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過後一點光景,廣場上響起三聲清楚嘹亮的鴟梟叫,學得再象沒有。比哀蘭德發著高燒睡著,聽見了,渾身汗濕的起床,打開窗子看見布裏穀,立即丟下一個絲線團,讓布裏穀扣上字條。西爾維一則當晚出了事,二則打不定主意,心中煩躁,睡不著覺,以為真是鴟梟叫。
“討厭!這種鳥最不吉利了。咦!比哀蘭德起來了!什麼事啊?”
西爾維聽見頂樓上開窗,趕緊跑到窗口,隻聽得布裏穀的紙條在百葉窗上擦過,便係上襯衫帶子趕快上樓,走進比哀蘭德臥房,發覺她在解著絲線拿信。
“啊!這一回可給我捉住了,”老姑娘嚷著撲向窗口,正好看到布裏穀拔腳飛奔。她對比哀蘭德說:“把信給我。”
“不,表姊,”比哀蘭德回答。她受著少年人巨大的熱情鼓舞,靠著精神的力量支持,英勇非凡的表示抵抗了。某些民族陷於絕境的時候,曆史上就有這種令人欽佩的表現。
“嗯!你不肯?……”西爾維怒容滿麵,殺氣騰騰的走近表妹。
比哀蘭德退後幾步,從線團上拿下字條,用足氣力捏在手裏。西爾維看她這樣,伸出龍蝦爪似的手掌抓住比哀蘭德嬌嫩潔白的手,想挖開她手指。當下展開了一場惡鬥,殘酷無比的惡鬥,正如一切侵犯到思想的鬥爭一樣。思想原是受到上帝保護,不讓任何勢力觸犯的寶物,上帝特地留著這條路讓世界上的可憐蟲能和他暗中溝通。那兩個女的,一個氣息奄奄,一個精神抖擻,互相瞪著眼睛,比哀蘭德望著她的劊子手,一副眼神好比寺院派的騎士在漂亮腓列普麵前胸部挨著錘子時的眼神,當時腓列普也受不住那氣勢猛烈的目光,覺得渾身震動,走開了。西爾維既是女人,又是妒火中燒,自有一種凶光閃閃的眼風和比哀蘭德動人心魄的眼風對抗。兩人一聲不出,屋子裏靜得可怕。比哀蘭德握緊拳頭,硬得象鋼鐵一般,對付表姊的攻擊。西爾維扭著比哀蘭德的胳膊,死命扳她的指頭扳不開,無可奈何的把指掐到她肉裏去。西爾維憤恨交加,拿比哀蘭德的拳頭拉到嘴邊,想咬她手指,使她痛極了不能不鬆開。比哀蘭德始終用清白無辜的威嚴的眼風抗拒。老姑娘火氣愈來愈大,竟然失去了理性,抓著比哀蘭德的胳膊,拿她的拳頭往窗口的欄杆上,壁爐架的白石麵子上亂碰亂砸,好象我們想砸破一個核桃似的。
比哀蘭德嚷道:“救命啊!救命啊!”
“好!你嚷!半夜裏跟情人相會,被我捉住了,你還嚷……”
她說著把比哀蘭德的手拚命亂砸。
“救命啊!”比哀蘭德的拳頭已經在流血了。
那時隻聽見樓下一陣猛烈的打門聲。表姊妹倆都筋疲力盡,停了下來。
洛格龍從夢中驚醒,心慌意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起來跑到姊姊房裏,一看沒有人,嚇了一跳,下樓打開大門,險些兒被布裏穀撞翻,還有一個鬼影似的人跟著布裏穀進來。正在那個時候,西爾維瞥見比哀蘭德的胸褡,想起摸到過紙張,便象餓虎撲食似的衝上去,撕下胸褡卷在手裏,對比哀蘭德揚了揚,冷冷一笑,正如伊利那人把敵人抽筋剝皮以前的笑容。
比哀蘭德跪在地下叫道:“啊!我要死了!誰來救救我啊?”
“我來救你!”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衝進來說。比哀蘭德隻看見一張老人的臉,皺得象羊皮紙,一雙灰色眼睛閃閃發光。
“啊!奶奶,你來得太晚了,”可憐的孩子嚷著,眼淚簌落落的直掉下來。
比哀蘭德過去倒在床上,氣力全無;病人經過這樣一場惡鬥,完全癱瘓了。高大幹癟,賽過鬼出現似的老婆子,象保姆抱小娃娃一般把比哀蘭德抱在懷裏。由布裏穀陪著走出房間,對西爾維一句話都不說,隻用悲痛的眼神瞪了她一眼,表示莊嚴的控訴。威風凜凜的老人,一身布勒塔尼打扮,頭上的披風象一件黑呢大氅;她的出規,再加狠巴巴的布裏穀跟著,嚇得西爾維魂不附體,當是催命鬼來了。老姑娘走下樓去,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劈麵撞見了兄弟。兄弟問她:“他們沒有傷你性命嗎?”
西爾維道:“你去睡吧。該怎麼辦,明兒早上再談。”
她上了床,拆開胸褡,一看布裏穀的兩封信,怔住了。她沒睡著之前隻覺得心亂如麻,可沒想到她的行事會惹出一場大禍來。
布裏穀給洛蘭寡婦的信寄到的時候,洛蘭寡婦正在高興,說不出有多麼快活,沒想到布裏穀的來信擾亂了她的快樂。可憐那七十多歲的老人身邊沒有了比哀蘭德,傷心得要命;唯一的安慰是想到自己的犧牲是為著孫女的利益。她人老心不老,能夠用犧牲精神來支持自己,鼓勵自己。她的老男人隻有見了孫女才快活,對比哀蘭德想念不已,每天在身邊找她。老年人往往在這種痛苦中討生活,結果為之而死。所以我們不難想象,住在老人堂裏的可憐的老婆子,一知道那種少有的,但在法國還會見到的行事,會快樂到什麼程度。高裏南商行的主人法郎梭阿·約瑟·高裏南,遭了橫禍,帶著孩子們上美洲去了。他心高氣傲,眼看自己在南德傾家蕩產,信用掃地,害得許多人吃苦,不願再住在本鄉。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四年中間,勇敢的商人靠著孩子們和出納員幫助,重新掙起一份家業來。出納員對他忠心耿耿,借錢給他做開業的資本。高裏南千辛萬苦的經營,終於事業成功了,到第十一年上把海外的鋪子交給大兒子掌管,親自回南德申請複權。他在聖·雅各堂找到了邦霍埃的洛蘭太太,親眼看見被他拖累的人中最不幸的人,聽天由命的在救濟院裏熬苦受難。
老婆子和他說:“但願上帝原諒你!我沒進墳墓之前,你居然使我能夠讓孫女兒過到好日子。可是我永遠沒法替可憐的丈夫複權的了。”
高裏南按照生意上的利率,連本帶利還她四萬二千法郎。別的債主都是有錢的商人,聰明,活躍,吃了高裏南破產的虧還能對付過去;唯有洛蘭兩夫婦的不幸,老高裏南覺得無法挽回,便答應洛蘭寡婦代她丈夫追補複權手續,好在隻要多花四萬法郎,就能償清洛蘭欠人的全部債款。南德交易所得悉高裏南補償債主如此慷慨,想在蘭納高等法院裁定以前提早接待他,他卻謝絕了這個榮譽,不願違反商法的規定。布裏穀的信寄到的前一天,洛蘭太太正好收進四萬二千法郎。她在收據上簽宇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我能夠和比哀蘭德住在一起了,將來讓她嫁給布裏穀;他拿我的錢去做資本,一定能掙一筆家私。”
她興奮得坐立不安,隻想動身往普羅凡去。念完了兩封消息惡劣的信,她更象瘋子一般衝進城內,打聽有什麼方法能風馳電掣的趕到普羅凡。聽說郵車是政府辦的,走的最快,她就搭上郵車。在巴黎換了脫洛阿的班車,夜裏十一點半到了弗拉比哀家。布裏穀看見布勒塔尼老太太愁眉不展,又氣又急,便三言兩語告訴她比哀蘭德的情形,答應馬上把她孫女兒帶來。祖母聽著嚇壞了,急不及待,跟著趕到廣場。比哀蘭德一叫救命,布勒塔尼老婆子和布裏穀一樣痛徹心肺。要不是洛格龍驚慌之下跑來開門,他們會把所有的居民都鬧醒的。小姑娘絕望的叫喊使祖母恐怖得不得了,突然之間有了力氣,把心愛的比哀蘭德一徑抱到弗拉比哀家。弗拉比哀的女人匆匆忙忙收拾起布裏穀的臥室,預備安頓比哀蘭德的祖母。病人就給放在那寒酸的房裏,床還沒完全鋪好;她躺下去就昏迷了;受著傷,流著血,皮肉被指甲掐過的手還捏著拳頭。布裏穀,弗拉比哀,弗拉比哀的女人,老袓母,都一聲不出的望著比哀蘭德,說不出的詫異。
祖母的第一句話是:“為什麼手上全是血呢?”
比哀蘭德消耗了那麼多精力,隻想睡覺,又知道不會再受攻擊,便鬆開手指,掉下布裏穀的信,好象是對祖母的回答。
布裏穀跪下去撿起字條,說道:“原來人家要搶她的信。”他在信裏要他的小朋友悄悄的從洛格龍家出來。他心裏又敬又愛,吻著受難者的手。
那時洛蘭老太太象莊嚴的鬼影一般站在孩子床頭,叫兩個木工看著驚心動魄。皮色賽過發黃的象牙,無數的皺襇中間閃出恐怖和報複的火焰。腦門上稀稀朗朗剩著一些花白的頭發,有一股義憤填胸的表情。她來的時候一路想著比哀蘭德,此刻憑著快死的老年人常有的直覺,體會到比哀蘭德的全部生活。她猜到她的寶貝孩子害著少女們特有的病,生命遭到了威脅。她一生吃了許多苦,眉毛和眼睫毛都脫光了;灰白的眼睛裏好容易冒出兩大顆眼淚,結成兩顆痛苦的珠子,使眼睛有一種怕人的光彩;淚珠愈來愈大,滾在幹枯的腮幫上。
臨了她合著手說:“他們把她的小性命送掉了。”
她跪了下去,一雙膝蓋硬繃繃的碰在地磚上。她準是向布勒塔尼最有威力的保護神,奧萊的聖女阿納祈禱。
她說:“布裏穀,到巴黎去請個醫生來,趕快!”
她抓著小木匠的肩膀,用威嚴的手勢推他走。
接著又叫他回來,說道:“我本要到這兒來;我有錢了,你瞧!”
她解開胸前的帶子,從上衣的雙疊襟內掏出一個紙包,裏頭放著四十二張鈔票。她說:“要多少盡管拿!替我請巴黎最有本領的醫生來。”
弗拉比哀道:“你收起來吧。這個時候沒有地方兌錢;我有零的,等會班車經過這裏,準有位置。不過先向馬德南先生請教一下,要他介紹一個巴黎的醫生,不是更好嗎?車子還得一個鍾點才到,咱們還來得及。”
布裏穀跑去叫醒馬德南,把他請來了。醫生聽說洛蘭小姐在弗拉比哀家,好生奇怪。布裏穀告訴他剛才洛格龍家的事。醫生聽了心中憂急的情人一陣子嘮叨,才弄清楚那幕家庭活劇,可是還想不到範圍之大,情形之慘。馬德南給了名醫荷拉斯·皮安訓的地址。布裏穀聽見班車聲音,和師傅一同出門了。比哀蘭德手伸在床外,馬德南坐下來先察看手上的青腫和傷痕,說道:“她這些傷不會自個兒弄出來的!”
祖母說:“當然不是。我倒了楣,把孩子交托給那可惡的姑娘,被她這樣糟蹋。可憐的比哀蘭德喊救命的聲音,叫劊子手聽了也會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