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訴訟代理人的事務所(3 / 3)

夏倍把這句話說了一半,就呆著出神了,但爾維耐著性子等著,不忍打擾他。

然後他又往下說:“後來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們把我釋放了,給我十個泰勒,認為我各方麵說話都很有理性,也不自命為夏倍上校了。的確,那時我覺得自己的姓名可厭透了,便是現在,偶爾還有這感覺。我但求不成其為我。一想到自己在社會上有多少應得的權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我把過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隨便用一個姓名再去投軍,而且誰敢說我此刻不在奧國或俄國當上了將軍呢?”

“先生,”代理人說,“你把我的思想都攪亂了。聽著你的話,我覺得象做夢。咱們歇一會兒好不好?”

“至此為止,肯這樣耐著性子聽我的隻有你,”上校的神氣挺悲傷。“沒有一個法律界的人願意借我十個拿破侖讓我把證件從德國寄回來,作打官司的根據……”

“什麼官司?”訴訟代理人聽著他過去的災難,竟忘了他眼前的痛苦的處境。

“先生,法洛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嗎?她每年三萬法郎的收入都是我的財產,可是她連兩個子兒都不願意給我。我把這些話講給一般訴訟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聽,象我這樣一個叫化子說要控告一個伯爵和一個伯爵夫人,我這個公認為早已死了的人說要和死亡證、結婚證、出生證對抗的時候,他們就把我攆走,攆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是冷冷的,有禮的,象你們用來拒絕一個可憐蟲的那一套;有的用著粗暴蠻橫的態度,以為遇到了壞蛋或是瘋子。當初我被埋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種文書各種事實底下,埋在整個社會底下,他們都要我重新鑽下地去!”

“先生,請你把故事講下去罷,”代理人說。

“請!”可憐的老頭兒抓著年輕人的手叫起來,“請這個字兒從我受傷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聽到……”

上校說著,哭了。他感激之下,連聲音都沒有了。他的眼神,動作,甚至於靜默,所表現的深刻的意義,非言語所能形容,終於使但爾維完全相信,並且大為感動:

“聽我說,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贏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出半數來促成一個人的幸福。我馬上辦手續,教人把你所說的文件寄來;沒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給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上校的話,一定能原諒我隻幫你這麼一點兒款子,因為我是個年輕人,還得掙我的家業。好了,請你往下說罷。”

自稱為的上校一動不動的呆了好一會:沒有問題,他所遭遇的千災百難把他的信心完全毀滅了。他現在還追求軍人的榮譽,追求他的家產,丟不開自己,大概隻因為受著一種無法解釋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煉丹家的苦功,求名的人的熱情,天文學家物理學家的發見,凡是一個人用事實用思想來化身為千萬人而使自己偉大的,都是由於那一點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謂自我倒居於次要地位,正如在賭徒看來,得勝的虛榮和快感,比所賭的目的物更寶貴。這個人見棄於妻子,見棄於一切社會成規,前後有十年之久,一朝聽到訴訟代理人的話當然認為奇跡了。多少年來被多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絕的十塊金洋,居然在一個訴訟代理人手中得到了!相傳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熱,一旦寒熱停止,竟以為害了另外一種病:上校的情形就是這樣。世界上有些幸福,你早已不信會實現的了;真實現的時候,簡直象霹靂一般會傷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憐蟲感激的情緒太強烈了,沒法用言語來表現。膚淺的人或許會覺得他冷淡,可是但爾維看他發愣,完全體會到他的忠厚老實。換了一個狡黠之徒,在那個情形之下一定會天花亂墜的說一套的。

“我講到哪裏了?”上校問話的態度天真得象小孩子或者軍人,因為真正的軍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軍人氣息,尤其在法國。

“你說到在斯圖加特,剛從監獄裏出來,”代理人回答。

“你認識我的女人嗎?”上校問。

“認識的,”但爾維點點頭。

“現在她怎麼樣?”

“還是那麼嬌滴滴的。”

老人做了個手勢,似乎把心中的隱痛硬咽下去;在戰場上經過炮火,浴過血的人,都有這種克製功夫,使你覺得他莊嚴肅穆。他顯得快活了些,因為呼吸舒暢了,等於第二次從墳墓裏爬出來,把一層比當年蓋在他頭上的雪更難溶化的雪溶化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拚命吸著空氣,說道:

“先生,倘若我是個美男子,決不至於受那些苦難。女人相信的是三句不離愛情的男人。一朝喜歡了你,她們就百依百順,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幫你肯定事實,為你翻江倒海,無所不為。可是我,我怎麼能打動女人的心?我的臉象個鬼,身上穿得象破靴黨,不象法國人而象一個埃斯基摩人,但是一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個最漂亮的哥兒,我夏倍明明是個帝政時代的伯爵!……且說我被人家當做狗一般趕到街上的那一天,碰到剛才跟你提過的下士。那弟兄名叫蒲打。可憐他當時的模樣和我半斤八兩;我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他,認得是他,可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誰。我們一塊兒上酒店,到了那裏,我一報姓名,蒲打就咧著嘴大笑,象一尊開了裂的臼炮。先生,他這一笑使我傷心到極點,它老實不客氣讓我感覺到自己麵目全非,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認不得我了。我救過蒲打的性命,其實那是我還他的情分。他當初怎樣幫我忙,也不用細表了。隻要告訴你事情發生在意大利的拉凡納。在一個不怎麼上等的屋子裏,我差點兒被人紮死,虧得蒲打救了我。那時我不是上校,隻是個普通的騎兵,和蒲打一樣。幸而那件事有些細節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經我一提,他對我的疑心就減少了。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經曆講給他聽。他說,我的眼睛我的聲音都變了,頭發,牙齒,眉毛,都沒有了;慘白的臉色象害著白皮症。雖是這樣,他提出許多問話,聽我回答得一點不錯之後,終於承認這個叫化子原來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遭遇跟我說了,其離奇也不下於我的;他逃出西伯利亞想到中國去,遇到我的時候便是從中國邊境回來。他告訴我俄羅斯戰役的慘敗,和拿破侖的第一次退位。這個消息給了我極大的打擊。我們倆都是劫後餘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滾來滾去,象小石子般被大風浪在海洋中卷到東,卷到西,卷過了一陣。把兩個人到過的地方合起來,有埃及,有敘利亞,有西班牙,有俄羅斯,有荷蘭,有德意誌,有意大利,有達爾美西亞,有英國,有中國,有韃靼,有西伯利亞;隻差印度和美洲沒去!蒲打比我腳腿輕健,決意日夜兼程的趕往巴黎,把我的情形通知我太太。我給她寫了一封極詳細的信,那已經是第四封了,先生!倘若我有親屬的話,也許不會到這個田地;可是老實告訴你,我的出身是育嬰堂,我的履曆是軍人;沒有遺產,隻有勇氣;沒有家族,隻有社會;沒有故鄉,隻有祖國;沒有保護人,隻有上帝。噢,我說錯了!我還有一個父親,就是皇帝!啊,倘若那親愛的人還在台上,看到他的夏倍——他老是那麼稱呼我的,——象現在這副模樣,他要不大發雷霆才怪。有什麼辦法!我們的太陽下山了,此刻我們都覺得冷了。歸根結蒂,我妻子的杳無信息多半可以用政局的變動來解釋。”

“蒲打動身了。他才運氣哇!他有兩隻訓練好的白熊一路替他掙錢。我不能和他作伴,身上帶著病,走不了長路,隻能在我體力範圍之內把蒲打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時候,先生,我哭了。在卡爾斯魯埃,我頭裏鬧神經痛,在小客店裏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幹草堆裏。唉,先生,我過的叫化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難,說也說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體的痛苦變得不足道了,但因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見的,倒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記得在斯特拉斯堡一家大旅館前麵哭了一場:從前我在那邊大開筵席,請過客,如今連一塊麵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蒲打商量好的,所以到一個地方就上郵局去問,可有寄給我的信和錢。直到巴黎,什麼都沒收到。那期間我飲泣吞聲,多少的悲痛隻能往肚裏咽!我心裏想:‘大概蒲打死了罷?’果然,可憐的家夥在滑鐵盧送了命。他的死訊是我以後無意之中聽到的。他和我太太辦的交涉一定是毫無結果。最後我到了巴黎,和哥薩克兵同時進城。那對我真是痛上加痛。看見俄國兵到了法國,我就忘了自己腳上沒有鞋,袋裏沒有一個錢。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變成破布條了。進巴黎的上一天,我在格萊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涼氣使我害了一種不知什麼病,第二天進聖·馬丁城關的時候發作起來,差不多暈倒在一家鐵匠鋪門口。醒來發覺自己躺在天主醫院裏的病床上。在那兒待了一個月,日子還算過得快活。不久我被打發出來,一文不名,但身體很好,腳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多麼高興的,急不及待的趕到白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屋子還是我的產業呢!誰知白峰街變成旭塞·唐打街。我的屋子不見了,原來給賣掉了,拆掉了。地產商在我從前的花園裏蓋了好幾幢屋子。因為不知道妻子嫁了法洛,我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出。後來去找一個從前代我經手事情的老律師。不料老律師死了,沒死以前就把事務所盤給一個年輕人。這位後任把我的遺產如何清算,繼承手續如何辦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又生了兩個孩子等等全部告訴了我,使我大吃一驚。他一聽見我自稱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麼不客氣,我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斯圖加特監獄的經驗使我想起了夏朗東,決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處,便存著希望到她的公館去了。”上校說到這裏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壓著一肚子的怨氣。“唉,哪知道我用一個假姓名通報的時候,裏頭回說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時候根本被攔在大門口。為了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裏跳舞回來或是看戲回來,我整夜站在大門外界石旁邊。車子象閃電一般的過去,我拚命把眼睛盯著車廂朝裏望:那個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屬於我的女人,我隻能在眼梢裏瞥見一點兒影子。”老人說著,冷不防在但爾維麵前站了起來,嗄著嗓子叫道:“從那天起,我一心一意隻想報複了。她明知道我活著;我回來以後,她還收到我兩封親筆信。原來她不愛我了!我說不上來對她是愛還是恨!一忽兒想她,一忽兒咒她。她的財產,她的幸福,哪一樣不是靠了我?可是她連一點兒小小的幫助都不給我!有時我氣得簡直不知道怎辦!”

講完這幾句,老軍人又往椅子裏坐下,呆著不動;但爾維默默無聲,隻管打量著當事人。終於他象出神一般的說道:

“事情很嚴重。即使存在埃斯堡的文件真實可靠,也不能擔保我們一開場就勝利。這樁官司前後必須經過三審,對這樣一件沒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極冷靜的頭腦考慮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頭來,冷冷的回答:“萬一失敗了,我是知道怎麼死的,可是要人陪我的。”

那時他全無老態,變了一個剛毅果敢的人,眼中燃著悲憤與報複的火焰。

代理人說:“或許咱們應當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請問我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

代理人說:“先生,希望你聽從我的勸告。我一定把你的案子當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發覺我怎樣關切你的處境,——那在司法界中幾乎從無先例的。目前我先給你一個字條,你拿去見我的公證人,憑你的收據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郎。到這兒來拿錢對你不大得體。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本用不著依靠誰。我給你的墊款是一種借貸的方式。你有產業可以收回,你是有錢的人。”

這最後一番體貼使老人眼淚都冒上來了。但爾維突然站起身子,因為當訴訟代理人的照例不應當流露感情;他進入辦公室,回出來拿著一個開口的封套交給夏倍伯爵。可憐的人用手指一撚,覺得裏頭有兩塊金洋。

代理人說:“請你把文件的名稱,存放的城與邦的名稱,統統告訴我。”

上校逐一說明了,又把代理人寫的地名校對一遍;然後一手拿起帽子,望著但爾維,伸出另外一隻生滿肉繭的手,聲音很自然的說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條好漢。”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著燈把他直送到樓梯口。

“蒲加,”但爾維對他的首席幫辦說,“我才聽到的一樁故事,也許要我破費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當,賠了錢,我也不後悔,至少是看到了當代最了不得的戲子。”

上校走到街上一盞路燈底下,掏出代理人給的兩枚二十法郎的錢瞧了一會。九年以來,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