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談判(1 / 3)

從夏倍上校半夜裏找但爾維談話以後,大約過了三個月,負責代但爾維給怪主顧透支生活費的公證人,為了一件重要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議,一開始就向他索取付給老軍人的六百法郎墊款。

“你有心養著帝國軍隊玩玩嗎?”公證人取笑但爾維。這公證人叫做格勞太,年紀很輕,原來在一個公證人事務所裏當首席幫辦,後來東家破產,逃掉了,格勞太便盤下了事務所。

但爾維回答:“謝謝你提醒我這件事。我的慈善事業不預備超過六百法郎,說不定我為了愛國已經受騙了。”

他言猶未了,看到自己的書桌上放著首席幫辦拿來的幾包文件。有封信貼著許多狹長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紅的、藍的、奧國郵票,普魯士郵票,巴伐利亞郵票,法國郵票,他不由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著說,“戲文的結果來了,咱們來瞧瞧我是不是上了當。”

他拿起信來拆了,不料寫的是德文,一個字都念不上來,便打開辦公室的門把信遞給首席幫辦:

“蒲加,你親自跑一趟,教人把這信翻譯一下,速去速來。”

柏林的公證人複稱,全部文件幾天之內就可送到。據說那些公事都合格,做過必要的法定手續,足以取信於法院。當初為筆錄所舉的事實作證的人,幾乎都還在普魯齊赫·埃洛邦內;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還活著,住在埃斯堡近郊的一個鎮上。

蒲加把信念完了,但爾維嚷道:“啊,事情當真起來了。——可是,朋友”,他回頭向著公證人,“我還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務所裏。當初不是那騙子羅更……”

“噢,咱們不說騙子,隻說不幸的,可憐的羅更,”亞曆山大·格勞太笑著打斷了但爾維的話。

“隨你說吧。夏倍的遺產案子,不是那可憐的羅更,最近帶走了當事人的八十萬法郎,使好幾分人家急得沒辦法的羅更,經手的嗎?我們的法洛案卷中好象提到這一點。”

“是的,”格勞太回答。“那時我還當著第三幫辦;清算遺產的案卷是我謄寫的,也仔細研究過。羅士·夏波丹女士是伊阿桑德的寡婦,伊阿桑德一名夏倍,帝政時代封的伯爵,榮譽團勳二位。他們結婚的時候沒有訂婚約,所以雙方的財產是共有製。我記得資產總額一共有六十萬法郎。結婚以前,夏倍上校立過一份遺囑,把四分之一的遺產捐給巴黎的慈善機關,另捐四分之一給公家。他死後辦過共有財產拍賣,一般性拍賣,遺產分析等等手續,因為各方麵的訴訟代理人都很活躍,在清算期間,統治法國的那個魔王下了一道上諭,把國庫應得的一分遺產退還給上校的寡婦。”

“那末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財產隻剩三十萬了。”

“對啦,朋友!”格勞太回答。“你們這批訴訟代理人有時理路倒還清楚,雖然人家責備你們不論是辯護還是攻擊,常常顛倒事實。”

夏倍伯爵在交給公證人的第一張收據上寫的地址是:聖·瑪梭區小銀行街;房東是一個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上士的老頭兒,叫做凡尼奧,現在作著鮮貨買賣。到了街口上,但爾維不得不下車步行;因為馬夫不肯把輕便兩輪車趕進一條不鋪石子的街,地下的車轍也的確太深了。訴訟代理人向四下裏望了一會,終於在緊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兩堵用獸骨和泥土砌的圍牆中間,瞧見兩根粗糙的石柱,被來往的車輛撞得剝落了,雖然前麵放著兩塊代替界石的木頭也保護不了。石柱頂上有個蓋著瓦片的門楣,底下有根橫梁,梁上用紅字寫著凡尼奧鮮貨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畫著幾個雞子,左首畫一條母牛。大門打開著,看樣子是整天不關的。進門便是一個相當寬敞的院子,院子的盡裏頭,朝著大門有所屋子,倘若巴黎各城關的一些破房還能稱做屋子的話;它們跟無論什麼建築物都不能比,甚至還比不上鄉下最單薄的住屋;因為它們隻有鄉下破房的貧窶而沒有它的詩意。田野裏有的是新鮮的空氣,碧綠的草原,阡陌縱橫的景致,起伏的崗巒,一望無際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雜樹圍成的籬垣,茅屋頂上的青苔,農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風味,不象巴黎的貧民窟因為醜惡而隻顯出無邊的苦難。

這所屋子雖是新蓋的,已經有隨時可以倒坍的樣子。材料沒有一樣是真正合用的,全是舊貨,因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爾維看見一扇用木板釘成的護窗上還有時裝商店幾個字。所有的窗子式樣都不一律,裝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層,一邊高一邊低;低的一邊,房間都在地麵之下。大門與屋子中間有一個坑,堆滿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裏潑出來的髒水。單薄的屋子所依靠的牆要算是最堅固的一堵了;牆根搭著幾個稀格的棚子,讓一些兔子在裏麵盡量繁殖。大門右邊是個牛棚,頂上是堆幹草的閣樓,緊接著一間和正屋通連的牛奶房。左邊有一個養雞鴨的小院子,一個馬棚,一個豬欄,豬欄的頂和正屋一樣用破板釘成,上麵的燈芯草也蓋得很馬虎。

但爾維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應巴黎食物的場所一樣,因為大家要趕早市,到處留下匆忙的痕跡。這兒鼓起來、那兒癟下去的白鐵壺,裝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條,都亂七八糟丟在牛奶房前麵。抹這些用具的破布掛在兩頭用木柱撐著的繩上,在太陽底下飄飄蕩蕩。一匹隻有在牛奶房裏才看得見的那種馴良的馬,拖著車走了幾步,站在大門緊閉的馬棚外麵。開裂而發黃的牆上,爬著蓋滿塵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隻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葉。一隻貓蹲在乳酪罐上舔乳酪。好些母雞看到但爾維走近,嚇得一邊叫一邊飛,看家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但爾維對這幕醜惡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噢!決定埃洛一仗勝敗的人原來住在這裏!”

看屋子的隻有三個男孩子。一個爬在一輛滿載青草的車上,向鄰屋的煙囪摔石子,希望石子從煙囪裏掉進人家的鍋子。另外一個想把一隻豬趕到車身碰著地麵的木板上,第三個拿手攀著車身的另一頭,預備豬上了木板,教它一上一下的顛簸。但爾維問他們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這兒,他們都一聲不出,隻管望著他,神氣又癡呆又機靈,——假如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話。但爾維又問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著三個頑童的狡猾樣子心中有氣,便拿出年輕人對付兒童的辦法,半真半假的罵了一聲,不料他們倒反很粗野的大笑起來。這一下但爾維可惱了。上校聽到聲音,從牛奶房旁邊一間又矮又小的屋內走出來,站在房門口聲色不動,完全是一副軍人氣派;嘴裏咬著一支煙膏極重,質地粗劣,俗稱為燙嘴的白泥煙鬥。他把滿是油膩的鴨舌帽的遮陽掀了掀,看見了但爾維,因為急於要趕到恩人前麵,馬上從垃圾堆中跨過來,同時聲音很和善的向孩子們喊著:

“弟兄們,別鬧!”

三個孩子立刻肅然靜下來,足見老軍人平日的威嚴。

他招呼但爾維:“啊,幹麼不寫信給我呢?”接著他看見客人遲疑不決,怕垃圾弄髒靴子,便又說:“你沿著牛棚走罷,那兒地下是鋪著石板的。”

但爾維東竄一下,西跳一下,終於到了上校的屋門口。夏倍因為不得不在臥房裏接待客人,臉上很難堪。的確,但爾維在屋內隻看到一張椅子。床上隻有幾束幹草,由女主人鋪著兩三條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破爛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墊在大車的木凳上的。腳下是泥地。發黴的牆壁長著綠毛,到處開裂,散布的潮氣那麼重,隻能用草席把緊靠臥床的那片牆遮起來。一隻釘上掛著那件可笑的卡列克。牆角裏東倒西歪的躺著兩雙破靴子。至於內衣被服,連一點兒影蹤都沒有。蟲蛀的桌上有一本北朗希翻印的《帝國軍報》打開在那裏,好象是上校的經常讀物。他在這清苦的環境中神態安閑,非常鎮靜,從那次訪問但爾維以後,他麵貌似乎改變了,代理人看出他臉上有些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來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墊隻剩一半的椅子端給代理人,問道:“我抽煙會使你覺得不舒服嗎?”

“噯,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爾維說這句話是因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的多疑;第二,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後的慘劇,得了許多可歎的經驗,所以心上想:

“哼,這家夥拿了我的錢一定去滿足他當兵的三大嗜好了:賭錢,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們這兒談不到享受,隻等於一個營帳,全靠友情給它一些溫暖,可是……”說到這兒,老軍人用深沉的目光瞅著法學家,“可是我從來沒害過人,沒做過使人難堪的事,不會睡不著覺的。”

代理人覺得盤問他怎麼使用那筆預支的錢未免太不客氣,結果隻說:

“為什麼不搬到城裏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錢,可是住得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這裏的房東給我白吃白住了一年,難道我現在有了些錢就離開嗎?何況這三個孩子的父親還是個老埃及人……”

“怎麼!是個埃及人?”

“參加過出征埃及的兵,我們都叫做埃及人。我也是其中之一。不但從那裏回來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並且凡尼奧還是我部隊裏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塊兒喝過水。再說,我教他的幾個娃娃認字還沒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錢,他應該讓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幾個孩子還不是和我一樣睡在草堆裏!他夫妻倆的床也不見得更舒服;他們窮得很,又不自量力,盤了一個鋪子。倘若我能收回財產……得啦,別提了!”

“上校,我明後天就能收到你埃斯堡的文件。你的恩人還活著呢!”

“該死的錢!難道我沒有錢嗎?”他嚷著把土煙鬥摔在了地下。

一支煙膏厚重的煙鬥對一個抽煙的人是很寶貴的;但他的摔破煙鬥是激於義憤,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舉動,大概煙草專賣局也會加以原諒,而煙鬥的碎片也許會由天使給撿起來罷。

但爾維跨出房間,想沿著屋子在太陽底下走走。

他說:“上校,你的案子真是複雜極了。”

上校回答:“我覺得簡單得很。人家以為我死了,我可是活著!應當還我妻子,還我財產,政府也得給我將官的軍階,因為埃洛戰役以前,我已經是帝國禁衛軍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裏,事情就不這麼簡單啦。我可以承認你是夏倍伯爵;但對於那些為了本身利益而隻想把你否認的人,是要用法律手續來證明的。你的文件必然會引起爭辯,而這個爭辯又得引起十幾個先決問題,發生許多矛盾,直要告到大理院,中間不知要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時間,那是我無論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敵人會請求當局作一個詳細的調查,我們不能拒絕,或許還需要委托普魯士邦組織委員會就地查勘。即使一切順利,司法當局很快的承認你是夏倍上校了,但法洛伯爵夫人那件無心的重婚案,知道他們怎麼判決呢?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和法洛伯爵究竟誰對伯爵夫人更有權利,不在法典規定的範圍之內,隻能由法官憑良心裁判,正如社會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隻能由陪審官用自己良心裁判一樣。你和你太太並沒生男育女,法洛先生和他太太卻生有兩個兒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關係比較淺的一方麵犧牲,隻要另一方麵的結合是出於善意。以你這個年齡,這個處境,堅決要求把一個已經不愛你的女人判還給你,你精神上會舒服嗎?你的太太和她現在的丈夫勢必和你對抗,而這兩位又是極有勢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間你卻是悲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那末我的財產呢?”

“你以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嗎?”

“我當初不是有三萬法郎收入嗎?”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還沒結婚的時候,立了一份遺囑,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遺產捐給救濟機關。”

“不錯。”

“那末既然人家認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財產登記,清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撥給救濟機關嗎?你的太太隻顧著自身的利益,不惜損害窮人的利益。清點遺產的時候,她的現款和首飾一定是隱匿不報的,便是銀器也隻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具的估價隻等於實際價值的三分之一,或是為她自己留地步,或是為了少付一筆稅,同時也因為那是由估價員負責的,所以她盡可以膽大妄為;登記的結果,你的財產隻值六十萬法郎。你的寡婦照理應當得到一半。拍賣的遺產都由她出錢買回來,沾了不少便宜,救濟機關把應得的七萬五拿去了。你遺囑上既沒提到妻子,沒有受主的那份遺產應當歸入公家,但皇帝下了一道上諭,把那一份給了你的寡婦。由此看來,你現在名正言順可以爭回來的財產還有多少呢?僅僅是三十萬法郎,還得除掉一切費用。”

上校大吃一驚,問道:“你們把這個叫做大公無私的法律嗎?”

“當然羅……”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這麼回事。現在你該明白了吧,你認為容易的事並不容易。可能法洛太太還想把皇帝給她的那一份抓著不放呢。”

“事實上她又不是寡婦,那道上諭應當作廢。”

“對。可是世界上沒有一件事不可以爭辯。告訴你,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覺得對你,對她,和解是最好的辦法。你和解以後所能到手的財產,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權收回的更可觀。”

“那不等於把我的妻子賣掉嗎?”

“一年有了兩萬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盡可找一個比你原來的太太更合適,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預備今天就去拜訪法洛伯爵夫人,探探風色,但我沒通知你以前,不願意就去。”

“咱們一塊兒去罷……”

“憑你這種裝束去嗎?”代理人說。“不行,不行,上校。那你的官司是輸定了……”

“我這官司有沒有希望打贏呢?”

“從無論哪一點上看都沒問題。可是親愛的上校,你忘了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為了受盤事務所借的債還沒還清。倘若法院答應預支你一筆錢,就是說讓你在應得的財產裏頭先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榮譽團勳二位的身分確定以後。”

“啊!我還是榮譽團勳二位呢,我竟忘了,”他很天真的說。

但爾維接著又道:“而你的身分沒確定以前,不是先得教人辯護嗎?律師,要錢;送狀子,抄判決書,要錢;執達吏,要錢;你自己還得有筆生活費。幾次預審的費用,約估一下就得一萬二到一萬五以上。我沒有這筆款子;借錢給我盤這個事務所的債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而你,你又從哪兒去張羅?”

可憐的軍人黯淡無光的眼中滾出兩顆很大的淚珠,淌在全是皺痕的麵頰上。看到這些困難,他灰心了。社會與司法界象一個惡夢似的壓著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王杜姆廣場的華表下麵,大聲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衝破俄羅斯大軍的方陣的人!——那銅像一定認得我的。”

“這樣,人家就把你送夏朗東。”

一聽到這可怕的名字,老軍人可泄氣了。

“難道陸軍部也不會有人替我作主嗎?”

“那些衙門!”但爾維說。“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無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們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時代的人物一齊消滅呢。”

上校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的愣了好一會,眼睛視而不見的朝前望著。軍事法庭辦起事來是幹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幾乎永遠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隻有這一種。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難關象迷魂陣一樣,要花多少錢才能進去遊曆一周,可憐的軍人的意誌不禁受到嚴重的打擊,而意誌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種力量。他覺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還不如熬著窮苦,做個叫化子,或者有什麼部隊肯收留,再去投軍當個騎兵,倒反簡單多了。肉體與精神的痛苦,因為損害了幾個最重要的器官,已經使他健康大受影響。他害的病在醫藥上沒有名字,病灶象我們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經係統一般,沒有一定的地方,隻能稱之為痛苦的憂鬱症。這種無形而實在的病不論怎樣嚴重,隻要生活愉快,還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毀他結實的身體,隻消一個新的阻礙或是什麼意外的事,把已經衰弱的生機斬斷,使他處處猶豫,作事有頭無尾,沒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學家在受傷過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狀。

但爾維發覺當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現象,便說:

“別灰心,結果隻會對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對我認為最好的辦法能不能閉著眼睛接受?”

“你愛怎辦就怎辦罷,”夏倍說。

“不錯,但你聽我擺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夠把生死置之度外?”

“難道我從此隻能無名無姓,沒有身分的混下去嗎?這怎麼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代理人說。“我們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決,把你的死亡登記和婚約撤銷,把你的公民權恢複。靠了法洛伯爵的力量,你一定還能得到將官的軍階和一筆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罷!我完全信托你。”

“那末我等會把委托書寄給你簽字。再見了,別灰心!要用錢,盡管問我。”

夏倍很熱烈的握了握但爾維的手,背靠著牆,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沒有氣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內情的人,他看到這場意想不到的鬥爭嚇壞了。他們倆談話期間,街上有個人掩在大門口一根柱子旁邊,伸頭探頸的等著。但爾維一出門,他就走過來。那是個老頭兒,穿著藍色上衣,跟賣啤酒的商人一樣束一條疊襇的白圍裙,頭上戴一頂獺皮小帽。凹陷的臉是棕色的,皺紋密布,但因為工作辛苦,老在外邊跑,顴骨倒曬得通紅。

他伸出手臂攔住了但爾維,說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說話,請你原諒。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們將軍的朋友。”

但爾維回答:“你關切他什麼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問一句:“你是誰呀?”

“我叫做路易·凡尼奧,有幾句話要跟你說。”

“原來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頓在這種地方的。”

“對不起,先生,請你原諒,他住的已經是最好的屋子了。倘若我自己有個房間,一定讓給他;我可以睡在馬房裏。喝,他遭了多少難,還教我幾個小的認字;他是一個將軍,一個埃及人,我在部隊裏遇到的第一個排長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麼,他也有什麼。可憐我拿不出多少東西,隻有麵包,牛奶,雞子;窮人隻能過窮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教我們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點不假,他傷透了我們的心……我不自量力盤了一個鋪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們刷馬,那教人怎麼受得了!我說:‘哎喲!我的將軍,你怎麼的?’他說:‘噯,我不願意閑著,刷兔子什麼的,我早學會了。’為了盤牛奶棚,我簽了一些約期票給葛拉杜……你認得葛拉杜嗎,先生?”

“朋友,我沒時間聽你呀。快點告訴我,上校怎麼樣使你下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萬確的事,正如我叫做凡尼奧一樣的千真萬確,我的女人還為此哭了呢。他從鄰居那兒知道我們的債票到期了,一個子兒都沒著落。老軍人一句話不說,候著債主上門,拿你給他的錢一古腦兒把約期票付清了。你看他多厲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憐的老人連煙草都沒有了,他硬壓著自己,省掉了。本來嗎,他每天早上已經有了雪茄!真的,我寧可把自己賣掉的……我們受不了!他說你是個好人,所以我想拿鋪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讓我們替他縫些衣服,買些家具,他以為替我們還了債!唉,誰知他倒反教我們欠了新債……還教我們心裏受不了!他不應該丟我們的臉,傷我們的心;那還成為朋友嗎?你放心,我路易·凡尼奧寧可再去當兵,決不賴你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