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聽到嫂子的答複每一句都等於自殺,便把手蒙著眼睛,免得露出心中的難堪。包比諾雖然說話繞著彎兒,卻始終抓著要點。他指著騎士說:
“太太,這一位沒有問題是你的骨肉至親;咱們當著這幾位先生可以不必忌諱罷?”
“有話盡說罷,”侯爵夫人覺得這種謹慎小心很奇怪。
“太太,我相信你一年隻花六萬法郎;而這筆錢是運用得很好的,隻要看你的車馬,府第,大批的仆役,和氣派遠過於耶勒諾家的排場,就可以知道。”
侯爵夫人點點頭表示同意。
法官又往下說:“可是倘使你隻有二萬六千收入,咱們之間不妨老實說,你可能欠到十萬法郎左右的債。這樣,法院就很有理由相信,你請求對丈夫加以禁治產處分的動機,不免涉及個人的利害關係,想借此償還債務,如果……如果……你負債的話。因為受了人家請托,我很關切你的處境;你自己酌量一下罷,我看還是一切實說的好。假如我沒猜錯,你現在還來得及補救,不至於在法院的判決書上受到譴責,倘若你不把你的地位交代清楚,那可是免不了的。我們一方麵必須檢查申請人的動機,一方麵也得聽被告的辯訴,追究申請人是否受到情欲的鼓動,有利令智昏的情形,因為很不幸這是極普遍的現象……”
侯爵夫人那時簡直象殉道的聖·洛朗受著火刑一樣。
法官又道:“……關於這一點,我需要你給我解釋。太太,我並不要求和你算一筆筆的賬,隻是想知道要六萬法郎才能應付的排場,你一向怎麼支持的,而且支持了這許多年。在日常生活中辦得到這一點的女人固然有的是,但你不是這等人。請你告訴我,你可能有很正當的辦法,例如王上的恩賞,或是最近得到的公家津貼等等;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你必須由丈夫授權才能領到款子。”
侯爵夫人隻是一聲不出。
包比諾接著又說:“你想,特·埃斯巴先生可能起而自衛,他的律師可以名正言順的探聽你有沒有欠債。這個內客室最近才換過家具,府上每間屋的動用器具都不是侯爵一八一六年上留給你的了。耶勒諾母子的家具,你剛才告訴我已經很貴,你的當然更貴,因為你是一位貴族太太。我雖則當了法官,到底是個人,可能錯誤的,請你給指點出來。要把一個年富力強的家長宣告禁治產,你該想到法律教我負的責任,想到法律限令我們作的嚴密的偵查。所以,侯爵夫人,請你原諒我所提出的那些問題,那在你是很容易解釋清楚的。一個男人為了精神錯亂而被禁治產以後,需要有個財產管理人。將來誰當這管理人呢?”
“他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
騎士行了個禮。大家靜默了一會,那靜默使在場的五個人都很窘。法官裝聾作傻的把這女人的痛瘡揭開了。他那副傻相原來是使騎士,侯爵夫人,拉斯蒂涅忍俊不禁的,此刻卻在他們眼中顯出了真麵目。把他偷覷之下,三個人都發覺那張能言善辯的嘴巴的確千變萬化,意義無窮。滑稽可笑的家夥一變而為目光犀利的法官。他早先估量內客室的用意,如今可顯出來了:他好比座鍾底下那頭鍍金的象,蹲在那裏研究豪華的陳設,結果卻看透了這女人的心事。
包比諾指著壁爐架上的擺設,說道:“特·埃斯巴侯爵固然是對中國入迷了,但我很高興看到中國的出品也一樣能討你喜歡。這些可愛的中國玩藝也許都是從侯爵那兒來的吧,”他一邊說一邊指著貴重的小骨董。
這幾句挺風雅的譏刺使皮安訓聽著微笑,拉斯蒂涅愣了一愣,侯爵夫人卻咬著她薄薄的嘴唇。
“先生,”特·埃斯巴太太說,“我處在兩難的地位,不是坐視自己的財產和孩子受到損害,便是被人家認為與丈夫作對;現在你先生非但不來保護我,倒反控訴我,倒反懷疑我的用意。這種行為真有點兒莫名其妙……”
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話:“太太,法院對這一類案子特別鄭重,它可能指派一個批判態度還沒有我這樣寬容的法官。再說,你以為侯爵的律師會樂意聽人擺布嗎?便是你的用意極純正,沒有一點兒私心,他不是也會加以中傷嗎?你整個的生活,他都要翻來覆去的搜查,還不象我對你存著敬意而留些餘地呢。”
“多謝你,先生,”侯爵夫人帶著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三萬五萬的債,也不在埃斯巴和勃拉蒙·旭佛雷兩家眼裏;但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為我欠了債,就不能使他受禁治產處分?”
“那也並不,”包比諾回答。
侯爵夫人又說:“我想不到,在隻要坦白真誠就能知道全部事實的情形之下,一個法官會用狡猾的手段來盤問我,所以我現在認為不必再回答你的問題了;雖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實告訴你,我在社會上的身分,為了保持社會關係所花的心血,對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杜門不出,過了幾年幽居的生活;但為孩子著想,我覺得不能不代替他們父親的職司。我招待朋友,接見賓客,欠了債,使他們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們布置一些光明的遠景,使他們將來不會缺少幫助和支持;以這種成就而論,不少精於計算的人,法官也罷,銀行家也罷,都會毫不吝惜的付出我所花的代價的。”
“太太,我很佩服你愛護兒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榮譽,我怎麼能責備你呢?法官是屬於大眾的;他什麼都應該知道,什麼都應該衡量。”
侯爵夫人憑著她的機智和判斷人的習慣,看出無論用什麼手段都不能影響包比諾。她本希望遇到一個有野心的法官,不料來的是個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別的方法來達到目的了。那時仆役們正好端茶來。
包比諾看見下人預備茶水,便問:“太太還有別的話跟我解釋嗎?”
“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隻管公事公辦:訊問了特·埃斯巴先生以後,你就會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
她抬起頭來又高傲又放肆的向包比諾瞅了一眼;老頭兒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辭了。
拉斯蒂涅對皮安訓說:“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氣了。難道他不明白嗎?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會上有什麼影響什麼潛勢力,難道他一概不知道嗎?明兒司法部長還要來拜望她呢……”
皮安訓回答:“朋友,教我有什麼辦法?我早告訴你了,他不是一個通世麵的人。”
“不錯,他這種人簡直自尋死路。”
皮安訓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終不做聲的騎士行了禮,急急忙忙追出去;包比諾不願意參加發僵的局麵,早已在一間間的大客廳中往外走了。
法官一邊踏上侄子的馬車,一邊說:“我看這女人欠下十萬法郎的債呢。”
“你覺得這件案子怎麼樣?”
“沒把各方麵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從來沒有意見的。明天清早我就發傳票,約耶勒諾太太下午四點鍾到辦公室來,要她解釋一下關於她的事,因為她是有幹係的。”
“我倒很想知道這樁案子的結果。”
“哎!天哪!你沒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嗎?牽線的便是那個高大冷酷,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個字的男人。他頗有該隱的氣息,但這個該隱是想利用法院來害他的哥哥,不幸我們手裏還有幾把薩姆鬆的劍。”
皮安訓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這裏頭攪些什麼名堂呢?”
“這些家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我們見慣了:宣告不受理的禁治產案子,每年都有。我們的風俗並不認為這種企圖不名譽;另一方麵,隻要一個可憐的窮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搶金子,我們就把他送進苦役監。咱們的法律不是沒有缺點的。”
“可是狀子上所舉的事實又是怎麼回事呢?”
“孩子,你還不知道當事人要訴訟代理人編的謊話嗎?倘若代理人隻講事實,他們盤進事務所的資金就沒有利息可拿了。”
第二天下午四點,一個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帶子的酒桶,渾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的爬上法官包比諾家的樓梯。她好容易才從一輛綠色敞篷馬車中走下來;那輛車和她配合得再恰當沒有:你想到這女的就會聯想到她的車,想到那輛車就會聯想到這女的。
她站在辦公室門口,說道:“親愛的先生,我就是耶勒諾太太,被你老實不客氣疑心做賊的。”
她用極普通的聲音說了這幾句極普通的話,因為害著哮喘病,說話中間還夾著尖銳的嘶嘶聲,最後又來一陣咳嗆。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過潮濕的地方多麼難受。說句粗話,我這條命是不會長的。好啦,你找我幹嗎?”
法官一看見這個所謂女陰謀家,不由得呆住了。耶勒諾太太皮色通紅,臉上窟窿多得數不清,額角很低,鼻子往上翹著,臉孔滾圓象一個球,因為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滾圓的,眼睛象鄉下人一樣有精神,講話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頭發籠在綠帽子底下的一頂軟帽裏麵,帽上插著一束蔫了的蓮馨花。膨亨的乳房教人看了又好笑,又擔心它逢著咳嗆的時候會嘩啦啦的炸開來。那種粗大的腿,巴黎的頑童是拿兩根木樁來形容的。耶勒諾寡婦穿著一件綴有灰鼠毛的綠衣衫,在她身上好比沾著油跡的新嫁娘的披紗。總而言之,她渾身上下都是跟“你找我幹嗎”這句話調和的。
“太太,”包比諾對她說,“有人疑心你用蠱惑手段勾引特·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錢。”
“什麼!什麼!說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還當著法官,應該明理的,對我瞧瞧罷!請你說一聲,我是不是勾引什麼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彎不下去,鞋帶也沒法扣,二十年到現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馬上會悶死。十七歲的時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蘆筍,還長得很俏呢,老實告訴你!後來嫁了耶勒諾,一個挺好的男人,在鹽船上當掌舵的。我生了個兒子,長得一表人材,替我很掙麵子;我可以不客氣的說,他是我最美麗的出品。我那小耶勒諾是拿破侖部下一個很體麵的兵,在帝國禁衛軍中吃糧。自從男人淹死之後,可憐我大變特變:害了一場天花,在房間裏一動不動的躺了兩年,等到出房門的時候就胖成現在這樣子,又醜又倒楣,這一輩子就算完啦……你說,我憑什麼去勾引男人?”
“那末,太太,為什麼特·埃斯巴侯爵給你一筆……”
“對啦,給我一筆那麼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是不對的。現在他的家屬為這件事著了慌,把他告了一狀。”
“哎啊!我的好天爺!”那女的猛的站起身來嚷著,“他竟為我受累嗎?象他那樣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個!要是他遇到什麼傷心事,哪怕隻是少掉一根頭發罷,我們也寧可把收下的錢退回的。法官大人,請你把這話記下來。哎唷,我的天!我馬上把事情告訴耶勒諾去。喝!這還象話嗎?”
矮胖的老婆子一說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腳兩步滾下樓梯,不見了。
法官心裏想:“這女的倒不是扯謊。好罷,明天去看了侯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過了相當年齡,不再糊裏糊塗過生活的人,都知道表麵上無足輕重的行為對於人生大事所能發生的影響;他們決不會奇怪象下麵那種瑣碎的事會有重大的後果。第二天,包比諾害著鼻腔感冒,疾病本身並無危險,俗語卻很可笑的稱為腦傷風。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擱一下的嚴重性,覺得有點兒發燒,便留在家裏,沒有去訊問特·埃斯巴侯爵。這一天耽誤對於這樁案子的關係,等於十七世紀時太後瑪麗·特·梅迭西斯為了喝湯而延遲了與王上的會見,使黎希留占先一著,趕到聖·日耳曼爭回了路易十三的寵信。
我們在跟著法官和書記官進到侯爵寓所以前,對於這一位被妻子指為瘋狂的家長,對於他住的屋子和經營的事業應當先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