的和氣。當然他可以做一個出色的檢察長,不但口才一等,而且隨機應變,有本領製人死命;或者在國會裏做一個演說家,和朋雅明·公斯當一樣口角俏皮。當年滿腹的牢騷和仇恨,一變而為笑麵虎似的軟和。毒物變成藥品了。

“親愛的,你好?”特·夏日伯甫太太招呼西爾維。

巴蒂爾特一徑走向壁爐架,脫下帽子照鏡子,一隻美麗的小腳擱在擋灰的鐵柵上存心叫洛格龍欣賞。

“先生,你怎麼啦?”她瞧著洛格龍說。“你不理我嗎?人家特意為你穿起絲絨衣衫來……”

她走過去預備把帽子放在一張靠椅上,迎麵碰到比哀蘭德,讓她接了帽子,仿佛那布勒塔尼姑娘天生是個小丫頭。男人和老虎都以殘忍出名;可是老虎也罷,毒蛇也罷,外交家也罷,吃法律飯的也罷,劊子手也罷,帝王也罷,即使最殘酷的時候也比不上小姐們相互之間那種殺人不見血的惡毒,笑裏藏刀的假殷勤,冷酷無情的輕蔑;而所有這些惡意無非是為了婚姻,為了爭席位的上下,為了許許多多吃醋的事,自以為在出身,財產,風度方麵比別人高出一等。

巴蒂爾特對比哀蘭德說的“謝謝你,小姐”,意義深長,不亞於一首十二章的長詩。

她叫做巴蒂爾特,對方叫做比哀蘭德。她是夏日伯甫出身,不象洛蘭的姓默默無聞!比哀蘭德身子矮小,病病歪歪,巴蒂爾特身材高大,生氣勃勃!比哀蘭德靠人家做好事養在家裏,巴蒂爾特和她母親過著獨立生活!比哀蘭德隻穿一件上半截繡花的嗶嘰衫,不象巴蒂爾特的藍燈芯絨袍子穿在身上一波三折!巴蒂爾特肩膀豐滿,在一州內沒人比得上,胳膊長得象王後的一般;比哀蘭德的肩胛和手臂都痩得可憐!比哀蘭德是睡在灰堆裏的丫頭,巴蒂爾特是天上的仙女!巴蒂爾特快結婚了,比哀蘭德到死也嫁不出去!巴蒂爾特受人疼愛,比哀蘭德沒有一個人喜歡!巴蒂爾特頭發梳得多麼好看,趣味多麼高雅;比哀蘭德把頭發塞在小帽子底下,一點不知道時行的款式!結論是:巴蒂爾特十全十美,比哀蘭德一文不值。這首難堪的詩,心高氣傲的比哀蘭德完全懂得。

特·夏日伯甫太太老氣橫秋招呼比哀蘭德:“你好,孩子。”老太太鼻尖癟下去了,聲音很特別。

她們這樣欺負孩子,維奈還火上加油,瞧著比哀蘭德叫道:“噢!噢!噢!”三個噢是三個不同的音調,“比哀蘭德,你今晚多美啊!”

可憐的孩子道:“美?這個字兒應該對你姨妹說才對,我哪裏當得起!”

律師道:“噢!我姨妹向來漂亮。——不是嗎,洛格龍?”他轉身向著主人,拉著他的手拍了一下。

“是的,”洛格龍回答。

“幹麼要他說口是心非的話呢?他從來沒賞識過我,”巴蒂爾特說著,直站在洛格龍麵前。“你說是不是?幹麼不瞧我啊?”

洛格龍把她從頭到腳欣賞了一遍,迷迷糊糊的闔上眼睛,好比貓兒有人給它搔頭一樣。

他說:“你太美了,太危險了,看不得的。”

“為什麼?”

洛格龍望著壁爐裏的木柴一聲不出。那時來了阿倍小姐,後麵跟著上校。賽萊斯德·阿倍如今成為大眾的公敵,隻能靠西爾維一個人偏護;但大家對她越是記恨,就越是禮貌周到,又敬重又親熱。她一方麵受到這些關切,一方麵聽著哥哥的警告暗中提防。副堂長雖不露麵,對洛格龍家的情形是完全料到的。他一看出妹子的希望歸於泡影,就成為兩個洛格龍的死對頭。阿倍小姐即使不是私塾裏威風凜凜的女主人,至少脫不了小學教員的氣味;讀者不難從這一點上想象出她是怎麼一個人物。單說戴帽子吧,小學教員就另有一種款式。英國老婆子裹頭巾有獨得之秘,小學教員戴帽子也有獨得之秘:帽坯子特別大,插的花簡直看不見;而那些假花也假得可憐;帽子在衣櫃裏放久了,老是象新的,也老是象舊的,便是第一天戴在頭上也是如此。這些姑娘拚命模仿畫家用的木頭人,坐在凳上身子發僵。你跟她們說話,她們不是掉過頭來,而是整個上半身一齊扭過來;她們的衣衫悉索一響,你會當做木頭人的彈簧出了毛病。阿倍小姐便是這種類型的代表:她眼神很凶,嘴巴四邊全是皺紋,打襇的下巴底下扣著軟答答的磨烊了的帽帶,隨著她的動作滑來滑去。臉上兩顆棕色的痣非常刺眼,長著兩根毛,象亂七八糟的仙人草。她還吸鼻煙,可是毫無吸煙的功架。

大家玩起波斯頓來。西爾維對麵是阿倍小姐;上校坐在側裏,對著特·夏日伯甫太太。巴蒂爾特坐在母親和洛格龍身旁。西爾維把比哀蘭德安插在她和上校之間。洛格龍擺起另外一張牌桌,說不定奈羅和戈囊夫婦會來。維奈和巴蒂爾特象戈囊夫婦一樣會打韋斯脫。從夏日伯甫娘兒倆——城裏人都這樣稱呼她們——常到洛格龍家之後,壁爐架上座鍾和燭台之間的兩盞燈老是大放光明,牌桌上另外點著兩法郎一斤的蠟燭,好在有抽頭的錢,蠟燭和紙牌都有地方開銷。

西爾維發覺表妹瞧著上校手上的牌,便裝做和氣的樣子說:“喂,比哀蘭德,你做你的活兒吧。”

她在外人麵前老是裝做待比哀蘭德很好。正直的布勒塔尼姑娘最討厭這種卑鄙的假戲,因此瞧不起表姊。比哀蘭德拿起繡作,一邊做活一邊仍舊瞧著古羅的牌。古羅好象不知道女孩子在他身邊。西爾維暗中打量,覺得他這個態度十分可疑。到了一個時候,老姑娘手中的牌正好做一副清一色的紅心,籃子裏籌碼已經積了不少,還有二十七個銅子賭注。戈囊夫妻和奈羅醫生都來了。助理老推事台豐特裏也到了。司法部任命台豐特裏做預審推事,明明是承認他有法官的才幹,但要升做正式推事的時候,好象他永遠能力不夠;兩個月以來,他離開蒂番納的幫口轉到維奈圈子裏來了。他背對著壁爐,撩起後麵的衣擺烤火,眼睛望著華麗的客廳,覺得屋內全是夏日伯甫小姐一個人的光彩,客廳的大紅裝飾好象是特地為襯托這位美人兒設計的。屋內寂靜無聲。比哀蘭德看著桌上那副滿貫的牌,西爾維一心在牌上,也顧不到孩子了。

比哀蘭德指著紅心對上校說:“打這個。”

上校打出一連串的紅心。十三張紅心都在西爾維和上校兩人手裏;西爾維的愛司雖有五張小牌保護,也被攻下來了。

她說:“這個打法不公平,比哀蘭德看了我的牌,上校聽著她的話出牌的。”

賽萊斯德說:“可是小姐,上校發覺你有紅心,自然要連著進攻了。”

台豐特裏聽著微微一笑;調皮的老人冷眼旁觀,把普羅凡城中一切爭權奪利的事都當作把戲看,他在當地所扮的角色賽過《房屋獎券》中的列穀登。

戈囊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也跟著說:“上校的牌應當這樣打。”

西爾維對阿倍小姐瞧了一眼,難看得要死,可是裝得很甜,隻有老姑娘望老姑娘才有這種眼風。

“比哀蘭德,你看了我的牌,”西爾維瞪著表妹說。

“沒有,表姊。”

研究考古學的法官說:“你們每個人的動作我都看在眼裏,我可以證明孩子隻望著上校。”

古羅聽著慌了,說道:“啊!女孩子家偷看的本領真大。”

西爾維叫了聲:“噢!”

古羅又道:“是啊,說不定她瞧了你的牌和你搗亂。是不是,漂亮的小姑娘?”

老實的比哀蘭德說:“不,我不是這種人;要是看了,我就關心表姊的牌了。”

西爾維道:“你明明是騙人精,又是個傻丫頭。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人家還能相信你的話嗎?你是一個”

比哀蘭德不讓表姊當著她的麵把那句話說完。她料到底下準是一頓臭罵,便站起身來走出客廳,摸黑上樓。西爾維氣得臉孔發青,含含糊糊說了一句:“非跟她算賬不可。”特·夏日伯甫太太道:“你輸了這副牌,算不算賬呢?”台豐特裏沒有關上過道的門,比哀蘭德出去撞在門上。西爾維道:“撞得好!”

台豐特裏問道:“她怎麼啦?”

西爾維道:“是她活該。”

阿倍小姐道:“可是撞得不輕呢。”

西爾維想趁此機會賴掉那一牌,站起身來預備去看比哀蘭德;特·夏日伯甫太太攔著她,笑道:

“付了賬再去吧,回頭你什麼都記不起了。”

針線商出身的老姑娘逢到算賭賬或者跟人吵嘴,經常賴皮,所以特·夏日伯甫太太要說那樣的話,眾人聽了也一致讚成。西爾維重新坐下,把比哀蘭德完全忘了;她對孩子這樣漠不關心,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西爾維整個黃昏心事重重。九點半左右,波斯頓打完了,她坐在壁爐旁的大靠椅上發呆,直到客人向她告辭方始站起身子。她受著上校的折磨,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樣的人。

她闔上眼睛睡覺的時候心上想:“男人真會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