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蒲洛涅森林去的。我們還看見母親呢。”
“她有沒有停下來?”
“我們跑得那麼快,她一定沒看到,”格萊芒回答。
“可是你們為什麼不過去招呼她呢?”
格萊芒低聲說道:“父親,我覺得她不大樂意我們在公眾地方接近她。”
法官耳朵相當靈敏,把那句話聽到了;當時候爵額上也堆起一些陰影。包比諾欣然看著這幅父子團聚的景象,眼神很感動的打量侯爵,覺得他的麵貌,姿態,舉動,簡直是忠厚正直的德性最完滿的表現,完全是一派風雅豪俠的貴族氣息。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複了口吃的毛病,“你瞧……法院可以隨時派……派人到這兒來……是的,隨時派……派人到這兒來。假如有瘋子的話……假如有瘋子的話,那隻有兩個孩子對他們的父親有點兒瘋癲,還有做父親的對孩子們瘋得厲害;但那種瘋狂,性質並不壞。”
那時,穿堂裏傳來耶勒諾太太的聲音,她不管當差的攔阻,徑自走進客廳,嚷道:
“我才不願意繞圈子呢!”她說著向大家行了禮,“是的,侯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談一談。啊!我又來遲了一步,刑事法官已經先到了。”
“刑事!”兩個孩子都叫起來。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來在這兒!真是,若要事情糟,隻要法官到。侯爵,我特意來告訴你,我們母子倆決意把你的錢全部奉還,因為我們的名譽受到危險了。我跟我兒子寧可還你錢,不願意你有一點兒不如意的事。說句老實話,真要混賬透頂的人才會想到把你來一個禁治產……”
兩個孩子緊靠著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們的父親禁治產?什麼事呀?”
包比諾插言道:“太太,別說了!”
“孩子,你們走開,”侯爵吩咐。
兩個少年一聲不出,往園子裏去了,可是臉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說,“侯爵給你們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們的,雖然這個償還的行為是把誠實不欺的原則應用得極其廣泛。一個人持有沒收得來的產業,不管沒收的方式如何,連用不老實手段的在內,倘若過了一百五十年仍應當歸還原主,那末法國就很少合法的業主了。雅各·葛的產業使二十幾家貴族發了財。英國在占領一部分法國土地的時期濫行沒收的產業,也增加了好幾個諸侯的財富。根據我們的立法,侯爵盡可自由處置他的進款,誰也不能責備他揮霍。要把一個人加以禁治產處分,必須他行動毫無理性;而他現在給你的賠償是完全出於最聖潔最高尚的動機。所以你盡可問心無愧的收下;社會要誣蔑這樁義舉就讓它誣蔑罷。最純潔的德行在巴黎往往會受到最卑鄙的毀謗。不幸,發展到現階段的社會,還要使侯爵的行為顯得偉大。這一類的義舉倘使不足為奇了,那才是國家的光榮呢。但目前的風俗人情,使我比較之下不得不認為:侯爵非但不該受到禁治產的威脅,還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個光榮的冠冕。在我服務司法界的幾十年中間,我今天所看到的,所聽到的,還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聽到。但在最優秀的階級中,為善行義原是一種習慣,所以我們看到德行最美滿的表現,也不必奇怪。——侯爵,我這樣說明以後,你大概能相信我是絕對能守秘密的了,並且決不會有禁治產的判決,假定要有判決的話。”
“啊,這才對啦,”耶勒諾太太說。“這才象一個法官!我的好先生,要不是我長得這麼醜,我一定來擁抱你了;你說的話真是高深得很。”
侯爵向包比諾伸出手去,包比諾接在手裏輕輕拍著,情意極深厚,眼神極柔和的瞅著這位私生活中的大人物,侯爵極有風度的對他微微笑著。兩個這樣篤厚這樣寬宏的心靈,一個是近乎神明的布爾喬亞,一個是超凡入聖的貴族,發的是同一個聲音,沒有擊撞,沒有衝動,象兩道純潔的光似的融為一片。整個街坊上的慈父,覺得自己夠得上跟這個出身與人品同樣高貴的人握手;侯爵也有一種直覺,感到法官心中有的是廣大無邊的慈悲。
包比諾一邊行禮一邊補充:“侯爵,今天聽了你開頭幾句話,我就認為用不著我的書記了,我很高興自己能有這點判斷力。”
然後他又走近去把侯爵拉到一個窗洞底下,說道:“先生,你應當搬回家了;我覺得這件事是侯爵夫人受了別人的影響。你要趁早把這影響消滅才好。”
包比諾一路出去,在院子裏,在街上,回頭望了好幾次,心裏對剛才的一幕非常感動。那種印象會深深的印在記憶中間,等一個人需要找些安慰的時候再象鮮花一般的開放出來。
他回到家裏,想道:“那屋子對我倒很合適。萬一特·埃斯巴先生搬走的話,我一定把它租下來……”
包比諾當夜就把報告作好了,第二天早上十點左右,他上法院去打算趕快把案子秉公處理。他走進更衣室,正想穿上公服,戴上胸飾,值班的當差卻說院長在辦公室裏等他。包比諾聽了這話,馬上過去了。
“你好,親愛的包比諾,”院長招呼他。“我等著你呢。”
“院長,可有什麼緊要公事嗎?”
“噢,隻是一點兒小事。昨天我很榮幸和司法部長一塊兒吃飯,他把我拉到一邊說了幾句話。他知道你為了經辦的案子在特·埃斯巴太太家喝過茶。照他的意思,你最好回避一下……”
“啊!院長,我向你保證,茶一端出來,我就告辭的;而且我的良心……”
“是的,是的,”院長說,“整個法院,還有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誰都知道你的人格。我替你在部長麵前說的話,也不必述給你聽了;可是你知道:凱撒的妻子是不能被人懷疑的……所以咱們不必把這件事當作紀律問題,隻看作體統問題。你我之間不妨老實說,這還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法院。”
“可是院長,倘若你知道了案情,”包比諾一邊說一邊想從口袋裏把報告掏出來。
“我早知道你對這件案子一定大公無私。並且我在外省當推事的時候,和當事人一起喝茶的事也多得很;但隻要司法部長提到了,隻要有人談到你了,法院就得設法不讓外邊多言多語。跟輿論界的摩擦對一個司法機關總是危險的,哪怕它理由十足也沒用,因為雙方的武器差得太遠了。報紙可以信口開河,任意猜測;我們卻為了尊嚴不能采取任何行動,連答辯都不行。我已經和你的庭長商量過:你馬上去做一個申請回避的公事,我們決定派加繆索先生接辦。這樣,事情就在自己人中間了啦。再說,你回避了也算幫了我個人的忙;另一方麵,你早該得到的榮譽團勳章,這一回我準定替你辦到。”
那時一個剛從外省初級法院調到巴黎來的推事加繆索,走過來向院長和包比諾行著禮;包比諾見了不禁帶著譏諷的神氣略微笑了笑。這個淡黃頭發,沒有血色的青年,抱著一肚子的野心,滿可以把人在刑架上吊上去,放下來,隻要上頭有命令。他要學的榜樣是洛罷特蒙一流而不是莫萊一流。包比諾向他們倆行了禮,退出去了,根本不屑揭穿人家中傷他的謊話。
一八三六年二月 巴黎
一九五四年一月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