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腓列普順手牽羊(1 / 3)

眼看威勢十足的情婦上倫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隻得象他自己所說的“縮回營裏過冬”,回到瑪薩裏納街的閣樓上。他起身和睡覺的時候不免有些鬱鬱悶悶的念頭。他覺得要改變一年來的生活是辦不到的。瑪麗埃德家的享用,各處的飯局和半夜餐,在戲院後台的鬼混,風雅人物和記者們的豪興,四周圍鬧哄哄的聲音,感官和虛榮心在這種環境中所得到的滿足:這種為巴黎所獨有而每天不無新鮮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僅成為習慣,而且象他的煙草和燒酒一般絕對戒不掉了。沒有那些終年不斷的享樂,他覺得活不下去。他腦子裏浮起自殺的念頭,倒不是因為怕人發覺他挪用公款,而是因為不能和瑪麗埃德在一起,不能象上年那樣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著一肚子這一類的苦悶,破題兒第一遭踏進兄弟的畫室,發見他穿著藍色工作服,正在替畫商臨一張古畫。

腓列普搭訕道:“畫畫原來是這樣的?”

約瑟回答說:“這不是畫畫,是臨畫。”

“人家給你多少報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隻給二百五十法郞。不過我借此研究大師們的手法,學到不少東西,得到畫畫的訣竅。”他拿畫筆指著一張顏色還沒幹的稿圖,說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現在你一年能進賬多少?”

“可憐我隻在畫家圈子裏有人知道。希奈給我撐腰,幫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畫件,十月裏我要去畫些圖案,壁上的框框,室內的裝飾;特·賽裏齊伯爵肯出高價。靠著這種起碼作品和畫商們的定貨,從今以後,除去開銷一年能掙到一千八到兩千法郎。等下一屆展覽會,我拿這幅畫去出品,要是受到賞識,我就出頭了;朋友們對這件作品很滿意。”

“我可是全盤外行,”腓列普的聲音特別柔和,約瑟聽了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見哥哥臉色發白,便問他:

“什麼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畫一張像要多少時間。”

“一口氣畫下去,遇到晴天,光線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隻有一天的時間。可憐的媽媽多愛我,我想留一張肖像給她。既然這樣,不談了。”

“怎麼?難道你又要出門了?”

“這一去可永遠不回來了,”腓列普假裝嘻嘻哈哈的神氣。

“哎喲!腓列普,你怎麼啦?要有什麼大事,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是膿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沒有問題。”

“真的麼?”

“拿人格擔保。”

“對誰都不說麼?”

“對誰都不說。”

“那末告訴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決鬥麼?”

“不是決鬥,是自殺。”

“為什麼自殺?”

“我在報館銀箱裏拿了一萬一千法郎,明兒就要交賬。我的保證金得賠掉一半;可憐的媽媽隻剩六百法郎收入了。這還不要緊,將來我能掙一筆家私來還她。可是我名譽掃地,怎麼還能活在世界上!”

“還了錢就沒有什麼不名譽;不過你丟了差事,隻剩榮譽團的五百法郎津貼,五百法郎也能過日子啊。”

腓列普不願再聽,說了聲再見,急急忙忙走了。

約瑟離開畫室,下摟到母親屋裏吃中飯;可是聽過腓列普的心腹話,飯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邊,告訴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聲,倒在椅子上,把手裏的牛奶鍋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過來。你一聲哎喲,他一聲唉啊,倒楣事兒終於給母親知道了。

“他!他不老實!勃裏杜的兒子會盜用公款!”

寡婦四肢發抖,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坐下來直掉眼淚。

她一邊哭一邊嚷:“他上哪兒去了?說不定已經授了塞納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別這麼難過。可憐的孩子碰上了壞女人,把他帶壞了;我的天!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國之前遭了多少難,沒有快活過,也得不到女人的愛,難怪他迷上這個婆娘。一個人對無論什麼東西著了迷,都要亂來的!這一類的毛病,我也犯過一次,不過我相信自己還是規矩人!做錯一次不能算墮落!要不犯錯,除非一事不做。”

阿迦德傷心絕望,受的打擊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約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過失說得輕一些,告訴她無論哪個家庭都免不了這一類的事。

阿迦德叫道:“他已經二十八歲,不是小孩子啦。”

這句沉痛的話說明她對兒子的行為左思右想,轉過不知多少念頭了。

約瑟道:“媽媽,他現在隻想著你的痛苦,覺得對不起你。”

“噢!天哪!隻要他回來,隻要他肯活下去,我樣樣原諒他!”可憐的媽媽叫著,腦子裏看見腓列普的屍身從水裏撈起來的樣子,淒慘極了。

屋子裏陰森森的靜了一會。整整一天在提心吊膽中過去。聽見一點兒聲響,三個人一齊撲向客室的窗口,作著種種猜測。全家正在那裏焦急,腓列普卻不慌不忙結清賬目,交上去的時候竟敢說為了防意外,一萬一千法郎存在他家裏。下午四點,壞東西又拿了銀箱裏五百法郎,若無其事的踱進賭場,自從有了職業,他沒有去過,因為他很明白當出納員的人不能出入賭場。這家夥心計很深,後來的行事也證明他性格象外公羅日而不象他一生清白的父親。在軍隊裏他或許有資格做一個很好的將軍,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極陰險的壞蛋,會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屬的包庇,遮蓋他的陰謀和醜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擲的時候非常鎮靜。他先贏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動,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麵一下子解決。聽說輪盤一連出了十六次黑,就離開三十點四十點的賭台,在紅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隨即把一千法郎一張鈔票丟在黑上,贏了。他雖則碰巧著了一下,腦子已經疲倦,他自己也感覺到,但偏偏要賭下去。賭客往往依靠閃電似的觸機,而腓列普的那個看門路的器官已經遲鈍。這個器官的機能隻要略微停頓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誌和太陽的光線一般,隻有筆直照下去固定在一點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絕對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則瞬息萬變的形勢馬上叫你頭腦糊塗。腓列普把錢輸光了。經過這樣劇烈的刺激,任憑你多麼冷靜多麼勇猛,也不免精神渙散。腓列普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說過要自殺的話,尤其因為他根本不想自殺。他既不想到丟了飯碗,也不想到保證金受到損失,既不想到母親,也不想到他的禍根瑪麗埃德,隻是象木頭人一樣往前走著。他一進家門,淌眼抹淚的母親,台戈安女人和約瑟,一齊撲上來勾著他的脖子,親啊吻啊,如獲至寶似的拉他到火爐旁邊。

他暗暗想道:“呦!預告有了效果啦。”

沒有心肝的禽獸在賭場裏受過大風浪,正好裝出垂頭喪氣的樣子。可憐的媽媽看見狠心的寶貝兒子麵無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麵前,吻著他的手,拿來按著自己胸口,眼淚汪汪的對他瞧上半天。

“腓列普,”她嗚嗚咽咽的說道,“答應我不要自殺;所有的事,我們一筆勾銷。”

兄弟在旁邊動著感情,台戈安女人含著一包眼淚;腓列普看了,心上想:

“他們都是老實人!”

於是他摟著母親,扶她起來坐在膝上,緊緊的抱著,一邊親她一邊咬著她耳朵說:

“你又給了我一次生命!”

台戈安女人想盡辦法弄了一頓好飯,加上兩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好燒酒,還是她以前鋪子裏的老存底。

吃到飯後點心,台戈安女人說:“阿迦德,讓他抽一支雪茄吧!”

她給了腓列普雪茄。

兩個可憐的婦女以為讓腓列普稱心象意,就會呆在家裏不出去,因此她們對於平素痛恨的雪茄煙味也硬叫自己習慣。這麼重大的犧牲,腓列普根本沒有發覺。——第二天,阿迦德老了十歲。驚慌過後,不能不轉念頭,可憐她愁腸百轉,一夜不曾合眼。賠了腓列普的虧空,她的公債利息隻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象所有貪吃的胖子一樣,老是咳個不停,手腳已經笨重,走在樓梯上的腳聲賽過劈柴;她隨時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著完結。再說,指望這筆收入也太可笑了。那末怎麼辦呢?將來怎麼了局呢?

阿迦德寧可出去看護病人,不願叫孩子們負擔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著急。可是腓列普單靠榮譽團的五百法郎怎麼過得了呢?十一年來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債已經差不多加倍還清,而她還繼續拿孫子的利益為勃裏杜家犧牲。一絲不苟的阿迦德固然對腓列普闖的禍感到痛心,但還是想:“可憐的孩子,這能派他不是麼?他對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讓他結婚是不應該的。我要替他娶了親,他就不會搭上那個跳舞女人了。他身體多強壯!”

做買賣出身的老太太夜裏也在想怎麼挽救一家的名譽,天一亮便起來,到阿迦德房裏對她說:

“這件尷尬事兒不能由你或者腓列普去辦。咱們的兩個老朋友杜·勃呂埃和克拉巴龍固然死了,但還有特洛希老頭,他頭腦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特洛希可以說,腓列普上了一個朋友的當;他有輕信別人的缺點,不相宜做出納員。今天出的事難保將來不再發生。腓列普寧願辭職。這樣他就不是被人開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