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的包比諾坐在椅子邊上,對著火,帽子夾在膝蓋中間,望著鍍金的燭台,座鍾,堆在壁爐架上的小骨董,糊壁的料子跟花式,還有時髦太太擺在周圍的一切貴重的小玩藝兒。他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聲音喚醒了:
“先生,我對你真是千恩萬謝……”
老人心裏想:“千恩萬謝是太過分了,你連一點兒感謝的意思都沒有。”
“……因為你肯賞臉……”
他又想:“賞臉!這明明是挖苦我麼。”
“……親自來看一個可憐的當事人,她為了病不能出門……”
聽到這裏,法官用一種帶著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眼,察看可憐的當事人的健康情況。他對自己說:“哼,她象生龍活虎一般呢!”
然後他肅然回答道:“太太,你用不著道謝。雖則我的行動不合法院的習慣,但在這一類案件裏頭,隻要能幫助我們發掘真相,無論什麼事都是應該做的。我們的判斷,靠良心啟示的成分遠過於根據法律條文。在我辦公室裏也罷,在這裏也罷,隻要能找到事實就行。”
包比諾說話的時候拉斯蒂涅過來跟皮安訓握了握手,侯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對醫生點點頭。
皮安訓湊著拉斯蒂涅的耳朵,指著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問:“這一位是誰?”
“特·埃斯巴騎士,侯爵的弟弟。”
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諾說:“令侄告訴我,你忙得很;我也知道你心極好,不願意露出幫助人的痕跡,免得受的人不安。大概你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為什麼他們不添幾個法官呢?”
包比諾說:“噢!太太,那當然是再好沒有羅;可是公家會添人的時候,母雞也會長出牙齒來了。”
這種跟法官的相貌完全配合的談吐,使埃斯巴騎士把他打量了一下,仿佛心裏想:“這家夥倒是容易對付的。”
侯爵夫人望了望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挪近身子,說道:
“你瞧,負責決定私人的利益和生活的,原來是這樣的人。”
象多數在一個行業裏混到老的人一樣,包比諾常常無意中露出本行的習慣,其實就是他思想的習慣。說話脫不了預審推事的氣味:喜歡盤問對方,一步緊似一步,逼出他們自己意想不到的結果,說出他們不願意說的話。相傳博索·第·鮑爾穀最高興套出對方的秘密,教人上當:這是他由於無法克製的習慣,特意要施展一下老奸巨猾的本領。當下包比諾探明了陣地,認為必須拿出法院為了搜求真相而常用的,最巧妙最隱藏的策略。皮安訓冷冷的沉著臉,好象是決意咬緊牙關受罪;但暗裏很希望姑丈把這個女人象踩一條毒蛇似的踩在腳下;這個比喻是侯爵夫人的長袍子,高領口,小腦袋,和一波三折的動作提醒他的。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又道,“雖然我最恨露出自私的脾氣,但我受罪受得太久了,不能不希望你把案子快快了結。是不是不久就能有個圓滿的解決呢?”
包比諾神氣很殷勤:“太太,在我範圍之內,我一定把案子早日辦了。”然後又望著侯爵夫人,問:“你不知道侯爵和你分居的理由嗎?”
“不知道,先生,”她一邊回答一邊擺好姿勢,準備把打好底稿的一篇話說出來。“一八一六年初,特·埃斯巴先生先有三個月功夫性情大變,然後向我建議搬到勃裏昂鬆附近,去住在他的一所田莊上,既不顧到我的習慣,也不管那邊的氣候會斷送我的健康;我拒絕了。我的拒絕引起他毫無理由的責備,所以我那時就疑心他理路不清。第二天,他走了,把他的屋子和我的收入都讓我自由支配;他卻帶著兩個孩子住到聖·日內維崗街去了……”
“對不起,太太,”法官打斷了她的話,“你所說的收入有多少數目呢?”
“一年二萬六,”她隨便回答了一句。“當時我立刻去請教鮑爾打先生,問他應當怎辦;據說事情非常困難,要剝奪一個父親管教兒女的權,我必須在二十二歲上獨自守在家裏,那是很多女人會鬧笑話的年齡。先生,你一定看過我的狀子!我要求把特·埃斯巴先生來一個禁治產處分所根據的事實,你大概都知道了吧?”
“太太,你有沒有采取行動討回你的孩子?”
“我試過的,先生,可是沒有結果。一個做母親的得不到兒女的溫情真是太殘酷了,尤其在他們能給你享受到天倫之樂的時候,那是所有的女子都重視的。”
“大的一個應該有十六歲了吧?”法官說。
“十五歲!”侯爵夫人不大高興的回答。
皮安訓聽著,對拉斯蒂涅瞟了一眼。特·埃斯巴太太咬了咬嘴唇:
“請問孩子們的年齡跟這件事有什麼相幹?”
“啊!太太,”法官好象對自己說話的分量並不在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和他的兄弟,大概也有十三歲了吧,他們有的是腿,有的是頭腦,會偷偷來看你的;如果不來,那是為服從父親,而要服從父親到這個程度,那一定是非常愛父親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侯爵夫人說。
“或許你不知道,你的訴訟代理人在狀子裏說,你兩個親愛的孩子在父親身邊很苦……”
特·埃斯巴太太好不天真的回答:“我不知道代理人替我說些什麼話。”
包比諾接下去說:“請你原諒我這種結論,但法律是把什麼都考慮到的。太太,我向你提的問題,動機是要徹底了解案情。據你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藉口是極可笑的。他本來要和你一同上勃裏昂鬆,結果他仍留在巴黎。這一點我不大明白。他結婚以前有沒有認識那個耶勒諾太太呢?”
“不,先生,”侯爵夫人回答的時候有些不高興的表情,隻有拉斯蒂涅和特·埃斯巴騎士看得出來。
她本想籠絡這法官,使他的判決對自己有利,沒想到反過來被他多方盤問,不由得大為氣惱。但包比諾聚精會神的態度完全象個傻瓜,所以她臨了也認為包比諾的問長問短,是和服爾德筆下的審判官一樣,天生的喜歡發問。
她接著說:“我十六歲的時候,由於父母之命嫁了特·埃斯巴侯爵;他們認為侯爵的姓氏,財產,習慣,都合乎作他們女婿的條件。那時候爵二十六歲,是個合乎英國人標準的紳士,我喜歡他的態度舉動,他似乎胸懷大誌,而我是喜歡胸懷大誌的人的,”她說著朝拉斯蒂涅望了一眼。“倘使侯爵沒遇到耶勒諾太太,據他當時的朋友們的意見,憑他的才能,學問,交際,早已參加政府執掌大權;查理十世還沒登極就非常器重他;什麼貴族院啊,宮廷中的要職啊,政府中的高位啊,都等著他。不料那女人把他迷昏了頭,把我們整個家庭的前途斷送了。”
“特·埃斯巴先生那時對宗教的意見是怎樣的呢?”
“他一向是,至今還是,極虔誠的。”
“你不覺得耶勒諾太太用什麼妖法蠱惑他嗎?”
“不,先生。”
“太太,你的屋子非常漂亮,”包比諾突然改變話題,把手從背心袋裏縮回來,站起身子,撩開衣擺向壁爐烤火。“這客廳真是太好了,椅子多講究,每間屋都富麗堂皇。的確,你自己住著這等地方,想到孩子們衣,食、住樣樣不行,一定傷心透了。對一個做母親的人,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痛苦的事!”
“是的,先生。我多麼想使兩個孩子有些娛樂,可憐他們被父親逼著,從早到晚研究那要命的中國學問!”
“你在家裏舉行盛大的宴會,當然可以讓他們快活一下;但說不定會養成他們揮霍的習慣;另一方麵,他們的父親也應該在冬天教他們來看你一兩次呀。”
“逢著元旦和我的生日,他是帶他們來看我的;那些日子,特·埃斯巴先生特別賞臉;和他們一起在這兒吃飯。”
“這種行為真是怪極了,”包比諾的神氣好象完全相信侯爵夫人的話。“你有沒有見過耶勒諾太太呢?”
“有一天,我的小叔為了關心他的哥哥……”
“啊!”法官打斷了侯爵夫人的話,“這一位原來是特·埃斯巴先生的令弟?”
特·埃斯巴騎士一聲不出,彎了彎腰。
“特·埃斯巴先生素來關心這件事,有天帶我上禮拜堂,因為那女的是新教徒,到那兒去聽布道的。我看到了她,覺得沒有一點兒動人的地方,完全象一個開肉鋪子的;胖得異乎尋常,一張可怕的大麻臉,手腳長得象男人,眼睛斜視,反正是個妖怪。”
“簡直想不通!”法官說著,那表情仿佛他是全國最傻的一位推事。“而那女的還住在這兒附近,住著一所公館。那末一般真正的布爾喬亞都到哪裏去了?”
“是的,一所公館;並且她兒子住在裏頭開支浩大。”
“太太,我住在聖·瑪梭城關,不知道這一類的費用。你說的開支浩大到底是怎麼一個排場呢?”
“噢,”侯爵夫人說,“那包括一個馬房,養著五匹馬,備著三輛車,一輛輕便四輪車,一輛轎車,一輛雙輪篷車。”
“這些是不是花費很大的?”包比諾很詫異的問。
“大得很呢!”拉斯蒂涅插嘴道。“這種場麵,就是說馬房,車輛,和仆役的號衣等等,一年總得一萬五六的開支。”
“你也認為這樣嗎,太太?”法官更詫異了。
“是的,至少要這個數目,”侯爵夫人回答。
“屋內的家具是不是花費更大?”
“要十萬以上呢!”侯爵夫人看到法官這樣無知,不由得微微的笑了。
老人又往下說:“太太,當法官的全是多疑的,公家出了薪俸養他們:也是要他們多疑;而我便是這等人。如果事情屬實,那末耶勒諾男爵和他的母親把侯爵剝削得不象話了。據你估計,單是車馬一項就得一萬六一年。夥食,用人的工資,家裏大筆的開銷,更應當加倍計算,那一年要花到五六萬了。你想這兩個人從前那麼窮苦,怎麼會有偌大家私?一百萬的本金才不過生四萬法郎利息。”
“先生,他們母子倆把侯爵給的資金都照六折到八折的行市買了公債。我相信他們的進款總該有六萬法郎以上。並且那兒子的薪水也很高。”
“倘若他們要花到六萬一年,”法官說,“你又要花多少呢?”
特·埃斯巴太太回答:“差不多要這個數目。”
騎士聽了作了個手勢,侯爵夫人臉一紅,皮安訓望著拉斯蒂涅;但法官的表情始終天真爛漫,把侯爵夫人騙過去了。騎士看到大勢已去,便不再關心他們的談話。
包比諾說:“太太,這些人大可以送到特別法庭去。”
“我就是這個意思,”侯爵夫人挺高興的回答。“一聽到重罪法庭這幾個字,他們就會讓步了。”
包比諾又道:“太太,特·埃斯巴先生離開你的時候,有沒有給你一份委托書,使你有權處置你的產業?”
“我不了解你為什麼要問這些話,”侯爵夫人的語氣顯得不耐煩了,“我認為,如果你考慮到我丈夫的精神失常使我所處的地位,你就應該多問問他,而不應該問我。”
“太太,咱們就要轉到正文來了。倘若侯爵受到禁治產處分,那末在委托你或另外一個人管理財產以前,法院先要知道你對自己的財產管理得怎麼樣。倘若侯爵給過你委托書,就證明你得到他的信任,而法院對這一點是重視的。你究竟拿到委托書沒有?你可有權調度資金,買賣不動產嗎?”
“不,先生,勃拉蒙·旭佛雷家出身的人,絕對沒有作買賣的事,”侯爵夫人因為貴族的傲氣受了傷害,把正事給忘了。“我的產業原封不動,特·埃斯巴先生也沒給我委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