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什麼事呢?”醫生說著替比哀蘭德按脈,拿床邊的蠟燭移近去瞧了瞧病人的臉。“她病得厲害。恐怕不容易救轉來。她一定痛苦得很,不懂人家怎麼不給她醫治的。”
祖母說:“我要告到法院去。他們寫信來問我要孫女,自稱有一萬二千進款。他們可有權利叫孩子做燒飯丫頭,幹那些重活?她怎麼吃得消?”
馬德南先生說:“在女孩子們常犯的一些病痛裏頭,這是最容易發覺的一種,需要小心調理才好。難道他們閉著眼隻做不看見嗎?”
弗拉比哀太太拿蠟燭照著病人的臉,讓大家看得更清楚;比哀蘭德受著亮光剌激,再加惡鬥過後的反應,頭痛欲裂,醒了。
“啊!馬德南先生,我痛得好厲害啊,”她用她那好聽的聲音說。
醫生問道:“小朋友,哪兒不舒服啊?”
她指著頭部說:“這兒,在左眼睛上麵。”
醫生老半天摸著她的頭,問了比哀蘭德頭痛的情形,說道:“唔,有個膿腫!孩子,你得把經過情形一齊說出來,我們才好替你治病。你的手怎麼會這樣?這些傷你不會自己弄出來的。”
比哀蘭德天真的說出她踉表姊的打架。
醫生吩咐老祖母說:“你想法逗她說話,把所有的事情盤問清楚。等巴黎的醫生到了,再請醫院的外科主任來會診。我覺得病情嚴重。回頭我叫人送一瓶安神的藥水來,你給小姐喝了睡覺;她需要休息。”
隻有祖母和孫女兩人的時候,布勒塔尼老太太把什麼都打聽出來了;一則孩子信任她,二則她告訴孩子,現在家私足夠養活她們三個人,以後布裏穀可以和她們住在一起。可憐的孩子訴說受難的經過,想不到會引起一場什麼性質的官司來。兩個沒有感情的人一點不懂家庭中的情義,行事的殘酷給祖母看到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苦難,正如進入美洲大草原的第一批旅客想象不出野蠻人的生活習慣。比哀蘭德服了藥,肉體鎮靜下來;想到祖母來了,以後好和祖母同住,心也定了,睡著了。布勒塔尼老婆子守在孫女旁邊,吻著她的額角,頭發,手,好比虔誠的婦女在基督下葬的時候吻著基督。
早上九點馬德南先生就趕往法院院長家,報告隔夜西爾維和比哀蘭德的爭吵,還有平時兩個洛格龍對被監護人身心的磨折,種種的虐待,以及由虐待所致的兩種致命的病。院長派人去請公證人奧弗萊,他是比哀蘭德母係方麵的親戚。
那時,維奈派和蒂番納派的鬥爭到了高潮。洛格龍和他們的黨羽在普羅凡大肆宣傳羅甘太太和銀行家杜·蒂埃的私情,那原是大家知道的;還講起蒂番納太太的老子卷款潛逃的經過,說他是個騙子:諸如此類的話都是揭發陰私,不是憑空造謠,因此對蒂番納派的打擊特別有力。這些陰損直刺到人家心裏,傷害對方的利益。當初把美麗的蒂番納太太和她朋友們的刻薄話搬給洛格龍姊弟聽的人,又把洛格龍圈子裏的閑話說給蒂番納一幫人聽,培養雙方的仇恨,而且從此以後,仇恨中間還夾著政治因素。特別激烈的黨派成見,當時在法國弄得人心煩躁;到處都象普羅凡那樣,黨派的成見總跟受威脅的利益,受到傷害而好鬥的人,牽連在一起。每個幫口遇到能破壞敵對幫口的機會,無不興高采烈的利用。對於一些芝麻綠豆的瑣碎事兒,黨派之間的仇恨也會和麵子問題發生同樣作用,鬧得不可收拾。某些糾紛,在全城激動的情形之下,往往擴大範圍,成為政治上的軒然大波。蒂番納院長認為普羅凡地方上反對君主政體的計劃,反對政府的報紙,都是在洛格龍沙龍中策動的;如今出了比哀蘭德和洛格龍姊弟的案子,正好借題發揮,叫那個沙龍的兩個主人名譽掃地,出乖露醜,從此不得翻身。
檢察官被請來了。勒蘇先生,比哀蘭德的副監護人奧弗萊先生,法院院長,加上馬德南先生,開了個秘密會議,討論進行的步驟。商量下來,決定由馬德南去通知比哀蘭德的祖母,要她向副監護人告發。副監護人隨即召開家族會議,根據三個醫生的診斷,提議撤銷原監護人。這樣一來,事情到了法院,勒蘇先生就好想法交付偵查,把那樁糾紛變成刑事案子。
中午,洛格龍家隔夜出的事成為離奇的新聞,在普羅凡城裏鬧得沸沸揚揚。比哀蘭德的叫喊曾經隱隱約約傳到廣場上,但時間很短,沒有一個人起來;大家隻在第二天互相探問:
“一點鍾光景的響聲和叫喊,你聽見沒有?什麼事啊?”七嘴八舌的議論把那幕醜惡的活劇越來越誇大,引得許多人擠在弗拉比哀鋪子前麵爭著打聽;忠厚的木匠形容小姑娘到他家裏時的情形,說拳頭上全是血,手指都斷了。下午一點左右,皮安訓醫生的包車在弗拉比哀家門口停下,醫生旁邊坐著布裏穀。弗拉比哀的老婆忙去醫院通知馬德南先生和外科主任。城裏的閑話因之完全證實。大家說兩個洛格龍存心欺侮表妹,她受盡虐待,性命難保了。消息傳到法院,維奈立刻丟下一切,趕往洛格龍家。洛格龍剛好和姊姊吃完飯。西爾維三心二意,不敢對兄弟說出隔夜遇到的失意事兒,兄弟一再盤問,她隻回答一句:“跟你不相幹。”她一忽兒上廚房,一忽兒上飯廳,免得和兄弟多口舌。維奈進來,西爾維正好一個人在場。
律師問道:“難道你沒聽見風聲嗎?”
西爾維回答說:“沒有。”
“比哀蘭德的事這樣發展下去,你要吃刑事官司了。”
洛格龍撞進來說道:“刑事官司!為什麼?怎麼回事啊?”
律師望著西爾維說:“第一,你得把咋天夜裏的事象對著上帝一樣老老實實講出來,人家說比哀蘭德的手要鋸掉的了。”
西爾維聽著麵無人色,渾身發抖。
維奈道:“那末真的出了事了?”
洛格龍小姐說出吵架的經過,還想替自己撇清;可是被維奈緊緊追問之下,隻得承認打架的確打得很凶。
“倘若隻扭斷她的手指頭,你不過上輕罪庭;倘若要鋸掉手,你就有資格上重罪庭;蒂番納他們準會想盡辦法,逼你到那個田地。”
嚇得半死不活的西爾維這才說出她的嫉妒,而更難堪的是還得承認她的猜疑完全落空。
維奈道:“哎喲!這樣的官司!你和你兄弟可能就此完事大吉;即使官司打羸,許多人也要和你們斷絕來往。要是輸了,非離開普羅凡不可。”
洛格龍大吃一驚,說道:“噢!親愛的維奈先生,你是個了不起的大律師,替我們出出主意吧,救救我們吧!”
手段高明的維奈先叫兩個膿包嚇得魂不附體,一口咬定特·夏日伯甫太太和特·夏日伯甫小姐不便再上他們家。這兩位女太太一朝不理他們,就等於最嚴厲的譴責。他的精彩把戲玩了個把鍾點,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要維奈肯出頭救兩個洛格龍,必須讓地方上看到他為了重大利益不能不替他們撐腰。因此,洛格龍和特·夏日伯甫小姐的親事當晚就得宣布。教堂的公告下星期日就該貼出來。婚書馬上要在戈囊事務所簽訂,洛格龍小姐必須親自到場,表明為了兄弟的婚姻,願意放棄自己一份產業的虛有權,作為給兄弟的生前贈與。維奈向洛格龍姊弟解釋,婚書上的日期要填在出事之前兩三天,使夏日伯甫母女在外人眼中沒有退縮的餘地,以後繼續到洛格龍家來也不怕沒有借口了。
律師說:“隻要你簽了這婚約,我擔保你太平無事。當然那是一場劇烈的鬥爭,不過我會拿出全副精神來對付,你們過後還得重重的酬謝我呢。”
“啊,當然羅,”洛格龍回答。
十一點半,律師做了洛格龍的全權代表,訂立婚書和進行訴訟都歸他主持。中午,院長收到一張要求緊急審理的狀子,維奈指控布裏穀和洛蘭寡婦,誘拐未成年女子洛蘭脫離監護人的住處。無恥的維奈竟先下手為強,使洛格龍處於無懈可擊的地位。法院裏就有這種說法。院長決定下午四點開庭。
小小的普羅凡城為這些事騷動到什麼程度可以不必多敘。院長知道幾個醫生的會診大約三點鍾完畢,希望代祖母說話的副監護人能夠拿了醫生的文件出庭。洛格龍娶美麗的巴蒂爾特·特·夏日伯甫,以及西爾維贈送他們產權的消息一傳出去,洛格龍姊弟立刻得罪了兩個朋友:阿倍小姐和上校的希望都完了。表麵上兩人照舊和洛格龍姊弟很好,為的是陰損起來更有效果。馬德南先生才說出被兩個針線商虐待的小可憐兒頭上有個膿腫,賽萊斯德和上校立即提到有天晚上西爾維如何逼比哀蘭德走出客廳,撞在門上,洛格龍小姐說了如何狠心和刻毒的話;也講起一些事實,說明在兩個洛格龍監護之下的孩子害了病,老姑娘漠不關心。因此,朋友們表麵上代西爾維姊弟辯護,其實是承認他們的行為豈有此理。這些風波早在維奈意料之中;可是他眼看洛格龍的家私就要歸夏日伯甫小姐掌握,不出幾星期,夏日伯甫小姐就能住進廣場上的漂亮屋子,維奈和她兩人可以在普羅凡耀武揚威了;因為他為自己的野心著想,已經在考慮和勃萊奧代家打成一片。
從中午到下午四點,蒂番納派所有的婦女,迦色朗,甘班,於裏阿,迦拉同,葛南幾家的太太,還有縣長太太,都派人來探問洛蘭小姐的病情。比哀蘭德完全不知道她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她有了兩個最心愛的人,祖母和布裏穀陪著,便是在劇烈的痛楚中也感到說不出的快樂。布裏穀老是眼淚汪汪,祖母對寶貝孫女百般疼愛。比哀蘭德在洛格龍家的生活,祖母連細枝小節都向孩子問明了,一絲不漏的講給三個醫生聽。
荷拉斯·皮安訓大抱不平,說了許多憤慨的話。他覺得這樣慘無人道的行為簡直駭人聽聞,要求把當地別的醫生一齊請來。奈羅先生也在被請之列;因為是洛格龍家的朋友,人家要他對診斷書有什麼異議盡管提出。診斷書把病情說得非常嚴重,而且經過全體醫生一致同意,對兩個洛格龍更不利。外邊早已認為比哀蘭德的外婆是被奈羅氣死的,此刻奈羅處的地位也就十分尷尬,被調皮的馬德南利用上了;馬德南巴不得打擊洛格龍姊弟,同時叫和他競爭的同行受累一下。診斷書後來也成為案子裏的一宗文件,內容不必照抄了。莫裏哀戲中用的醫學名詞固然鄙陋不堪,現代醫學的長處卻是說話清楚明白,因此比哀蘭德害的雖是普通的,不幸也是普遍的病,經過醫生的解釋,聽起來著實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