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戈安女人和約瑟在王家驛車公司的院子裏接流亡的腓列普回家,發見阿迦德臉色大變,暗暗吃驚。
正在彼此擁抱,等車上卸下兩口箱子的時節,台戈安女人對約瑟說:“你娘兩個月功夫老了十歲。”
“台戈安老太婆,你好,”算是上校招呼雜貨店老板娘的好聽話兒,約瑟卻一向很親熱的叫她“台戈安姥姥”。
阿迦德聲音悲戚戚的說道:“我們沒有錢雇馬車了。”
青年畫家回答說:“我有。”他見了腓列普,讚道:“哥哥皮色好看極了!”
“是呀,我變了老槍,黑不溜秋的象煙膏。小家夥,你倒沒有變。”
約瑟二十一歲,已經有幾個朋友賞識他,在艱苦的日子中得到他們支持,他對自己的力量和才能也頗有自信。當時有一般獻身於科學,文學,政治和哲學的青年,組成一個小團體,約瑟在小團體中代表繪畫。所以哥哥的輕蔑的口吻使他很難堪,何況腓列普還有舉動表現出來:擰著他的耳朵,當他小娃娃看待!阿迦德發覺台戈安女人和約瑟開頭一片熱情,後來倒反冷淡了,便提起腓列普流亡在外,受盡苦楚的話,把局麵挽回過來。台戈安女人背後輕輕的把腓列普叫做浪子;她有心在浪子回家那天熱鬧一下,想盡辦法做好一頓講究的夜飯,請了克拉巴龍和特洛希兩個老頭兒。晚上所有的朋友都要來,而且都來了。約瑟約了小團體裏的朋友:雷翁·奚羅,大丹士,米希爾·克雷斯蒂安,費爾揚斯·裏達,皮安訓。台戈安女人告訴她所謂亡夫前妻的兒子皮克西沃,等會小夥子們湊一局“調牌”。特洛希的兒子在嚴父督促之下已經考取法學士,也來參加晚會。杜·勃呂埃,克拉巴龍,特洛希和陸羅神甫打量腓列普,覺得他的眼神,粗野的態度舉動,因為酗酒而發嗄的聲音,不登大雅的談吐,都很可怕。約瑟忙著布置牌桌,幾個最貼心的朋友圍著阿迦德問:“你打算叫腓列普幹什麼呢?”
她說:“我也不知道;他還是不肯替波旁家當差。”
杜·勃呂埃老人道:“要在國內找個位置很不容易。倘若他不回部隊,一時可進不了機關。聽他談話,就知道他不象我兒子能靠編戲劇吃飯。”
看阿迦德望著他們的眼神,大家明白她為腓列普的前途多麼著急;朋友中既沒有人拿得出辦法,也就不作聲了。腓列普,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三人湊了一桌“調牌”,當時最風行的玩藝兒。
約瑟走到熱心的台戈安女人身邊,咬著她耳朵說:“姥姥,哥哥沒有賭本呀。”
王家彩票公司的老主顧去拿了二十法郎給約瑟,約瑟偷偷遞給他哥哥。客人到齊了。一共有兩桌“波斯頓”,場麵熱鬧起來。腓列普賭品很壞。他先是大贏,後來輸了,到十一點光景欠著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五十法郎。波斯頓桌上一般安靜的客人都在暗中留意腓列普,“調牌”桌上的喧鬧和爭執好幾次傳到他們耳朵裏。流亡歸來的家夥表現的品性惡劣透頂,最後和小特洛希吵起來,他也不是好脾氣。特洛希老頭明知道兒子沒有錯,仍舊派他不是,不許他再賭。台戈安女人也叫孫子皮克西沃退出。皮克西沃已經在挖苦腓列普了,但是話說得很巧妙,腓列普竟沒有聽懂;要是那些帶刺的箭有一支射進了上校遲鈍的腦袋,嘴皮刻薄的皮克西沃說不定要吃大虧呢。
阿迦德湊在腓列普耳邊說:“你累了,去睡覺吧。”
上校和勃裏杜太太一走開,皮克西沃微笑著說:“青年人出過門就成熟了。”
約瑟起得早,睡得早,沒有看見晚會的結局。第二天早上,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穿堂裏弄早飯,心裏都在想,倘若腓列普照台戈安女人的說法老是玩這一套,夜晚的開銷可不得了啦。
台戈安老太太那時七十六歲,提議出賣自己的家具,退掉三樓的公寓,房東也還求之不得呢;她打算睡在阿迦德的客廳裏,把穿堂改為客廳兼飯間。這樣省下來的七百法郎,可以在腓列普賦閑期間供給他五十法郎一月。阿迦德接受了這個犧牲。
上校下樓來,母親問他睡的小房間怎麼樣。兩個寡婦吿訴他家裏的境況。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的收入一共有五千三,其中四千法郎是台戈安女人終身年金的利息。半年來台戈安女人已經承認皮克西沃是她的孫子;她每年給孫子六百法郎津貼,也給約瑟六百法郎;餘下的進款和阿迦德的收入都作為全家的開支和生活費。過去的積蓄已經花完了。
中校說:“放心,我想法去謀個差事,不會要你們負擔的;眼前隻求吃一口飯,有一個窩。”
阿迦德擁抱了兒子;台戈安女人塞給腓列普一百法郎還隔夜的賭賬。出售家具,退還公寓,調動阿迦德家的房間等等,十天之內一齊辦妥了;隻有在巴黎事情才幹得這樣快。那十天中間,腓列普總是吃過中飯出去,回來吃晚飯,晚上又出去,半夜才回家睡覺。
陚閑的軍官不知不覺養成一些習慣,很快的生了根:他出門不走藝術橋,省下兩個子兒在新橋附近擦靴子;擦完靴子上王宮市場,一邊看報一邊喝兩盅燒酒,捱到中午;然後穿過維維安納街,踅往進步黨人的活動場所,彌納佛咖啡館,和一些退伍軍官打彈子,不論勝負如何,總得陸續灌下三四盅各色燒酒,在街上來回閑蕩的當口還得抽上十支雪茄。晚上他先在荷蘭煙館抽幾筒板煙;十點光景上賭場,茶房給他一張紙板,一支針,他向老資格的賭客問了問紅與黑中彩的情形,候著機會押十法郎,輸也罷,贏也罷,隻賭三次。他差不多老是贏的,那就叫一碗雜合酒,喝了回閣樓睡覺,一路上自言自語,說要揍死保王黨,揍死王上的衛隊,在樓梯上唱著《保衛帝國》。可憐的媽媽聽了,說道:“腓列普今晚興致很好。”
她走上閣樓擁抱兒子,聞到一股雜合酒,燒酒和煙草的臭味,沒有一句埋怨的話。
正月將盡,腓列普說:“好媽媽,你該對我滿意了吧?我過著世界上最有規律的生活。”
腓列普和舊時的弟兄們在飯店裏吃過五頓飯。據說有人正在造一艘潛水艇預備救出皇帝。他們談論這個計劃的希望,也談著各人的私事。在久別重逢的弟兄中,腓列普最喜歡禁衛軍龍騎兵營的一個老上尉,姓奚羅多,腓列普最初就編在他的隊伍裏。那龍騎兵替腓列普在燒酒,雪茄,賭錢之外又加上女色一門:拉伯雷所謂魔鬼的裝配,這一下算是色色俱全了。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奚羅多和腓列普吃過夜飯,上快樂劇場。奚羅多的外甥斐諾辦著一份小型戲報,奚羅多在報館裏管賬,辦文書,填寫和梭對定戶的地址;小報館在快樂劇場有一個不出錢的包廂。兩人按照立憲派拿破侖黨人的款式,穿一件方領大腰身的外套,鈕子一直扣到下巴頦兒,衣擺拖到腳跟,胸前釘著一顆紅星,鉛球結頂的藤杖係著一根辮子式的皮帶吊在手裏;兩個大兵照他們的說法“塞飽了肚子”,一邊跋進包廂,一邊說著知心話兒。奚羅多灌了多少瓶葡萄酒和多少盅燒酒之後,醉眼矇曨,指著台上一個矮矮胖胖,動作靈活的跑龍套叫腓列普看。她名叫佛洛朗蒂納,奚羅多得到她的好感和看白戲的包廂一樣是靠報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