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的模樣在這批人裏頭也同樣的富有畫意。頭上是一頂土紅色的布帽,身上是一件室內穿的破袍子,沒有戴領帶,凍得通紅而打皺的脖頸,很顯著的聳在經緯畢露的領子外麵。因為專心一意的緣故,疲倦的臉有些傻頭傻腦的神氣。象一個用心作事的人一樣,他撮尖著嘴巴,仿佛一隻口子收緊的錢袋。雙眉緊蹙,似乎負擔著別人告訴他的全部心事。他在那裏體會,分析,判斷。他聚精會神不下於放印子錢的債主,不時從賬簿與資料冊上舉起眼睛,直看到人家的心裏去,觀察的迅速,和吝嗇鬼動輒不安的心理變化一樣。拉維安納站在主人後麵聽候差遣,一邊維持秩序,一邊招待新來的人,鼓勵他們不要怕羞。醫生一出現,凳上的人都不免把身子挪動一下。拉維安納掉過頭來看到皮安訓,不由得大為驚奇。
“啊!孩子,原來是你!”包比諾伸著胳膊說。“這個時候你來幹什麼?”
“我有件案子跟你談談,怕你今天沒遇到我就出去調查了。”
法官對一個站在身旁的小胖女人說道:“你要不把事情告訴我,我可猜不到啊。”
拉維安納也催她:“快點兒,別耽誤別人的時間。”
那女的紅著臉,放低著聲音隻讓包比諾和拉維安納兩個人聽見;她說:“先生,我是賣水果的,把最小的娃娃寄養在外麵,欠了幾個月的寄養費;所以我藏著一些錢……”
“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諾已經猜到下文。
“是的,先生。”
“你叫什麼名字?”
“蓬蓬納。”
“你的丈夫呢?”
“他叫多比奈。”
“住在小銀行街的是不是?”包比諾一邊說一邊翻著資料冊,看到那一戶的專欄旁邊批著幾個字,又道:“嗯,他關在牢裏呢。”
“那是為了債務,我的好先生。”
包比諾搖搖頭。
“先生,我手車上沒有東西可賣了;昨天房東逼我付了房錢,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攆走。”
拉維安納傴著身子和主人咬了一會耳朵。
“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錢呢?”
“先生,倘若這買賣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個法郎。”
法官向拉維安納做了個暗示,拉維安納便從一隻大布袋裏掏出十法郎交給那女的,同時法官把貸款登賬。皮安訓看著賣水果女人快活得渾身打顫的動作,就想象她從家裏到這兒來見法官的路上,心裏一定是非常焦急的。
“輪到你了,”拉維安納招呼一個白胡子老人。
皮安訓把當差的拉過一邊,問他還要多少時候接見完畢。
拉維安納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現在還剩八十個。醫生你還來得及先跑幾處出診呢。”
“孩子,”法官轉身抓著皮安訓的手臂,“我給你兩個靠近這兒的地址,一個是塞納街,一個是弩箭街。塞納街有個女孩子自殺,弩箭街有個男的需要送到你醫院去。我等你回來吃早點。”
一小時以後,皮安訓回來了。福阿街上已經空蕩蕩的沒有人,天也開始亮起來;包比諾正在上樓,最後一個受到周濟的窮人剛走,拉維安納手裏的錢袋給掏空了。
“那兩個人怎麼啦?”法官在樓梯上問醫生。
“男的死了;女孩子還有救。”
自從沒有女主人經心照料以後,包比諾家裏的景象就跟主人的相貌完全一致了。腦子裏被一個主要的念頭盤踞著,他的雜亂無章在所有的東西上都留著特殊的痕跡。到處是成年累月的灰塵,動用器物都改變了用途,顯出單身人的巧思。花瓶裏塞著紙張,家具上擺著空墨水瓶,忘記拿走的盤子,和急急忙忙找東西的時候當作燭台用的火石;好多用具是預備搬動位置而隻搬了一半的;有些地方堆滿了雜物,有些地方完全空著,表示主人本來想整理而中途撂下了。這種混亂現象在法官的書房裏特別顯著,證明他一刻不停的走來走去,忙著層出不窮的事,到處拖拖拉拉的攪得一團糟。書架好象遭了洗劫,書東一本西一本的攤在那裏:有的疊在另外一本書上,有的打開著合撲在地下;卷宗沿著書架排著,把地板占滿了。地板已經有兩年沒擦過。桌子上,家具上,擺著感恩的窮人向教堂許過願心的證物。壁爐架上供著兩個藍玻璃的喇叭形花瓶,瓶高頭擺著兩個玻璃球,球內有各種顏色混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古怪。壁上掛著紙花,還有用雞心的形狀與花瓣作成的框子,中間嵌著包比諾的姓氏。這裏是鄭重其事做起來的一無所用的紫檀匣子。那裏是一些放紙張的文件夾,式樣一望而知是苦役犯的出品。那些耐心的傑作,感恩的匾額,幹癟的花球,使法官的書房和臥室很象賣玩具的鋪子。包比諾老人不是把它們作為備忘之用,便是拿零星的筆記,紙條,忘了的筆尖塞在裏頭。這許多對他的善舉表示感激的禮物都塵埃密布,沒有一點兒新鮮氣息。幾個手工很好但是被蟲蛀了的禽鳥標本,矗立在這個廢物的森林中間:最主要的是一隻安哥拉種的貓,包比諾太太生前的愛物,由一個不名一文的標本製造家作得很逼真;他一定是受了些小恩小惠而拿這個不朽的寶物表示感激的。室內還有本區一個感情豐富而才力有限的藝術家替包比諾先生與包比諾太太畫的肖像。甚至臥房裏凹進去放床鋪的地位,也掛著繡花的針線團,用十字花挑出來的風景,折紙拚成的十字架,都是極花功夫的作品。窗簾被煤煙熏黑了,毯子和床帷已經說不出是什麼顏色。
在壁爐架與法官辦公用的大長方桌之間,有張獨腳圓桌,廚娘在上麵放著兩杯咖啡牛奶。兩張馬鬃麵子的桃木靠椅,擺在那裏等著兩人去坐。因為窗洞裏的光線照不到這個地位,廚娘留下兩支蠟燭;長得異樣的燈芯結成野菌一般的燈花,射出半紅不紅的光,使蠟燭燃燒經久,據說那是吝嗇鬼想出來的辦法。
“姑丈,你到樓下接見室去的時候,應當多穿些衣服。”
“我生怕他們等久了,那些可憐的人!你,你可有什麼事找我呢?”
“我來請你明兒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飯。”
“是咱們的親戚嗎?”法官問話的神氣完全心不在焉,皮安訓不由得笑了。
“不是的,姑丈;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極有地位極有勢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遞了一張狀子,要求對她丈夫來一個禁治產處分,聽說那案子分發在你手裏……”
“而你要我上她那兒去吃飯嗎?你瘋了嗎?”法官說著,手裏抓起一部民事訴訟法。“你念罷,法律規定推事不得在與他經辦案件有關的兩造家中飲食。她要跟我說話,讓她到這兒來見我好了,你那個侯爵夫人!不錯,我預備今夜把案子研究過了,明兒去詢問她的丈夫。”
他站起來,在一個正好望得見的文件夾裏找出一份案卷,看了看摘由,說道:
“卷子在這裏。既然你關心那個極有地位極有勢力的太太,咱們就來看看她的狀子罷。”
包比諾把袍子往中央拉了一下,因為兩隻對麵襟常常扯開去,露出他赤裸裸的胸部。他拿小長方塊的麵包往冷卻的咖啡裏浸了浸,撿出狀子來一邊念著,一邊隨時停下來和皮安訓倆加幾句按語和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