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瑪麗埃德(2 / 3)

腓列普道:“她對一個象你這樣頭發花白的老兵,能多情到什麼程度呢?”

奚羅多道:“嘿!咱們這個英名蓋世的部隊有個老規矩,我從來沒有在女人身上花過兩個子兒。”

“怎麼?”腓列普一個手指遮著左眼,眯著右眼向台上細看。

奚羅多道:“一點不假。可是老實告訴你,這些事多還靠報紙。明兒我們在文章裏帶上一筆,要經理讓佛洛朗蒂納單獨來個節目。真的,親愛的孩子,我受用得很呢。”腓列普心上想:“老成的奚羅多年紀已經四十八,腦袋跟我的膝蓋兒一樣光滑,挺著個大肚子,臉象個種葡萄的,鼻子長得象番薯,連他都交上一個跑龍套,我還不該弄一個巴黎的名角兒麼?”接著問奚羅多:“上哪兒去找呢?”

“今晚我帶你去看看佛洛朗蒂納的家。我的杜西南在戲脘裏隻拿五十法郎一月,可是有個從前做絲綢生意的加陶每月送她五百法郎,所以還穿的光鮮。”

腓列普好不眼紅,說道:“可是……”

奚羅多道:“哎!真正的愛情都是盲目的啊。”

看完戲,奚羅多帶腓列普去看佛洛朗蒂納;她住在克呂索街,離戲院隻有幾步路。

“咱們要放正經一些,”奚羅多吩咐他。“佛洛朗蒂納還有娘;你知道我沒力量養一個老婆子去管束她,所以那女的是她真正的娘,看門出身,人還聰明,叫做加皮洛爾。她要人叫她太太,你就叫她太太吧。”

那天晚上佛洛朗蒂納有個女朋友在家,名叫瑪麗·高特夏,跟天使一樣的美,跟舞女一樣的冷,原是凡斯德利的學生,凡斯德利預言瑪麗將來準是舞蹈明星。高特夏小姐想用瑪麗埃德做戲名在全景劇場下海;還預備找一個內廷侍從長做靠山,凡斯德利早就答應替她介紹了。那時凡斯德利還精神健旺,認為學生的舞藝還不夠高深。野心勃勃的瑪麗·高特夏,後來竟把瑪麗埃德這個名字弄得婦孺皆知;但她的用意著實令人佩服。她有個兄弟在但爾維事務所當書記。姊弟倆沒爺沒娘,窮得要命,可是兩人相親相愛,在巴黎嚐過人生的滋味。兄弟隻花十個銅子一天過活,立誌要當訴訟代理人,替姊姊掙一份陪嫁;姊姊卻胸有成竹,決心進戲院當舞女,一方麵靠兩條大腿,一方麵靠姿色,替兄弟盤進一個事務所。除了手足之情,除了他們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他們象古時的羅馬人和希伯來人一樣,對其餘的東西都不看在眼裏,不放在心上,甚至抱著敵意。這股出於至誠而始終如一的友愛,可以使熟悉瑪麗埃德的人對她有所了解。

姊弟倆在修院街住一個九層樓麵。瑪麗埃德從十歲起學跳舞,現在十六歲:披著一條兔子毛披肩,穿著打鐵掌的鞋子,印花布的衣衫七零八落。因為沒有打扮,她的含苞未放的姿色隻有專找女工和落難美女的巴黎人才能辨別。

腓列普愛上了瑪麗埃德。在瑪麗埃德眼中,腓列普是個二十七歲的青年,堂堂禁衛軍龍騎兵營的營長,皇帝的傳令官,顯然比奚羅多高出一等,可見她瑪麗埃德的身價也高出佛洛朗蒂納,她為此暗暗得意。奚羅多和佛洛朗蒂納,一個是要朋友快活,一個是要替朋友找個保護人,都攛掇瑪麗埃德和腓列普結個“露水夫妻”,這句巴黎俗話的意思和形容帝王們降低身分的婚姻差不多。腓列普到了門外把自己的窘況告訴奚羅多。奚羅多那個老風流大大安慰了他一番。

“我托外甥斐諾替你想辦法,”奚羅多說。“告訴你,腓列普,如今是平民的天下,是咬文嚼字的世界,咱們得順著潮流走。現在樣樣靠文字。墨水代替了火藥,說話代替了子彈。老實講,那些當編輯的癩蝦蟆心思巧得很,人也挺隨和。明兒你上報館來著我,我先跟外甥談談你的情形。不消幾天,包你在一家報館裏弄到一個位置。你別做夢,瑪麗埃德這時肯要你,因為她一無所有,既沒有主顧,也登不了台,而且我對她說過,你不久就要象我一樣進報館。回頭瑪麗埃德說真心愛你,你準會相信!可是我勸你照我的辦法,隻讓她當個跑龍套,越長久越好!當初我愛得昏天黑地,聽見佛洛朗蒂納說一聲想獨當一麵,我就要斐諾跟戲院去說。”斐諾回答:“‘她舞藝高強是不是?那末好極了,一朝她正式上了台,就會把你一腳踢開。’斐諾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家夥精明得很,明兒你自己瞧吧。”

第二天下午四點光景,腓列普到了小徑街,看見奚羅多在小小的中層樓上賽過猛獸關在一個開著小洞的雞籠裏。屋內擺著一隻小火爐,一張小桌子,兩把小椅子,一堆木柴。房門上漆著“訂報處”幾個黑字,作用和魔術師念的咒語差不多;鐵絲網上掛一張手寫的紙板,寫著“賬房”兩字。上尉辦公處的對麵,靠壁有一條長覺,一個鍋掉一隻胳膊的殘廢軍人正在那兒吃飯,奚羅多叫他“苦葫蘆”,大概因為他皮色象埃及人。

腓列普打量著房間,說道:“唔,漂亮得很!你是當年跟夏倍上校在埃洛打過衝鋒的人,你在這兒幹什麼?該死!真該死!沒想到一個上級軍官落到這個田地!”

“對啦對啦!——上級軍宮在這裏寫訂報收條,”奚羅多說著,按了按他的黑綢小帽,“不但如此,我還是這些搗亂東西的發行人呢,”他指著報紙說。

殘廢軍人道:“還有我呢,我到過埃及,如今卻要我上印花稅局去完稅。”

奚羅多喝道:“苦葫蘆,別多嘴,你不知道這位先生在蒙米拉伊當過皇帝的傳令官呢。”

苦葫蘆答道:“是,上尉!——我的胳膊也是在那兒受傷的。”

“苦葫蘆,別走開;我看外甥去。”

兩個退伍軍人走上五樓,在甬道盡頭的一間閣樓裏看見一個青年人,眼色慘白,眼神冷冰冰的,躺在一張破舊的長沙發上,見了客人並不起身,隻給了舅舅和舅舅的朋友每人一支雪前。

奚羅多低聲下氣的說道:“朋友,這位就是帝國禁衛軍的營長,我跟你提過的。”

“唔?”斐諾把腓列普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腓列普對著新聞界中的外交家,和奚羅多一樣失去了威風。

“親愛的孩子,”奚羅多盡量想拿出舅舅麵孔,“上校才從德克薩斯回來。”

“啊!你也相信德克薩斯那一套,相信那海外居留地麼?你年紀輕輕,不象一個回家種田的老軍人啊。”

回家種田的老軍人正好說明拿破侖和他手下一般好漢的命運;采用這個題材的版畫,屏風,時鍾,銅像,石膏像,曾經泛濫全國,最後還給編了好幾本戲。能回想到這種情形的人才懂得斐諾的話挖苦得多厲害。那個題材至少給人做了一百萬生意。現在還能在偏僻的向地看見糊壁紙上畫著歸田的老兵。說話的青年要不是奚羅多的外甥,腓列普準會打他兩個嘴巴。

腓列普勉強苦笑了一下,回答說:“是的,我也相信了,送掉一萬二千法郎,還白白糟蹋了我的時間。”

斐諾道:“你現在還擁護皇帝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