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腓列普順手牽羊(2 / 3)

阿迦德覺得這套好聽的謊話至少在外人眼中顧全了兒子的名譽,擁抱了台戈安女人。台戈安女人便出去料理樁醜事。腓列普卻是心安理得,睡得象死人一般。

阿迦德向兒子解釋為什麼中飯誤了時間,腓列普聽著笑道:“老太婆倒機靈得很!”

特洛希老人是兩個婦女的最後一個朋友了,他雖然生性嚴厲,可始終沒忘了自己的差事當初是勃裏杜薦的,便拿出老練的外交象手腕,把台戈安女人交給他的疙瘩事兒辦妥了。他到勃裏杜家來吃晚飯,通知阿迦德下一天到維維安納街的國庫去簽字,把一部分公債過戶,同時領回六百法郎息金的憑據。家裏的人都很難過;老公務員臨走以前叫腓列普簽了一份申請書,要求陸軍部把他重新編入部隊。特洛希答應兩個女的想法叫陸軍部的科室公事辦得快一些,再利用那位公爵在瑪麗埃德身邊占了腓列普上風,要他大人幫忙。

“不出三個月,腓列普可以迸特·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團部當個中校,那時你們就脫累了。”

兩個女的和約瑟千恩萬謝送走了特洛希。那份報紙不出斐諾所料,兩個月以後就停刊。所以腓列普出的亂子在外邊毫無影響。隻是阿迦德那顆為娘的心大大的受了傷害。她對兒子一失去信心,就老是戰戰兢兢,不得安寧,隻有看到心中害怕的事沒有發生才鬆一口氣。

象腓列普那樣肉體方麵很勇敢,精神上卻極其懦弱卑鄙的人,眼看自己做下一樁喪盡人格的事而過後一切照常,家屬或朋友的寬容對他們就等於一種鼓勵了。他們有恃無恐,以為永遠能逍遙法外:思想走上了邪路,情欲得到了滿足,他們便進一步研究社會的法網是怎樣被他們逃過的,從此變得奸刁惡毒,手段更巧妙。過了半個月,腓列普又象從前一樣有閑,無聊,自然而然恢複了他的咖啡館生活,東灌幾盅,西灌幾盅,老半天的打著彈子,喝著雜合酒,夜裏混在賭場裏,候機會下一筆小小的賭注,贏幾個錢來供他揮霍。他表麵上很儉省,為了要母親和台戈安女人信任,故意戴著滑膩膩的帽子,四周和邊緣的絨毛都倒下去了,穿著補過的靴子,破舊的外套,紐孔上的榮譽團紅星日子久了變成棕色,加上燒酒和咖啡的汙跡,幾乎看不見了;似藍非藍的麂皮手套不知要戴多久,緞子衣領直要隻剩了一簇毛才換新的。他隻愛過瑪麗埃德一個女人,舞女丟了他倒反使他心腸硬了許多。偶爾在賭場裏贏了一筆意外的錢,或者和老夥計奚羅多一同吃過宵夜,腓列普隻照顧一般馬路天使,而且態度粗暴,擺出一副瞧不起女性的神氣。平時他很有規則,總在家裏吃中飯,吃晚飯,半夜一點左右回來。可憐的阿迦德看他過了三個月這種腐敗生活,倒略微放心了一些。

約瑟正在製作他日後因之出名的那幅畫,整天呆在畫室裏。台戈安女人相信孫子的話,認為約瑟必有成名的一天,對他象對兒子一般,早上把中飯端給他,代他跑腿,擦靴子。畫家隻有吃晚飯才露麵,晚上和小團體的朋友們在一起。他也看很多書,真正求一些切實而高深的學問;那種學問本來隻能靠自己,一切有才能的人在二十歲至三十歲間都用過這番功夫的。阿迦德難得見到約瑟,對他又毋須操心,所以隻為腓列普一個人活著,隻有腓列普使她忽而擔驚,忽而放心,好歹也算一種感情生活,那對母愛跟對男女之愛同樣是必不可少的養料。特洛希大約每星期來看一次老上司兼老朋友的寡婦,帶給她一些希望: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已經要求把腓列普派到他團部去,陸軍部長叫人打了一份報告;警察局和法院的案卷中都不曾有過腓列普的名字,大概腓列普下一年年初會得到批準,重新入伍。特洛希為這件事托遍所有的熟人;他在警察總署打聽到腓列普每夜進賭場,覺得應當把消息通知台戈安女人,要她監視未來的中校,免得出了亂子,前功盡棄。眼前陸軍部長不會問到腓列普是否愛賭錢;可是一朝回到部隊,中校因為無聊而染上的那個嗜好,非戒掉不可。阿迦德晚上再沒有客人上門,坐在火爐旁邊念經;台戈安女人用紙牌起課,詳夢,拿巫術的一套應用在彩票上。這個固執的賭客從來沒錯過一次開彩的機會。她還在追她的始終沒出過的三連號。那三連號快滿二十一歲,要成年了。彩票公司的老股東覺得這個重要關頭大有希望。有一個數目字從彩票公司創辦起就留在匭子底裏沒有動,因此台戈安女人對這個數字,以及三個數字配搭起來的所有的門子都押著重注。老太婆床上最下麵的一條褥子是她儲藏積蓄的地方:她把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金洋用紙包妥,拆開褥子放進去,重新縫好。她打算等那年巴黎最後一次搖彩,把全部積蓄拿去博她喜歡的三連號和那個三連號配搭出來的門子。對於彩票的風魔,到處有人譴責,從來沒人加以研究。誰也沒看出那是窮人的鴉片。彩票不是世界上最有神通的仙女,能給人最美好的希望麼?輪盤的轉動固然叫賭客看到金山銀礦,其樂無窮,但時間隻有電光似的一閃;彩票那道五色斑斕的閃光卻亮到五天之久。試問今日之下,社會上有哪一種力量,能讓你花上四十銅子快活五天,做著好夢享盡文明世界之福?煙草專賣的不道德遠過於賭場,又傷害身體,又摧殘智力,使整個民族癡呆遲鈍。這一類的害處,彩票一樣都沒有。況且對彩票的風魔還受到約束,每次開彩都隔著一些日子,買彩票的主顧又各有各的專匭。台戈安女人隻買巴黎的彩票。她隻盼望撫育了二十年的三連號中獎,平時拚命刻苦,以便湊足本錢買當年最後一期的彩票。她做的夢並非每一個都扯得上彩票的數字,但有了奇妙的夢就去告訴約瑟。隻有約瑟一個人願意聽她的,非但不埋怨她,還對她說些中聽的話,藝術家往往會這樣安慰人的癡心夢想。一切偉大的天才對於真正的癡情都肯尊重,都能理解,認為根源不是在於思想方麵,便是在於感情方麵,不難解釋。在約瑟眼裏,哥哥愛煙酒,媽媽愛上帝,台戈安姥姥愛三連號,小特洛希愛打官司,特洛希老頭愛釣魚;據他說,個個人都有所愛好。他自己呢,他在每樣東西上愛理想的美:愛拜倫的詩,日裏戈的畫,洛西尼的音樂,華爾特·司各特的小說。

他說:“姥姥,各有各的嗜好。不過你那個三連號推三阻四,時間拖得太久了。”

“我的三連號一定會出來,那你就有錢了,我的小皮克西沃也有錢了!”

“統統給你的孫子好了,”約瑟回答。“不過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隻要中彩,數目大得很,個個人都分得到。先是你,你可以有一個漂亮的畫室,不必為了付模特兒的工錢和顏料賬,不上意大利劇脘了。”她又道:“可是,孩子,你叫我在這幅畫上扮的角色並不體麵啊。”

約瑟畫一個老太婆送一個年輕的妓女去給威尼斯的參政員。那是近代繪畫的一幅傑作,連葛羅都承認比得上鐵相,正好使一般青年畫家在一八二三年的沙龍中肯定約瑟的才能,承認他比別人高明。約瑟為了省錢,叫台戈安女人做了模特兒。

他笑嘻嘻的答道:“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不認識你的人,你又何必計較?”

台戈安女人近十年來皮色熟透,好比複活節前後的癩皮蘋果。豐滿的肉起著皺襇,變成冷冰冰的,軟綿綿的。生氣蓬勃的眼睛似乎還受著一股年輕活潑的精神鼓動,看上去象貪心,因為愛賭的人總免不了一個貪字。厚敦敦的臉上有一種城府很深,藏著什麼心事的痕跡。她對彩票的風魔本來需要保守秘密。嘴唇的動作流露出她的貪嘴。因此你盡管知道她規矩老實,是個一等好人,一眼之間仍會錯看她的;而約瑟想在畫上表現的老婆子,用她做模特兒也再合式沒有。勃裏杜那幅畫的造意,得之於一個姿容絕世的女演員高拉莉,她是勃裏杜的朋友詩人呂西安·特·呂龐潑萊的情婦,年紀輕輕就死了。人家指責這件優秀的作品,說是模仿古人,其實是三幅肖像的絕妙的配合。小團體中另外一個青年米希爾·克雷斯蒂安,相貌象共和黨人,做了參政員的模特兒;但約瑟既加強台戈安女人的表情,也把克雷斯蒂安的臉畫得更成熟些。

這幅大畫後來引起許多爭論,替約瑟招來許多仇恨,許多嫉妒和許多讚美,那時已勾好稿子,但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給畫商臨些古畫,借此也學到許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為一個技巧最精湛的畫家。他憑著藝術家的直覺,不讓母親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來的收入,覺得她們倆都有一個無底洞,一個是腓列普,一個是彩票。約瑟眼看當兵出身的家夥闖了禍那麼鎮靜,又打聽出他假裝自殺而背後還有計謀,想起了他犯了許多過失,丟了他不應丟的本行,總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約瑟的眼睛。畫家多半眼光深刻:整天守在靜悄悄的畫室裏,工作的性質給思想還有一些自由活動的餘地,他們近乎女人,腦子會在生活瑣事上打轉,辨別出隱藏的意義。

約瑟早先買進一口舊雕花櫃,製作極精,當時那一類東西還無人賞識;約瑟放在畫室的一角做陳設,閃爍的陽光照著櫃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紀工藝美術傑作的美。櫃內有個隱蔽的地方,約瑟藏著一筆小小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櫃子的擱板上擺一個骷髏,裏頭放他每個月的零用。真正的藝術家都不會提防人。但從哥哥回家以後,骷髏裏的錢老是與約瑟的開支不符。每月規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隻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髏裏就空無所有,他破題兒第一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