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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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哎唷!咱們的老卡列克又來了!”

這樣大驚小怪嚷著的是一個小職員,在一般事務所中被稱為跳溝的。他把身子靠著窗口,狼吞虎咽的啃著一塊麵包,挖出些瓤搓成一個丸子,有心開玩笑,從撐開了一半的窗裏摔出去,摔得那麼準,麵包丸不但打中了一個陌生人的帽子,還跳起來,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剛在樓下穿過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維維安納街上訴訟代理人但爾維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幫辦正在那裏核一筆賬,停下來說:“喂,西蒙寧,別跟人搗亂;要不然我把你趕出去了。不管當事人怎麼窮,到底也是個人!”

凡是當跳溝的,通常都和西蒙寧那樣是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事務所裏特別受首席幫辦管轄。除了上書記官那兒送公文,向法院遞狀子以外,還得替首席幫辦當差,帶送情書什麼的。他的習氣跟巴黎的頑童一樣,將來又是靠打官司這一行吃飯的:永遠不哀憐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規矩,常常編些小調,喜歡挖苦人,又貪心,又懶惰。可是這一類的小職員大半都有一個住在六層樓上的老母,一家兩口就靠他每月掙的三四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個人,幹麼你們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寧的神氣活象一個小學生抓住了老師的錯兒。

說完他又吃著麵包跟乳餅,把半邊肩頭靠在窗框上;因為他象街車上的馬似的站著歇息,提著一條腿,把靴尖抵著另一條腿。

叫做高特夏的第三幫辦正在隨念隨寫,擬一份狀子的底稿,由第四幫辦寫著正本,兩個新來的內地人寫著副本。這時高特夏恰好在狀子裏發揮議論,忽然停下來輕輕的說道:“這怪物,咱們怎麼樣要他一下才好呢?”

然後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睿智……(喂,寫正本的台洛希學士,十八兩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後,即深知……(深知什麼呢,這大滑頭?)……深知天帝所賦予之使命!……(加驚歎號,後麵加六點。法院裏還有相當的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還看得下去吧),故聖慮所及,欲對於為禍慘烈的大革命時期之犧牲者首先予以補償,——此點鑒於頒布詔書之日期即可證明,——將不少忠實臣下(不少兩字一定使法院裏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標賣之產業,不論其是否歸入公產,抑歸入王上之普通產業或特殊產業,或撥歸公共機關,一律發還;吾人不揣冒昧,敢斷言此乃頒布於一八XX年之聖諭之真意所在……”

念到這裏,高特夏對三個職員說:“等忽兒,這要命的句子把我的紙填滿了。”他用舌頭舐了舐紙角預備把厚厚的公文紙翻過來。“喂,你們要開玩笑的話,隻消告訴他,說咱們的東家要半夜裏二三點鍾才接見當事人,看這老壞蛋來不來。”

然後高特夏把那沒結束的句子念下去:“頒布於一八……(你們趕上沒有?)”

“趕上了,”三個書記一齊回答。

談話,起稿,捉弄人的計劃,都在那裏同時進行。

“頒布於一八……(喂,蒲加老頭,詔書是哪年頒布的?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紙張倒耗費不少了。)”

首席幫辦蒲加還沒回答,一個書記接應了一句:“真要命!”

高特夏帶著又嚴厲又挖苦的神氣瞧著新來的抄寫員,嚷道:“怎麼!你把真要命這幾個字也寫上了嗎?”

第四幫辦台洛希把抄寫員的副本瞅了一眼,說道:“一點不錯;他寫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職員聽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寧嚷道:“怎麼,於萊先生,你把真要命當作法律名辭嗎?虧你還說是莫太涅地方出身!”

“快點兒抹掉!”首席幫辦說。“給核算訟費的推事看了,不要說我們荒謬絕倫嗎?你要給東家惹是招非了。於萊先生,以後別這樣亂攪!一個諾曼地人寫狀子不應該糊裏糊塗!這是吃法律飯的第一件要緊事兒。”

高特夏還在問:“頒布於……頒布於……(蒲加,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幫辦回答的時候照舊做著他的工作。

事務所的門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長累贅的狀子裏的文句打斷了。五個胃口極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譏帶諷,小腦袋,卷頭發的職員,象唱聖詩一般同時叫了聲“進來!”便一齊抬起頭來。

蒲加把頭埋在公文堆裏(法院的俗語叫做廢紙),繼續與他的賬單。

那事務所是一個大房間,裝著一般的事務所通用的那種爐子。管子從斜裏穿過房間,通到一個底下給堵死了的壁爐煙囪。壁爐架的大理石麵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麵包,三角形的勃裏乳餅,新鮮的豬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幫辦喝巧克力用的杯子。這些食物的腥味,燒得太熱的爐子的穢氣,和辦公室與紙張文件特有的黴味混合之下,便是有隻狐狸在那兒,你也不會聞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經被職員們帶進許多泥巴和雪。靠窗擺著首席幫辦用的,蓋子可以上下推動的書桌;背靠這書桌的是第二幫辦的小桌子。他那時正在跑法院。時間大概在早上八點與九點之間。室內的裝飾隻有那些黃色的大招貼,無非是不動產扣押的公告,拍賣的公告,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共有財產拍賣的公告,預備公斷或正式公斷的公告;這都算是替一般事務所增光的!首席幫辦的位置後麵,靠壁放著一口其大無比的文件櫃,把牆壁從上到下都占滿了,每一格裏塞滿了卷宗,掛著無數的簽條與紅線,使訴訟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麵目。底下幾格裝著舊得發黃的藍鑲邊的紙夾,標著大主顧的姓名,他們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調的過程中。烏七八糟的玻璃窗隻透進一點兒亮光。並且,二月裏巴黎很少事務所在上午十點以前能不點燈寫字,因為這種地方的邋遢是我們想象得到的:大家在這兒進出,誰也不在這兒逗留,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麼平凡的景象對自己有什麼關係。在主人眼裏,事務所是一個實驗室,在當事人是一個過路的地方,在職員是一個教室:他們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滿是油垢的家具,從一個又一個的代理人手裏鄭重其事的傳下來,某些事務所甚至還有古老的字紙簍,切羊皮紙條的模子,和從夏德萊衙門出來的公文夾;這衙門在前朝的司法機構中等於今日的初級法院。所以這個塵埃遍地,光線不足的事務所,跟別的事務所一樣,在當事人看來頗有些不可向邇的成分,使它成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還不限於此:潮濕的祭衣室是把人們的禱告當作油鹽醬醋一般秤斤掂量,計算價錢的;賣舊貨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鋪子,是令人看到燈紅酒綠,歌衫舞袖的下場,使人生的迷夢為之驚醒的。要沒有這兩種富有詩意的醜地方,法律事務所便是最可怖的社會工場了。但賭場,法院,娼寮,獎券發行所,全是汙穢淩亂,不堪入目的。為什麼?也許因為在這等場所,內心的活劇使一個人不在乎演劇的道具;大思想家與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別樸素,也不外乎這個原因。

“我的刀子在那兒?”

“我吃早飯呢!”

“該死!狀子上怎麼能放肉包子!”

“諸位,別鬧啊!”

大家這樣同時叫嚷的當口,年老的當事人進了事務所,正在關門。可憐蟲戰戰兢兢,動作很不自然。他想對眾人笑臉相迎,但在六個漠不關心的職員臉上找不到一點兒善意的表示,他麵部的肌肉也就跟著鬆了下來。大概他看人頗有經驗,所以很客氣的找跳溝的說話,希望這個當出氣筒的角色不至於粗聲大氣的對待他。

“先生,貴東家能不能接見我呢?”

狡猾的跳溝的再三用左手輕輕拍著耳朵,仿佛說:“我是聾子。”

“先生,你有什麼事啊?”高特夏一邊問一邊吞下一口麵包,那分量足夠做一顆兩公斤重的炮彈;他手裏晃著刀子,交叉著腿,把翹在空中的一隻腳舉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楣蛋回答:“我到這兒來已經是第五次了,希望見一見但爾維先生。”

“可是為了什麼案子嗎?”

“是的,但我隻能告訴但爾維先生……”

“東家還睡著呢,倘若你有什麼難題和他商量,他要到半夜裏才正式辦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訴我們,我們同樣能替你解決……”

陌生人聽了聲色不動,隻怯生生的向四下裏瞅著,象一條狗溜進了別人家的廚房,唯恐挨打似的。由於職業關係,事務所的職員從來不怕竊賊,所以對這個穿卡列克的家夥並不懷疑,讓他在屋子裏東張西望。他顯然是很累了,但辦公室裏找不到一張凳子好讓他休息一下。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照例不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顧站得不耐煩了,隻得嘰哩咕嚕的走掉,可是決沒辦法占據代理人的時間。

他回答說:“先生,我已經向你聲明過了,我的事隻能跟但爾維先生談,我可以等他起床。”

蒲加把賬結好了,聞到他的巧克力香,便從草墊子的椅上站起來走向壁爐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著那件卡列克,扮了個無法形容的鬼臉。大概他認為隨你怎麼擠,這當事人也擠不出一個銅子來的,便說了幾句斬釘截鐵的話,存心要打發一個壞主顧。

“先生,他們說的是實話。敝東家隻在夜裏辦公。倘若你案情嚴重,我勸你早上一點鍾再來罷。”

當事人象發呆似的瞧著首席幫辦,一動不動的站了一會。一般健訟的家夥因為遲疑不決或是胡思亂想,臉上往往變化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務所的職員見得多了,便不再理會那老人,隻管吃他們的早點,和牲口吃草一樣的大聲咀嚼。

臨了,老人說道:“好罷,先生,我今天晚上再來。”他跟遭遇不幸的人同樣有那種固執脾氣,有心到那個時候來揭穿人家缺德的玩藝兒。

一般可憐蟲是不能用言語來諷刺社會的,隻能以行動來暴露法院與慈善機關的偏枉不公,使他們顯露原形。一朝看出了人間的虛偽,他們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給上帝。

西蒙寧沒等老頭兒關上門,就說:“喝!這不是吹牛嗎?”接著又道:“他的神氣象從墳墓裏爬出來的。”

“大概是一個向公家討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幫辦說。

“不,他從前一定是看門的,”高特夏說。

蒲加嚷道:“誰敢說他不是個貴族呢?”

“我打賭他是門房出身,”高特夏回答,“隻有門房才會穿那種下擺七零八落,全是油跡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後跟都開了裂,灌著水,領帶下麵根本沒有襯衣,難道你們沒留意嗎?他這種人是睡在橋洞底下的。”

台洛希道:“他可能又是貴族,又是當過看門的;那也有的是。”

蒲加在眾人哄笑聲中說道:“我斷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個賣啤酒的,共和政府時代當過上校。”

高特夏回答:“我可以賭東道,他要是當過兵,大家想瞧什麼玩藝兒就歸我請客。”

“好極了,”蒲加說。

“喂,先生!先生!”西蒙寧打開窗子叫起來。

“你幹什麼,西蒙寧?”蒲加問。

“我把他叫回來問問他到底是上校還是門房;他一定知道的。”

所有的職員都哈哈大笑。老頭兒已經回頭上樓來了。

“咱們跟他說什麼好呢?”高特夏嚷道。

“讓我來對付罷。”蒲加回答。

可憐的人回進屋子,怯生生的低著眼睛,也許是怕過分貪饞的看著食物會露出自己的饑餓。

蒲加和他說:“先生,能不能留個姓名,讓敝東家知道……”

“敝姓夏倍。”

至此為止還沒開過口的於萊,急於要在眾人的刻薄話中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陣亡的夏倍上校?”

“一點不錯,”老頭兒回答的神氣非常樸實,說完就走了。

辦公室內卻是一片聲嚷起來:

“哎喲!”

“妙啊!”

“嘿嘿!”

“噢!”

“啊!”

“這老滑頭!”

“真有意思!”

於萊在第四幫辦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氣之大可以打死一條犀牛:“特洛希先生,你看白戲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夾著一大堆驚歎辭,和許多沒有意義的聲音。

“咱們上哪個戲院呢?”

“歌劇院!”首席幫辦說。

“且慢且慢,”高特夏搶著回答,“我沒說請大家看戲。隻要我高興,我可以帶你們上薩基太太那兒。”

“薩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數。”

“怎麼不算數?”高特夏回答。“咱們先把事實給確定一下。諸位,請問我賭的是什麼東道?請大家看點玩藝兒。什麼叫做看玩藝兒?無非是看些可看的東西……”

西蒙寧插嘴道:“這麼說來,帶我們去看看塞納河的流水也算請客嗎?”

高特夏繼續說:“……同時是花了錢看的。”

特洛希道:“花了錢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藝兒;你這個定義不準確。”

“聽我說呀。”

“朋友,”蒲加道:“你明明是不講理嘛。”

“那末居爾丟斯算不算玩藝兒?”高特夏問。

“不算,”首席幫辦回答道,“居爾丟斯隻是人像陳列所。”

高特夏說:“我可以賭一百法郎的東道,居爾丟斯的的確確是一種玩藝兒。他那裏的門票就有幾等價錢,看你參觀的時候占的什麼位置。”

“胡說八道!”西蒙寧插了一句。

高特夏罵道:“仔細我打你嘴巴,小鬼!”

所有的職員都聳了聳肩膀。

高特夏盡管申說理由,卻被眾人的笑聲蓋住了,便轉換話題:“而且,誰敢說這老滑頭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給參議官法洛伯爵。法洛太太現在還是本事務所的主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