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到這些不如意的事,對丈夫的才具又認識得相當清楚,庭長太太的苦悶不知不覺的把精力消磨完了,使她肝火旺得不得了。潑辣的性子,一天天的變本加厲。她年紀沒有老,人已經老悖,有心做得冷酷無情,象刷子一般渾身是刺,教人為了害怕不得不對她予取予求。凶悍狠毒,朋友極少,她可是聲勢浩大,因為有一批跟她性格相仿,彼此回護的老虔婆替她助威。可憐的邦斯見了這個巾幗魔王,素來象小學生見了一個動不動就用戒尺的老師。所以那天庭長太太很奇怪舅舅怎麼敢一下子這樣大膽,因為她完全不知道禮物的價值。
“這個你在哪兒找來的?”賽西爾仔細瞧著那古董,問。
“在拉北街上的一個古董鋪裏。你知道,特灤鎮附近有所奧南別墅,從前曼那別墅沒有蓋起的時候,篷巴杜夫人在那兒住過。最近別墅給拆掉了,其中有最精美的木器,連木雕大家李哀那都保留著兩個橢圓框子做模型,認為天下無雙的精品……別墅裏頭好東西多得很。這把扇子,便是我那個古董商在一口嵌木細工的櫃子裏找到的。我要是收藏木器,一定會買那個櫃子;可是甭提啦……一件列斯奈製造的家具,要值三四千法郎!十六、十七、十八世紀,德、法兩國嵌木細工的專家做的木器,簡直跟圖畫沒有分別:這一點巴黎已經有人知道了。收藏家的長處就在於開風氣。你們等著瞧罷,我收藏了二十年的法朗肯塔爾瓷器,再過五年,巴黎的價錢一定要比賽佛軟坯高過兩倍。”
“什麼叫做法朗肯塔爾?”賽西爾問。
“那是巴拉提那選侯的官窯,它比我們的賽佛窯更早,就象有名的海得爾堡園亭比凡爾賽園亭更古老,因為更古老,所以被我國的丟蘭納將軍給毀了。賽佛窯好些地方都模仿法朗肯塔爾……說句公道話,德國人在薩克斯和巴拉提那兩郡,在我們之前早已做出了不起的東西。”
母女倆互相瞪著眼,仿佛邦斯在跟她們講外國話。巴黎人的無知與偏狹,簡直難以想象;他們什麼事情都得有人教了才知道,而且還得在他們想學的時候。
“你怎麼辨得出法朗肯塔爾的瓷器呢?”
“憑它的標記呀!”邦斯精神抖擻的回答。“那些寶貝都有標記的。法朗肯塔爾的出品有一個C字和T字(巴拉提那選侯Charles-Théodore的縮寫),交叉在一起,上麵還有選侯的冠冕為記。薩克斯老窯有兩把劍,還有一個描金的數目字。文賽納窯的圖案是個號角。維也納窯有個圓體的V字,中腰加一畫。柏林窯加兩畫。瑪揚斯窯有個車輪。賽佛窯有兩個L,王後定燒的那一一批有個A字,代表Antoinette,上麵還畫一個王冠。十八世紀各國的君王,都在製造瓷器上麵競爭,把人家的好手拉過來。華多替德累斯頓官窯畫的餐具,現在價值連城。可是真要你內行,因為德累斯頓近來出一批抄襲老花樣的東西。嘿,當年的出品可是真美,現在再也做不出了……”
“真的?”
“當然真的!現在造不出某些嵌木細工,某些瓷器,正象畫不出拉斐爾、鐵相、累姆勃朗特、梵·伊克、克拉拿赫!便是那麼聰明那麼靈巧的中國人,如今晚兒也在仿製康熙窯乾隆窯……一對大尺寸的真正康熙、乾隆的花瓶,值到六千、七千、一萬法郎,現代仿古的隻值兩百!”
“你這是說笑話吧?”
“外甥,這些價錢你聽了出驚,可不算希奇呢。全套十二客的賽佛軟坯餐具,還不過是陶器,出廠的價錢就得十萬法郎。這樣一套東西,一七五○年已經在賽佛賣到十五萬。我連發票都看見過。”
“那麼這把扇子呢?”賽西爾問,她覺得那古董太舊了。
“你聽我說,承你好媽媽瞧得起我,問我要把扇子以後,我就各處去找,跑遍了巴黎所有的鋪子,沒有能找到好的。為庭長夫人,非弄一件精品不可,我很想替她找瑪麗·安多納德的扇子,那是所有出名的扇子中最美的一把。可是昨天,一看到這件妙物,我簡直楞住了,那一定是路易十五定做的。天知道我找扇子怎麼會找到拉北街,找到一個賣銅鐵器,賣描金家具的奧凡涅人那裏去的!我相信藝術品是有靈性的,它們認得識貨的鑒賞家,會遠遠的招呼他們,對他們叫著:喂!喂!來呀!”
庭長太太望著女兒聳聳肩,邦斯卻並沒發覺這一刹那間的動作。
“這些精打細算的舊貨鬼,我全認識。那古董商在沒有把收進的貨轉賣給大商人之前,總願意讓我先瞧一眼的,我便問他:‘喂,莫尼斯特洛,近來收了些什麼呀?有沒有門楣什麼的?’經我這一問,他就告訴我,李哀那怎樣的在特灤聖堂替公家雕刻些很了不起的東西,怎樣的在奧南別墅拍賣的時候,趁巴黎商人隻注意瓷器和鑲嵌木器的當口,救出了一部分木雕。——‘我沒有弄到什麼,可是靠這件東西,大概收回我的旅費是不成問題的了。’他說著給我看那口櫃子,真是好東西!蒲舍畫的稿本,給嵌木細工表現得神極了!教人看了差點兒要跪在它前麵!他又說:‘哎,先生,你瞧這個抽鬥,因為沒有鑰匙,被我撬開了找出這把扇子來!你說,我可以賣給誰呢?’他拿給我這口檀香木雕的小匣子。‘瞧,這是那種跟後期莪特式相仿的篷巴杜式。’我回答說:‘哦!匣子倒不壞,我可以要!至於扇子,莫尼斯特洛,我沒有什麼邦斯太太好送這種老古董;並且現在有的是新出品,非常漂亮,畫得挺好,價錢還很便宜。你知道嗎,巴黎有兩千個畫家呢!’說完了,我漫不經心的打開扇子,一點不露出驚歎的表情,隻冷冷的瞧了瞧兩邊的扇麵,畫得多麼輕靈,多麼精細!喝,我拿著篷巴杜夫人的扇子呢!華多為此一定化過不少心血。我問他:‘櫃子要賣多少呢?’——‘哦!一千法郎,已經有人出過這價錢了!’——我對扇子隨便給了個價錢,大概等於他的旅費。我們彼此瞪了瞪眼,我看出他是給我拿住了。我趕緊把扇子放進匣子,不讓奧凡涅人再去細瞧;我隻裝做對匣子看得出神,老實說,那也是件古董呢。我對莫尼斯特洛說:‘我買扇子,其實是看中匣子。至於那門櫃子,決不止值千把法郎,你瞧瞧那些黃銅鑲嵌的鏤工吧,夠得上做模型……人家拿去大可以利用一下,外邊絕對沒有相同的式樣,當初是專為篷巴杜夫人一個人設計的……’我那個家夥一心想著櫃子,忘了扇子,我又給他指點出列斯奈木器的妙處,他就讓我三錢不值兩文的把扇子買了來。得啦,就是這麼回事。可是要作成這樣的買賣,非老經驗不可!那是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和打仗一樣,而猶太人、奧凡涅人的眼睛又是多厲害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