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特夏和同伴說:“但爾維,你瞧,那老頭兒不是象從德國來的那些醜八怪嗎?他居然活著,說不定還活得挺有趣呢!”
但爾維用望遠鏡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個驚訝的動作,說道:
“噯,朋友,這老頭兒倒是一首詩,或者象浪漫派作家說的,是一出悲慘的戲。你有時還碰到法洛太太嗎?”
“碰到的,她很有風趣,很可愛;也許對宗教太熱心了一些,”高特夏回答。
“這老頭兒便是她的結發丈夫,當過陸軍上校的夏倍伯爵;他被送到這兒來準是她玩的花樣。夏倍上校住著這個救濟院而沒住高堂大廈,隻因為當麵揭穿了美麗的伯爵夫人的出身,說他象雇馬車一般把她從街上撿來的。她當時瞅著他的虎視眈眈的眼睛,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
這幾句開場白引起了高特夏的好奇心,但爾維便把上麵的故事講了一遍。兩天以後,正是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兩位朋友回巴黎的時候遠遠向皮賽德望了一眼。但爾維提議去看看夏倍上校。林蔭道的半路上有株倒下的樹,老人坐在樹根上,手裏拿著一根棒在沙土上畫來畫去。他們把他細看了一下,發覺他那天的早點不是在養老院裏吃的。
但爾維招呼他:“你好,夏倍上校。”
“不是夏倍!不是夏倍!我叫做伊阿桑德,”老人回答。他又象兒童和老人那樣帶著害怕的神氣,很不放心的瞧著但爾維:“我不是人呀,我是第七室第一百六十四號。”歇了一會又說:“你們可是去看那個死犯的?他沒娶老婆,那是他的運氣!”
“可憐的人!”高特夏說。“你要不要錢買煙草?”
上校趕緊向兩個陌生人伸出手去,神氣和巴黎的頑童一樣天真,從各人手裏接了一枚二十法郎的錢,傻頭傻腦的對他們望了一眼,表示感謝,嘴裏還說:
“倒是兩個好漢!”
他作著舉槍致敬和瞄準的姿勢,微微笑著,嚷道:
“把兩尊炮一齊放呀!拿破侖萬歲!”
接著他又拿手杖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亂畫一陣。
但爾維說:“大概他受的傷影響到他的頭腦,使他變得跟小孩子一樣了。”
救濟院中的另外一個老人在旁邊望著他們,聽了這話叫起來:“他跟小孩子一樣!哼!有些日子簡直一點兒觸犯不得。這老奸巨猾把什麼都看透了,想象力豐富得很呢。可是今天他是在休息。先生,一八二〇年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裏了。那一回,有個普魯士軍官因為馬車要爬上維勒於伊甫山坡,隻得下來走一段。我正好跟伊阿桑德在一起。那軍官一邊走一邊和一個俄國人談話,看到咱們的老總,便嘻嘻哈哈的說道:‘這一定是個到過洛斯巴哈的輕騎兵。’老總回答:‘我太年輕了,來不及到洛斯巴哈;可是趕上了伊哀那!’普魯士人聽著馬上溜了,一句話也不敢多講。”
但爾維嚷道:“他這個命運多奇怪!生在育嬰院,死在養老院;那期間幫著拿破侖征略埃及,征略歐洲。”歇了一會又說:“朋友,你知道嗎?我們的社會上有三等人,教士,醫生,司法人員,都是看破人間的。他們穿著黑衣服,或許就是哀悼所有的德行和所有的幻象。三等人中最不幸的莫如訴訟代理人。一個人去找教士,總由於悔恨的督促,良心的責備,信仰的驅使,這就使他變得偉大,變得有意思,讓那個聽他懺悔的人精神上感到安慰;所以教士的職業並非毫無樂趣:他作的是淨化的工作,補救的工作,勸人重新皈依上帝的工作。可是我們當訴訟代理人的,隻看見同樣的卑鄙心理翻來覆去的重演,什麼都不能使他們洗心革麵;我們的事務所等於一個沒法清除的陰溝。哼,我執行業務的期間,什麼事都見過了!我親眼看到一個父親給了兩個女兒每年四萬法郎進款,結果自己死在一個閣樓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兒理都沒理他!我也看到燒毀遺囑;看到做母親的剝削兒女,做丈夫的偷盜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對她的愛情來殺死丈夫,使他們發瘋或者變成白癡,為的要跟情人消消停停過一輩子。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兒子吃喝嫖賭,促短壽命,好讓她的私生子多得一分家私。我看到的簡直說不盡,因為我看到很多為法律治不了的萬惡的事。總而言之,凡是小說家自以為憑空造出來的醜史,和事實相比之下真是差得太遠了。你啊,你慢慢要領教到這些有趣的玩藝兒,我可是要帶著太太住到鄉下去了,巴黎使我惡心。”
高特夏回答說:“噢我在台洛希那兒也見得不少了。”
一八三二年三月 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