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訊問(1 / 3)

等到隻有法官和當事人在場的時候,書記關上了門,逕自走到德龍興式書桌前麵,鋪上公文紙預備寫筆錄了。包比諾始終打量著特·埃斯巴先生,看他聽了剛才的話有什麼反應,因為那幾句話對於一個理智健全的人是極殘酷的。侯爵的臉,平日是象所有頭發淡黃的人一樣沒有血色的,突然氣得通紅;他微微打了個寒噤,拿報紙放在壁爐架上,坐下來把眼睛低下了。不久他恢複了上流人物的尊嚴,望著法官,似乎想從他相貌上找出一些關於他性格的標記。

他問:“先生,這樣重要的狀子,法院怎麼沒給我一個副本?”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為失卻理性,送達副本就變成多此一舉了。法院的責任,首先在於把原告的陳訴調查清楚。”

“很對,”侯爵回答。“那末先生,請你告訴我應當怎辦……”

“隻要答複我的問題,任何細節都不要省略。不論你使侯爵夫人作為藉口的某些行為有怎樣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論這苦衷怎樣的難於啟齒,你盡管直說,不必顧慮。不消說,法院方麵很明白它的責任,在這種場合自會保守秘密……”

侯爵的麵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說:“先生,倘若經過我解釋以後,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責備,那又會發生怎樣的後果?”

“法院可能在判決書上對申請人的動機加以譴責。”

“這種譴責有沒有伸縮性?如果我答複你問題以前向你要求,即使將來你的報告有利於我,判決書上也不說一句使侯爵夫人難堪的話,法院能不能加以考慮?”

法官望著侯爵;兩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樣高尚的思想在精神上交流。

包比諾吩咐書記官:“諾埃,你到隔壁屋裏去。等我用到你的時候再叫你。”

書記走出以後,包比諾又對侯爵說:“如果象我現在所推想的,這件事情中間有什麼誤會,那我敢答應你,根據你的請求,法院的行動可以留些餘地。”法官停了一會,又道:“我請你解釋特·埃斯巴太太陳訴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據說你把大宗款子送給一個船夫的寡婦,耶勒諾太太,更確切的說是送給她的兒子耶勒諾上校,同時憑你在王上麵前的寵遇竭力保舉他,你對他的照顧甚至幫他攀了一門極好的親事。原告的陳訴,似乎說這種友誼超過了一切感情的範圍,連違背道德的感情也不到這程度……”

侯爵的臉和腦門突然脹得緋紅,連眼淚都冒上來把睫毛沾濕了;然後他的傲氣把這種在男人身上被認為懦弱的衝動壓了下去。

他聲音異樣的回答說:“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為難。我本來預備把我行為的動機帶到墳墓裏去的……因為提到這問題,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醜史,還要提到我自己,這最後一點,你知道又是我極難啟齒的。先生,希望一切隻有你我兩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麵,你起草判決書的時候一定有方法不提及我告訴你的事實……”

“侯爵,在這種情形之下,無論什麼事都辦得到。”

特·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結婚以後不久,因為太太揮霍無度,不得不借一筆款子。貴族家庭在大革命時期的境況,你是知道的。我沒力量雇一個總管或經紀人。今日之下,差不多所有的貴族都得親自料理產業。我家裏財產的契據,多數是由我父親從朗格陶克,普羅望斯,公太幾省帶到巴黎來的,因為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黨人從田契和所謂特權執照上麵追究業主。我們本姓奈葛勒北裏斯。特·埃斯巴這個姓是我們在亨利四世的朝代,和特·埃斯巴家結了親,連同財產一起承繼下來的;那份人家是裴恩地方的一個大族,和我們聯姻的條件便是要把他們的爵徽畫在我們爵徽的中央。奈葛勒北裏斯是一個小城,在宗教戰爭中跟我那些姓奈葛勒北裏斯的祖先一樣有名。和特·埃斯巴家結親的時候,我們把奈葛勒北裏斯的田地丟了。奈葛勒北裏斯的職位是統領官,他損失了全部家產,因為新教徒痛恨蒙呂克的朋友們,一個都不肯放過。王家對於這位犧牲慘重的奈葛勒北裏斯很不公道,既不封他為元帥,也不給他一個缺分,或是對他的損失有何補償。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沒有酬報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合了特·埃斯巴家的親事,讓他承繼他們的家業。可是奈葛勒北裏斯的田產已經全部落在債主手裏。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財產花光了,隻留下特·埃斯巴家的長房田給我曾祖,其中還得劃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後,我的曾祖特·埃斯巴侯爵,象我一樣年紀輕輕就當了家。他在宮廷裏有一個差事,所以經濟情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對他特別寵幸,使他掙了一份很大的家私。那時我們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個無人知道的,醜惡的,血跡斑斑的汙點,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這秘密是我在有關奈葛勒北裏斯田地的文契和家裏的舊信中發現的。”

在這個莊嚴的時間,侯爵說話毫無口吃的現象,也沒有平時語言重複的習慣。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這兩項缺點的人,一旦胸中有了強烈的感情,說話往往會極其流暢。

他又道:“然後《南德敕令》被撤銷了。先生,也許你不知道路易十四的親信借此機會發了多少財。凡是新教徒不按照公家規定出售的產業,都被路易十四沒收,分給他的左右。象當時的傳說一樣,王上的寵臣都四出逐鹿,獵取新教徒的家產。我千真萬確的知道,有兩個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憐的商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額財產需要帶走的,到處遇到圈套;人家對他們用的怎樣的手段,我用不著向你當法官的人解釋。你隻要知道,奈葛勒北裏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個地方教區和對於各鄉鎮的特權,還有從前也屬於我們的葛拉方日田地,都早已落入一個新教徒的手裏。由於路易十四的恩賜,我的祖父把這兩處產業收回了。但這恩賜的經過對另一方麵是極不公道極殘酷的。那兩處田地的業主,把家屬先打發到瑞士去,自以為日後還能回到祖國來,便假裝賣掉田地,自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盡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國料理買賣,不料被地方總督抓了起來,出麵頂替,充他買主的人把事實招供了;可憐的商人結果被吊死,而我的父親卻到手了兩處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參加這些陰謀詭計倒也罷了;無奈那位總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總督的一封信,教我祖父向台奧達多斯想辦法,台奧達多斯是宮廷中的近臣背後稱呼王上的暗號。信中取笑那個犧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屬寄錢回來替可憐的人贖命,總督收了錢,照舊要了商人的命。”

侯爵說到這兒停住了,仿佛這些回憶還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然後他又接著說:“那可憐蟲叫做耶勒諾。單單這個姓就可以給你說明我的行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這樣一段可恥的曆史,我不由得痛苦萬分。靠了這筆家私,我的祖父娶了拿伐蘭·朗撒克家的女兒,那是小房的承繼人,家業遠過於大房。從此以後,我的父親被認為國內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朗裏歐家小房的女兒,便是我的母親。那家私雖是不義之財,對我們倒是一本萬利。因為決意要快快的補贖這樁罪過,我寫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蹤跡訪查明白了才安心。我打聽到耶勒諾家潦倒不堪,已經搬回法國來了。以後我又發覺,那倒楣的一家的承繼人是一個拿破侖部下的騎兵中尉。在我看來,耶勒諾一家的權利是很明白的。要確定時效問題,不是先得控告產業的持有人嗎?但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教他們向哪個法庭去陳訴呢?他們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這裏,”侯爵說著,拍了拍心窩。“我不願意我的孩子們將來對我象我對祖先一樣想法。我要傳給他們一份沒有汙點的遺產,一個沒有汙點的爵徽;我不願意貴族的品格在我身上變成自欺欺人的謊言。並且以政治觀點來說,大革命時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要求收回被充公的產業,他們自己怎麼還能保留用罪惡的手段搶來的財產?耶勒諾先生母子倆老實得近乎迂執,據他們說來,我還是受他們剝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們隻肯收回路易十四時代的地價。我們把那地價議定為一百一十萬法郎,可以陸續支付,不用加利息。為了張羅這筆款子,我必須有個很久的時期不能動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這個階段,我才如夢初醒,發覺我對太太認識錯了。我向她提議離開巴黎,住到外省去;在那兒憑她收入的半數就能過著體體麵麵的生活,而且可以提早還清那筆債;我把事情告訴她,隻是沒說得怎麼嚴重。不料她把我當作瘋子。我這才發見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問心無愧的讚成我祖父的行為,還會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麼冷酷,對孩子們不關痛癢,居然毫無遺憾的讓我帶走,我不禁害怕起來,決意把我們共同的債還清以後,讓她保留她那份財產。她說過她不能因為我發傻而跟著賠錢。既然我的收入不夠開銷;也沒力量供給孩子們的教育費,我就打定主意親自教育,希望他們成為勇敢的人,名副其實的紳士。我把進款買了公債,因為行市上漲,我還清地價的時期比預算的縮短很多。原來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隻能撥六萬法郎,要十八年才能撥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十萬法郎統統歸清了。我很運氣,償還了人家的損失,並沒使孩子們吃一點兒虧。先生,這就是我把款子交給耶勒諾太太母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