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六個月,但爾維既沒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沒有伯爵夫人的消息,以為他們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懷恨在心,故意托別的事務所辦了手續。於是有一天,他把借給夏倍的錢結算清楚,加上應有的費用,寫信給法洛伯爵夫人請她通知夏倍伯爵料理;但爾維斷定她是準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法洛伯爵的總管剛好發表為某個重要城市的初級法院院長;他第二天就複了但爾維一封信,教人看了非常喪氣:
法洛伯爵夫人囑代聲明:貴當事人對先生完全用了欺騙手段;自稱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認假冒身分。此致……
台倍克
但爾維嚷道:“呦!竟有這種混賬東西!他們居然會盜竊出生證。你熱心罷,慷慨罷,慈悲罷,你可上當了!哪怕你是訴訟代理人也沒用!這件事平空白地破費了我兩千多法郎。”
又過了一些時候,但爾維有天到法院去找一個正在輕罪法庭出庭的律師說話。他偶然闖進第六庭,庭上剛好把一個叫做伊阿桑德的無業遊民判處二個月徒刑,刑滿移送聖·特尼乞丐收容所。照警察廳的慣例,這種判決等於終身監禁。
聽到伊阿桑德的名字,但爾維對坐在被告席上,夾在兩名警察中間的犯人瞧了一眼,原來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個家夥。
老軍人態度安詳,一動不動,幾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氣。雖則衣服破爛,麵上也有饑寒之色,但仍保持著高傲莊嚴的氣概。他的眼神有種堅忍卓絕的表情,絕對逃不過法官的眼睛;但一個人落入法網以後,就變了一個抽象的東西,一個法理的問題,好比他在統計學家心目中隻成為一個數字。
他被帶往書記室,預備等會和同案判決的遊民一齊送往監獄。憑著代理人在法院裏可以到處通行的特權,但爾維跟他到書記室,把他和別的幾個奇形怪狀的乞丐打量了一番。書記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員,慈善家,畫家,作家,都沒有研究過。
象一切訴訟實驗室一樣,這穿堂是一間又暗又臭的屋子,四壁擺著長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憐蟲坐得發黑了。他們都到這兒來跟社會上各式各樣的受難者相會,從來沒有一個人失約。倘若你是個詩人,一定會說,在這麼許多災難彙集的陰溝裏,陽光是羞於露麵的。那兒沒有一個位置不坐過未來的或過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輕微的懲罰,便橫了心變成積犯,終於上了斷頭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槍送了性命。所有倒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這些暗黃的壁上留著痕跡。凡是真正的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麼多自殺案的理由研究出來,不至於再象一般虛偽的作家隻會慨歎而沒能力加以阻止;因為自殺的原因明明寫在這間穿堂裏,而穿堂又是一個苗圃,製造驗屍所與葛蘭佛廣場的慘劇的。
那時,一批精神抖擻而渾身都是苦難的瘡疤的人,擠在那裏一忽兒靜默,一忽兒低聲談話,因為有三個警察在屋子裏踱來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發出鏗鏘的聲音。夏倍上校就坐在這些人堆裏。
“你還認得我嗎?”但爾維站在老軍人麵前問。
“認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爾維輕輕的說道:“倘若你是個規矩人,怎麼會欠了我的錢不還呢?”
老軍人滿麵通紅,好象一個姑娘被母親揭破了私情。
他高聲嚷道:“怎麼!法洛太太沒跟你算賬嗎?”
“算賬?……她寫信給我說你是個騙子。”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惡痛絕與詛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上帝懲罰她這樁新的卑鄙行為。
“先生,”他因為感情衝動,聲音變了腔,倒反顯得安靜了,“請你向警察說一聲,讓我到書記室去寫個字條,那一定發生效力。”
但爾維向警察打了個招呼,把他的當事人帶進書記室;伊阿桑德寫了一個字條給伯爵夫人,交給但爾維,說道:
“把這個送去,你的公費和借給我的款子保證能收回。先生,雖則我對於你的幫助沒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來。但我的情意始終在這裏,”說著他拿手指著心口。“是的,整個兒在這裏。可是窮人有什麼力量呢?他們除了感情以外,什麼都談不到。”
“怎麼!”但爾維問他,“你沒要求她給你一筆年金嗎?”
“甭提啦!”老軍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表麵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間害了一種病,厭世病。一想到拿破侖關在聖·埃蘭納,我覺得世界上一切都無所謂了。倒楣的是我不能再去當兵。”他做了一個小孩子般的手勢,補充道:“歸根結蒂,與其衣服穿得華麗,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費。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說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爾維出了法院,回到事務所,派那個時期的第二幫辦高特夏上法洛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條,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理人的錢付清了。
一八四〇年六月底,高特夏當了訴訟代理人,陪著他的前任但爾維上裏斯去。走到一處和通往皮賽德的林蔭道交叉的地方,看見路旁一株橡樹底下,有個已經成為叫化頭的,病病歪歪的白發老人。他住在皮賽德救濟院,象窮苦的老婆子住在薩班德裏埃一樣。他是院內收容的二千個人中的一個,當時坐在一塊界石上,聚精會神的幹著殘廢軍人攪慣的玩藝兒:在太陽底下曬黏在手帕上的煙末,大概是為了愛惜煙末,不願意把手帕拿去洗的緣故。老人的臉非常動人,穿的是救濟院發的醜惡之極的號衣,——一件土紅色的長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