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2 / 3)

蒲加道:“這件公案擱到明天再說罷。諸位,工作要緊!該死!我們這兒簡直一事不作。先把你們的狀子寫完,趕著第四民庭沒開庭以前遞進去。案子今天要開審的。來,快點兒!”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寧假裝聾子的時候,還不賞他一腳嗎?”台洛希這麼說著,認為這個理由比高特夏的更充分。

蒲加接著說:“既然事情還沒分曉,不妨馬馬虎虎,到喜劇院去瞧泰瑪演尼羅罷。咱們定一個二等包廂,給西蒙寧買張正廳票。”

首席幫辦說完便在書桌前麵坐下,大家也跟著坐下了。

高特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頒布於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寫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數字。你們趕上沒有?)”

兩個抄副本的和一個抄正本的一齊回答:“趕上了。”他們的筆尖在公文紙上格吱格吱的響著,辦公室內的聲音活象小學生捉了上百隻黃金蟲關在紙匣裏。

起稿員嘴裏又念著:“懇請鈞院諸位大人……(慢點兒!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連我自己都攪不清了。)”

蒲加也在那裏自言自語:“四十六……(嗯,不錯,一個人常常會攪不清的!……)加三等於四十九……”

高特夏把底稿重新看過了,一口氣念道:“懇請鈞院諸位大人仰體聖諭意旨,對榮譽團秘書處之行政措施迅予糾正,采用吾人以上申說之廣義的觀點製成判決……”

小職員插嘴道:“高特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寧真淘氣!”蒲加說。——“喂,小家夥,趕快把這包東西送到安伐裏特宮去。”

高特夏繼續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裏歐子爵夫人之權益……”

首席幫辦聽了叫起來:“怎麼!你膽敢為葛朗裏歐子爵夫人告榮譽團的官司作狀子嗎?事務所對這案子的公費是講的包辦製。啊!你真是個大傻瓜!趕快把你的狀子,連正本副本一齊丟開,等將來辦拿伐蘭告救濟院案子的時候再用罷。時間不早了,我要辦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請狀,還得親自往法院走一遭……”

上麵那一幕可以說是人生趣事之一,將來誰回想起青春時代,都不由得要說一聲:“啊,那個時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點光景,自稱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來敲但爾維先生的門了。但爾維是塞納州初級法院治下的訴訟代理人,雖然年紀很輕,在法院中已經被認為最精明強幹的一個。門房說但爾維先生還沒回來,老人說是有約在先,便上樓走向法學大家的屋子。將信將疑的當事人打過了鈴,看見首席幫辦在東家飯廳裏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預備第二天依次辦理,不由得大為詫異。幫辦見了他也同樣吃了一驚,向上校點點頭,讓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約會定在這個時間,我還以為是說笑話呢,”老頭兒說著,象一個潦倒的人勉強堆著笑容一樣,特意裝做很高興。

首席幫辦一邊工作一邊回答:“幫辦們說的話虛虛實實,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爾維先生有心挑這個時間來研究案子,籌劃對策,確定步驟,布置防線。他的過人的智慧這時候特別活躍,因為他一天之中隻有這個時間才得清靜,想得出好主意。他開業到現在,約在半夜裏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個。東家晚上回來,把每樁案子都考慮過,每宗文件都看過,忙上四五個鍾點,然後打鈴叫我進去,把他的用意解釋給我聽。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他接見當事人;餘下的時間都有約會;晚上出去應酬,保持他的社會關係。因此他隻有夜裏才能研究案情,在法典中找武器,決定作戰計劃。他一樁官司都不肯打輸,對他的藝術愛好到極點,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樣無論什麼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錢也掙得很多。”

老人聽著這番解釋,一聲不出,古怪的臉上表現一副癡呆的神氣;幫辦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忽兒但爾維穿著跳舞服裝回來了;幫辦替他開了門,仍舊去整理案卷。年輕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見那個等著他的怪當事人,不由得愣了一會。夏倍上校一動不動,跟高特夏想請同事們去瞧的,居爾丟斯陳列館中的蠟人像一個樣兒。呆著不動的姿勢,倘不是對幽靈似的整個外表有陪襯作用,還不至於教人驚奇。但這老軍人又瘦又幹;腦門故意用光滑的假發遮著,帶點兒神秘意味。眼睛裏頭似乎有一層透明的翳,可以說是一塊肮髒的螺鈿,在燭光底下發出似藍非藍的閃光。慘白而發青的臉又長又瘦,正是俗語所說的刀鋒臉,象死人的一樣。脖子裏繞著一條品質惡劣的黑綢領帶,在他上半身成為一條棕色的線,線以下的身體被黑影遮掉了。一個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這個老人的頭看作什麼物象的影子,或是沒有裝框子的倫勃朗筆下的肖像。帽子的邊蓋在老人額上,把上半個臉罩著一個黑圈。這個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為一個強烈的對比,使白的皺紋,生硬的曲線,象死屍般陰沉的氣息,格外顯著。僵著不動的身體,沒有一點兒暖意的眼神,跟憂鬱癡呆的表情,以及白癡所特有的喪失靈性的征象,非常調和:他的臉也就特別顯得淒慘,非言語所能形容。但一個善於觀察的人,尤其是訴訟代理人,在這個衰敗的老頭兒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跡,看出毀傷這個麵貌的災難的標記,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麗的大理石像破壞了。當醫生的,當作家的,當法官的,一看見這副神奇的醜相,就體會到整個的慘劇。這麵目至少還有一點妙處,便是很象藝術家一邊跟朋友們談天,一邊在鏤刻用的石板上畫的想入非非的圖形。

生客看到訴訟代理人,不禁渾身一震,仿佛詩人在靜寂的夜裏被出其不意的聲音把詩意盎然的幻想打斷了。老人趕緊脫下帽子,站起來行禮,不料襯在帽子裏麵的那圈皮,油膩很重,把假頭發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個赤裸裸的腦殼:一條可怕的傷痕從後腦起斜裏穿過頭頂,直到右眼為止,到處都是鼓得很高的傷疤。原來可憐的人戴這副肮髒的假頭發,就是為遮蓋傷痕的;兩個吃法律飯的眼看假頭發突然揭落,沒有半點兒好笑的心思,因為破裂的腦殼簡直慘不忍睹,你一瞥之下,立刻會想到:“啊,他的聰明都打這裏溜掉了。”

蒲加心裏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先生,”但爾維招呼他,“請教貴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陣亡的那個,”老人回答。

聽了這句奇怪的話,幫辦與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說:“嘿,簡直是個瘋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隻告訴你一個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訴訟代理人天生都膽子很大。或許因為平時接觸的人太多了,或許因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護,或許因為對本身的職務抱著極大的信心,所以他們象教士與醫生一樣,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害伯。但爾維向蒲加遞了個眼色,蒲加便走開去了。

“先生,”代理人說道,“白天我倒並不怎麼吝惜時間;可是夜裏的每一分鍾我都是寶貴的。因此請你說話要簡潔,明白。隻講事實,不涉閑文。需要說明的地方,我會問你的。現在你說罷。”

年輕的代理人讓古怪的當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麵,一邊聽著那陣亡上校的話,一邊翻閱案卷。

上校開言道:“先生,也許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帶領一個騎兵聯隊。繆拉那次有名的衝鋒是決定勝利的關鍵;而我對於繆拉襲擊的成功又頗有功勞。不幸我的陣亡變了一樁史實,在《勝利與武功》上報告得非常詳細。當時我們把俄羅斯的三支大軍截成兩段,但他們立刻合攏,我們不得不回頭殺出去。擊退了一批俄軍,正向著皇帝統率的主力衝回去的時候,忽然遇到一大隊敵人的騎兵。我向那些頑敵直撲過去,不料兩個巨人般的俄國軍官同時來攻擊我:一個拿大刀往我頭上直劈下來,把頭盔什麼都砍破了,直砍進我貼肉的黑綢小帽,劈開了腦殼。我從馬上翻下來。繆拉趕來救應,帶著一千五百人馬象潮水般在我身上卷過,那真是非同小可!他們報告皇帝,說我陣亡了。皇帝平時待我不錯,那一次猛烈的衝鋒我又是有功的;他為謹慎起見,想知道是否還有希望把我救過來,派了兩名軍醫來找我,預備用擔架抬回去,他吩咐他們:‘去瞧瞧可憐的夏倍是不是還活著。’也許當時口氣太隨便了些,因為他真忙。那些可惡的醫生早先眼看我被兩個聯隊踏過了,大概不再按我的脈搏,便說我死了。於是人家按照軍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陣亡作成了定案。”

年輕的代理人聽見當事人說話非常清楚,故事雖然離奇,卻很象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撐在桌上,手托著頭,目不轉睛的看著上校。

他打斷了對方的話,說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顧裏頭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婦,法洛伯爵夫人嗎?”

“你是說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為這個緣故,我向多少訴訟代理人奔走了上百次,毫無結果,被他們當作瘋子以後,決意來找你的。我的苦難等會兒再談,先讓我把事實講清楚,但我的解釋多半是根據推想,不一定是實際發生的。隻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況,使我隻能把好幾樁事當作假定。我受的傷大概促發了一種強直症,或是跟所謂止動症相仿的病。要不然,我怎麼會被掩埋隊按照軍中的習慣,剝光了衣服丟在陣亡將士的大坑裏呢?說到這裏,我要插敘一樁所謂陣亡的過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後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圖加特遇到我聯隊裏的一個下士,關於他的情形以後再談。那個唯一肯承認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和我解釋,說我受傷的當口,我騎的馬也中了一槍。牲口和人都象小孩子摺的紙玩藝兒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時節,一定把我壓在下麵,使我不至於被別的馬踐踏,也不至於受到流彈。他認為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當時一醒過來,我所處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氣,便是和你講到明兒早上也不能使你有個概念。我聞到的氣味臭得要命,想轉動一下又沒有地位;睜開眼睛,又看不見一點東西。空氣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脅,也極顯著的使我感覺到自己的處境。我知道在那個場合不會再有新鮮空氣了,也知道我快死了。這個念頭,使我本來為之痛醒的、無法形容的苦楚,對我不生作用。耳朵轟轟的響著。我聽見,或者自以為聽見,因為我什麼都不敢說得肯定,周圍的死屍都在那裏哼哼唧唧。雖然關於那個時間的回憶很模糊,雖然痛苦的印象遠過於我真正的感覺而擾亂了我的思想,但至今有些夜裏我還似乎聽到那種哽咽和歎息。比這些哀號更可怕的,是別的地方從來沒經驗過的靜默,真正的墳墓中的靜默。最後,我舉起手來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會,發覺在我的腦袋和上一層的死屍之間留有一個空隙。我把這個不知怎麼會留下的空間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隊把我們橫七豎八丟下坑的時候,因為粗心或是匆忙的緣故,有兩個屍體在我頭上湊成一個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兩張紙牌搭的屋子,上麵斜靠在一起,底下分開著。那時一分鍾都不能耽擱,我趕緊在空隙中摸索,居然很運氣,碰到一條手臂,象赫格利斯一般的手臂,救了我的命。要沒有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就完了。你不難想象,當下我發狠從死屍堆裏往上頂,想爬出掩埋隊蓋在我們身上的泥土;我說我們,仿佛我身邊還有什麼活人似的。我毫不放鬆的頂上去,居然達到了目的;因為你瞧,我不是活著嗎?可是怎麼能越過那生死的界線,從人肉堆中翻上來,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當時仿佛有了三頭六臂。被我當作支點一般利用的那條胳膊,使我在竭力挪開的許多死屍之間找到一些空氣,維持我的呼吸。臨了,先生,我終於見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日!那時我才發覺自己的頭裂開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血,或是我的馬的爛肉,也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凝結之下,好象給我貼了一個天然的大膏藥。雖則腦殼上蓋著這層硬東西,我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暈過去了。可是我身上僅有的一點兒熱氣把周圍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蘇醒過來,發覺自己在一個小窟窿的中央,我便大聲叫救命,直叫到聲嘶力竭為止。太陽出來了,很少希望再使人聽到我了。田裏是不是已經有人出來呢?幸虧地底下有幾個身體結實的屍首,讓我的腳能借一把力,把身子往上掙紮。你知道那當然不是跟他們說:‘可憐的好漢,我向你們致敬!’的時候。總而言之,先生,那些該死的德國人聽見叫喊而不見一個人影,嚇得隻有逃命的分兒,教我看了又急又氣;我這麼說,可還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過了不知多久,才有一個或是膽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來;當時我的頭好似長在地麵上的一顆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來,兩口兒把我抬進他們簡陋的木屋。大概我又發了一次止動症,請你原諒我用這個名詞來形容我的昏迷狀態;聽兩位主人說來,想必是那種病。我死去活來,拖了半年,要就是一聲不出,要就是胡言亂語。後來他們把我送進埃斯堡城裏的醫院。先生,你該明白,我從死人坑裏爬出來,跟從娘胎裏出世一樣的精赤條條!因此過了六個月,忽然有一天我神誌清醒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時候,便要求看護女人對我客氣一些,別把我當作窮光蛋看待,不料病房裏的同伴聽了哈哈大笑。幸而,主治的外科醫生為了好勝心立意要把我救活,當然很關切我。那好人叫做斯巴區曼,聽我有頭有尾的把過去的身世講了一遍,就按照當地的法律手續,托人把我從死人坑裏爬出來的奇跡,救我性命的夫妻倆發見我的日子與鍾點,統統調查明白,又把我受傷的性質,部位,詳細記錄下來;姓名狀貌也給寫得清清楚楚。可是這些重要文件,還有我為了要確定身分而在埃斯堡一個公證人麵前親口敘述的筆錄,都不在我身邊。後來因為戰爭關係,我被趕出埃斯堡,從此過著流浪生活,討些麵包度日;一提到曆險的事,還被人當作瘋子。所以我沒有一個錢,也掙不到一個錢去領取那些證件,而沒有證件,我的社會生活就沒法恢複。為了傷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國某些小城裏待上一年半載,居民對我這個害病的法國人很熱心照顧,但我要自稱為夏倍上校就得被訕笑了。這些訕笑,這種懷疑,把我氣得不但傷了身體,還在斯圖加特城裏被人當作瘋子,關在牢裏。的確,照我講給你聽的情形,你也不難看出人家有理由把我關起來了。兩年之間,獄卒不知對人說了多少遍:‘這可憐的家夥還自以為夏倍上校呢!’聽的人總是回答一句:‘唉,可憐!’關了兩年之後,我自己也相信那些奇怪的遭遇是不可能的了,就變得性情憂鬱,隱忍,安靜,不再自稱夏倍上校:唯有這樣才有希望放出監獄回法國去。噢!先生,我對巴黎簡直想念得如醉如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