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爾的本堂神甫(2 / 3)

高個子的委員走進書房,在副堂長穿衣的時間一直留在那兒。不一會吃早飯的鈴響了,害痛風症的老人覺得要不是脫羅倍上門,今兒起床房間裏就不會有火。他心上想:“唔,他是個好人!”

兩個教士雙雙下樓,各人挾著一冊厚厚的對開本,走進飯廳放在一張半圓桌上。

“什麼東西?”迦瑪小姐尖著嗓子問皮羅多。“希望你不要把書堆在我飯廳裏。”

脫羅倍道:“這是我要用到的書,承副堂長好意借給我的。”

迦瑪小姐滿臉瞧不起的笑了笑,答道:“你不說我也該猜到。皮羅多先生不大看這樣大部頭的書。”

皮羅多聲氣柔和的問道:“小姐,你身體怎麼樣?”

“嗯,不大好呢,”她口氣很生硬。“咋天晚上才睡著就被你吵醒了,整夜沒睡好。”

迦瑪小姐一邊坐下一邊補上一句:“先生們,牛奶快涼了。”

可憐的副堂長滿以為房東會向他道歉,誰知反而給他碰了一個釘子,覺得好不奇怪,但他膽子小,最怕爭論,尤其是牽涉到自己的爭論,便悄沒聲兒的坐下。接著發覺迦瑪小姐一臉不高興的表情,皮羅多心裏更矛盾得厲害:理性叫他不能一味委曲求全,聽憑女主人無禮,他的脾氣卻要他息事寧人,避免吵架。

皮羅多憋著一肚子苦悶,對著塔夫綢桌布上綠漆的大塊陰影一本正經的細瞧。桌布用過不知多少年了,四邊已經破爛,麵上到處開裂,迦瑪小姐卻滿不在乎,吃早飯的時候照樣鋪著。兩個房客圍著大方桌,麵對麵坐著一把藤麵子的靠椅,中間坐著房東,位置特別高,椅子底下裝著踏腳,身後放著靠墊,背對飯廳的火爐。這個吃飯間和公用的客廳都在偏屋的底層,樓上便是皮羅多的臥房和客室。

副堂長從迦瑪小姐手裏接過一杯放好糖的咖啡;平時很熱鬧的早飯要這樣悶聲不響的吃下去,副堂長想著就害怕。他既不敢望脫羅倍的冰冷的臉,也不敢望老姑娘的惡狠狠的臉;隻能轉過身去逗弄那條又胖又大的哈叭狗,免得發僵。它躺在火爐近邊的一個靠墊上,從不走動,左邊擺著一個小盤,裝滿了好吃的東西,右邊放一碗滿滿的清水。

皮羅多對哈叭狗說:“唔,小家夥,你也等著你的咖啡吧?”

那條狗算是家裏最重要的角色之一,可是已經不會叫了,隻讓女主人一個人說話,所以並不討厭。它把陷在肉襇中的小眼睛抬起來望了望皮羅多,又假癡假呆閉上了。要了解副堂長的苦悶,必須知道他生性多嘴,喜歡敞開宏亮的嗓子說上一連串廢話,象個皮球在地下亂跳,空響一陣。他認為講話能幫助消化,卻說不出半點醫學上的道理。迦瑪小姐也相信這個養生之道,過去雖然與皮羅多不和,飯桌上仍舊和他交談;可是最近幾天,副堂長花盡心思逗迦瑪小姐說話,迦瑪小姐也不開口了。

脫羅倍平日聽他們倆談天,幾乎老是抿著嘴冷笑。我們的故事範圍不大,這種對白隻能舉出個把例子,但已經足以把內地人的鄙陋生活描出一幅完整的圖畫了。皮羅多神甫和迦瑪小姐對政治,宗教,文學的見解稀奇古怪,風雅的讀者或許也高興領教一下。

他們倆在一八二六年上還正式懷疑拿破侖是不是真的死了;相信路易十七躲在一根大木頭的窟窿裏逃出性命,至今活著;他們在這兩件事上提出的論證,所作的猜測,說出來著實滑稽。兩人也有一套獨特的理由,斷定全部稅收都由國王一人支配,議會開會是為了要消滅教會,大革命時期有一百三十萬人死在斷頭台上:諸如此類的議論誰聽了不要笑呢?他們既不知日報有多少種,更不知這個現代的利器是怎麼回事,偏偏大談其報紙。

據迦瑪小姐說,每天早上吃一個雞子,滿了一年非死不可,而且真有其事;光吃小白麵包,不要同時喝水,吃上幾天就能治好坐骨神經痛;拆毀聖·馬丁修院的工人六個月之內統統死了;拿破侖時代有個州長千方百計想毀掉聖·迦西安的鍾樓;還有許許多多別的無稽之談,隻要迦瑪小姐說出來,皮羅多無不留神細聽。

可是那天皮羅多覺得舌頭發僵,隻能一聲不出的吃早飯。一忽兒又覺得這樣悶吃對他的胃太危險了,便大著膽子說:“咖啡多好啊!”

可惜這股勇氣完全白費。聖·迦西安大堂兩堵黑黝黝的飛扶壁在園子上空留出一小方空隙,副堂長從空隙裏望了望天色,鼓起勇氣又說:“今天天氣大概比昨天更好……”

迦瑪小姐聽了這一句,用她最和善的眼風對脫羅倍神甫膘了一眼,回過來惡狠狠的瞪著皮羅多,皮羅多幸虧低著頭沒看見。

女人中間要算索菲·迦瑪小姐最能表現老姑娘的淒涼的心情。她的性格使這幕戲裏瑣瑣碎碎的情節和各個角色早先的生活格外關係重大;但要好好描寫這個人物,最好先把一般老姑娘的表現總括為兩句話,叫做心靈反映生活,麵貌反映心靈。

假如在社會上和自然界中一樣,一切都應當有一個目的,那末確實有些人的目的和用處是不可解的。無論道德觀點或經濟觀點,都排斥隻消費而不生產的人,都不允許有人在世界上占著一個位置而既不為善也不作惡,因為惡也是一種善,隻是後果不立刻顯露罷了。隻要是老姑娘,難得不自居於這一類不生產的人物之列。一個活躍的人覺得自己在工作,就有一種滿足的感覺幫助他活下去;倘若感到自己不上不下,甚至一無所用,精神上便產生相反的效果,不但引起別人的輕視,連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社會上對無用的人責備很嚴,便是促成老姑娘們心情抑鬱,麵帶愁容的原因之一,不過她們自己不知道而已。

世界上到處有一種不無根據的成見,尤其在法國,老是使一個沒有人願意與之同甘共苦的女性受到很大的歧視。

姑娘們到了某個年紀,大家有理也罷,無理也罷,總因為她們吃著無人請教的虧,把她們視同化外。麵貌醜陋的,要性格特別善良才能補救天生的缺陷;長得漂亮的,必有嚴重的原因促成她們的不幸。這兩種女子,不知哪一種更應當受人嫌棄。要是她們的獨身是經過考慮,有心要保持獨立的話,無論男人或是做了母親的女人都不肯加以原諒,覺得她們違背了女性的犧牲精神,不願意受苦受難,因為女性之所以特別感動人就在於這一點。逃避了分內的痛苦,就談不到痛苦所有的可歌可泣的詩意,也喪失了母性的特權,——得不到那種甜蜜的安慰。何況女性的特出的優點,慷慨的天性,隻有在不斷的實踐中才能發揮;終身不嫁的女人卻變得毫無意義:她們自私,冷酷,隻能叫人厭惡。

不幸這個鐵麵無情的判決太確當了,做老姑娘的不會不知道判決所根據的理由。別人如何看待她們的念頭在她們心中自然而然的發展,正如她們淒涼的生活在眉宇之間自然而然的反映出來。於是她們一天天的憔悴;一般的婦女隨時隨刻感情洋溢,心中的快樂使她們麵帶笑容,動作溫柔;老姑娘可從來沒有那種洋溢的感情,沒有那種快樂。接下來她們變得性情暴烈,抑鬱不堪,因為虛度一世的人決不會快活;先是心中痛苦,而痛苦就會叫人變得惡毒。老處女開頭總不承認自己的孤獨是咎由自取,而是長時期的怪怨社會。從怪怨一變而為心存報複,真是太容易了。還有一點,老姑娘渾身上下的討厭樣子又是獨身生活不可避免的後果。既然從來不覺得需要討人喜歡,就不知道什麼叫風度,什麼叫做高雅。她們隻用自己的眼光看自己。這個心理使她們不知不覺的隻挑對自己方便的東西,而不要那些叫別人感到愉快的東西。她們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跟旁的女人不同,但後來也發覺這一點不同而為之懊惱。嫉妒是女人心中永遠消滅不了的情感。在女人所有激烈的情感裏頭,唯有嫉妒一項是男人肯原諒的,因為女人的嫉妒正好滿足男人的虛榮;但老姑娘的嫉妒是無的放矢,隻能受到嫉妒的害處。

老姑娘因為樣樣願望受著阻抑而苦惱,天性又不得發展,心裏便老是感到一種壓迫,無法忍受。女性本來隻會在別人心中引起愉快的感覺,倘若一輩子看見人家臉上有厭惡她的表情,當然是不好受了。因此老姑娘看人總乜斜著眼兒,倒不是怕難為情,而是由於羞愧和畏縮的緣故。這種人決不原諒社會讓她處於不尷不尬的地位,她們還為此恨自己呢。而永遠和社會作對或者和人生有矛盾的人,是不會讓別人太平,不妒忌別人的幸福的。

這一大堆念頭整個兒表現在迦瑪小姐黯淡的灰眼睛裏,眼睛四周的大黑圈顯出她在孤獨的生活中作著長期的鬥爭。臉上條條皺痕都筆直。腦袋,腦門和腮幫的骨骼都長得僵硬,幹枯。下巴上有好幾顆痣,迦瑪小姐滿不在乎的讓痣上長著毛,早先那些毛是棕色的。牙齒倒還潔白,可是太長,薄薄的嘴唇皮差點兒包不住。原來的黑頭發因為鬧著劇烈的偏頭痛變得花白,隻能用假頭發做前劉海,但是她不會遮掉痕跡,帽子邊和扣假頭發的黑帶之間往往露出一小塊空隙,劉海的圈圈兒也做得不大高明。穿的衣衫夏天是塔夫綢的,冬天是曼裏諾呢的,一律淺棕色,裹在難看的腰身和瘦削的胳膊上明明太窄了一些。領子不住的往下扯,露出一段紅紅的脖子,脖子上的筋筋縷縷象陽光中的橡樹葉,頗有藝術意味。

迦瑪小姐的出身很可說明她體格方麵的缺陷。父親生前做木柴生意,是個暴發的農民。迦瑪小姐十八歲時大概還嬌嫩豐滿;她自稱當年皮膚很白,血色很好,現在可是一點影蹤都沒有了。皮色白得發呆,那是在假虔誠的婦女身上常見的。五官中最能表現她思想專橫的是那個鷹爪鼻,正如最能表現她頭腦狹窄的是那個扁平腦門。每個舉動都顯得突如其來,古怪得厲害,沒有一點兒風度;隻消看她從手提包裏掏出手帕來大聲擤鼻子的模樣,就能猜到她的性格和生活習慣。她身材相當高,站得筆直,正好證實某博物學家從生理上分析老處女走路姿態的一句話,說她們的關節都是焊在一塊的。迦瑪小姐走起路來並不全身都有動作,不象一般的女性那樣一波三折,嫵媚動人。她身體硬繃繃的向前,可以說每走一步都是從不知哪兒突然跳出來的,賽過《唐·璜》裏頭那座將軍的石像。她遇到心情高興的時候,也會和所有的老姑娘一樣暗示她當年有過結婚的機會,但那個情人不懷好意,幸虧她發覺得早;原來她是不知不覺的為計較利益而犧牲了感情。

飯廳裏惡俗的糊壁紙印著土耳其風景,給那老處女類型中的代表人物做背景再好沒有。迦瑪小姐平日都在這兒起坐,屋內擺著兩張半圓桌,掛著一個晴雨表。兩個神甫的坐位上各有一個挑繡的小靠墊,顏色已經褪了。招待客人的公用客廳和主人一個派頭。客廳不久出了名,大家稱之為黃客廳:窗簾門簾是黃的,桌椅是黃的,糊牆紙是黃的;壁爐架上麵的大玻璃鏡配的是金漆框子;水晶燭台和座鍾亮晶晶的光彩十分刺目。至於迦瑪小姐的寢室,可從來不許人進去,我們隻能猜想房內準是堆滿破衣服,舊家具,碎布,以及老處女們喜歡擱在身邊,當做寶貝一般的東西。

對皮羅多的晚年生活影響最大的就是這麼一個人物。

迦瑪小姐既不能發揮女子的天性,從事女性的活動,而精力又不能不有條出路,便玩一些無聊的小手段,搬弄那種內地的閑言閑語,想出些自私自利的鬼花樣;所有的老處女到後來隻會把心思花在這方麵。在一切情感中,索菲·迦瑪小姐這可憐蟲隻曉得有恨;而皮羅多活該倒黴,偏偏助長她的恨。老姑娘所過的內地生活,天地格外狹小,再加這種生活安靜單調,她的仇恨心一向隻處於潛伏狀態,但一朝在小圈子內小事情上發作起來,勢頭隻有更強烈。象皮羅多那等人注定是樣樣委屈都要受過來的;因為什麼都看不見,要躲也無從躲起,所以什麼事都會臨到他們頭上。

過了一會,脫羅倍說道:“對,今天天氣一定好。”他仿佛如夢初醒,想表示一下禮貌了。

皮羅多悶聲不響的吃早飯還是生平第一次,而一問一笞隔著那麼多時間,使他愈加著慌;他走出飯廳,一顆心好似夾在螺絲盤裏。他覺得咖啡停在胃裏不下去,便垂頭喪氣的往園子裏去散步。園子裏種著一堆黃楊,形狀象一顆星,四周是很窄的走道。皮羅多繞了一轉,回頭瞧見迦瑪小姐和脫羅倍神甫悄沒聲兒站在客廳門口:神甫抱著手臂一動不動,賽過墳墓上的石像;房東把身子靠在落地的百葉窗上。兩人似乎一邊望著他一邊數著他的步子。生來膽小的人最怕被人細細打量,而對方用了仇恨的目光,他就更象熬受毒刑一般痛苦。一忽兒皮羅多以為妨礙了迦瑪小姐和脫羅倍神甫散步。這個一半由於害怕一半出於好心的念頭,使他愈來愈緊張,終於離開了園子。臨到出門,腦子裏隻想著老姑娘的凶橫霸道,再也想不起教區委員的職位了。還算僥幸,那天教堂裏公事不少,葬禮有好幾起,婚禮有一起,洗禮有兩起;他忙上一陣,忘了心中的悲苦。肚子提醒他需要吃飯的當口,他掏出表來,已經四點過幾分,不由得嚇了一跳。他知道迦瑪小姐素來準時,便急急忙忙趕回家。

他發覺廚房裏已經撤下第一道菜。一進飯廳,老姑娘和他說話的聲音既表示尖刻的埋怨,也流露出找到了房客的錯兒很高興。她說:“已經四點半了,皮羅多先生。你知道咱們是誰也不等誰的。”

副堂長一看飯廳裏的掛鍾,蒙在外麵防灰土的薄紗移動過了,可見房東早晨上過發條,故意撥快時間,比聖·迦西安大堂的大鍾快了半小時。可是這件事萬萬揭破不得。副堂長倘若說出他的疑心,對方一定認為侮辱,耍振振有辭的大鬧一陣;迦瑪小姐和她那個等級的人一樣,發起火來就是滔滔不竭,最會說話。

在日常生活中女傭人折磨東家和老婆折磨丈夫的層出不窮的本領,都被迦瑪小姐揣摩到了,拿來對付她的房客。跟可憐的神甫搗鬼,使他不得安寧的促狹手段,顯出迦瑪小姐賦有作惡的天才,陰險得了不得。她有辦法做了壞事不給人拿住把柄。

這個故事開場以後八天,皮羅多在迦瑪家的生活,和迦瑪小姐的接觸,提醒皮羅多擺布他的陰謀已經布置了半年之久。隻要老姑娘僅僅是暗中作對,隻要副堂長能夠糊塗下去,不信人家有什麼壞心腸,他精神上受的傷還不至於擴大。可是從燭台搬到房裏,鍾點撥快以後,皮羅多不能不承認有股怨毒之氣罩在他頭上,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老盯著他。從此他很快的走上苦惱絕望的路,時時刻刻發覺迦瑪小姐鉤子般的細長爪子會戳到他心裏去。

仇恨最容易激動人心,引起各種情緒:老姑娘能靠仇恨過活高興極了,她象老鷹捉到田鼠不馬上吞下去一樣,先在副堂長身邊虎視眈眈,打著盤旋。她久已想好一個計劃,嚇昏了的神甫當然猜不著,計劃付諸實行的時候,完全顯出迦瑪小姐在小事情上所能施展的天才,因為象她那樣生活孤獨,胸襟狹小,不可能體會真正修行的偉大,隻會吃齋念經,在小地方表示虔誠的人,就有這副本領。而皮羅多也就苦上加苦,越發受不住;他是容易流露感情的人,需要有人同情,有人安慰;偏偏他的痛苦的性質不容許他向朋友們說出來鬆散一下。從膽小上來的笨拙,使他怕人笑話把那樣瑣碎的事放在心上。不幸他所看重的生活,忙得很無聊,無聊得很忙的生活,就建築在那些瑣碎的小事情上。在他暗淡無光的歲月中,太強烈的情緒便是災難,精神上毫無刺激才算幸福。因此,可憐的神甫的天堂突然變了地獄。臨了,他的痛苦簡直無法忍受。想到早晚要同迦瑪小姐有番口舌,心裏一天比一天恐怖;有口難言的隱痛打擊了他晚年的生活,影響他的健康。有天早晨穿上藍花襪子的當口,發覺腿肚子痩了一公分八。對著這個千真萬確,令人痛心的診斷,皮羅多愣住了,決意去請脫羅倍神甫幫忙,在他和房東之間做一個中間人,調解一下。

脫羅倍的堆滿紙張的書房,誰都沒進去過,他一刻不停的在那裏工作。那天他急急忙忙走出書房,在毫無陳設的臥室中接見客人。副堂長對著威嚴的教區委員不免暗暗慚愧,覺得人家忙著正經,不應該和他談迦瑪小姐的那些搗亂事兒。但是皮羅多象膽小的,打不定主意的或者懦弱的人一樣,遇到無關緊要的事兒也得心裏七上八下,急個半天;他嚐過了這些苦悶,決意向脫羅倍說明處境,盡管心忐忑亂跳也顧不得了。教區委員沉著臉一本正經聽著,他雖然壓著自己,仍不免露出一些笑意,說不定在聰明人看來竟是暗暗得意的表示。皮羅多形容他隨時隨刻受到的折磨,動了真情,說的話自然娓娓動聽;脫羅倍眼皮底下似乎漏出一道光來,但他用一個思想家們常有的動作把手按在腦門上,保持經常那副尊嚴的樣子。

副堂長的話說完了,脫羅倍臉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斑點比平日的黃皮色更黃了;皮羅多即使想在那張臉上找出一點兒痕跡,看看神秘的教士聽了他的話引起什麼一種心情,也不大容易。脫羅倍先靜默了一會,接著他回答的話每一句都經過長久的考慮,據過斤兩;後來給某些細心的人知道了,覺得脫羅倍心計極深,聰明得了不得。他先給皮羅多碰一個釘子,說這些事情使他奇怪極了,要是皮羅多不說,他永遠不會發覺;他認為這種遲鈍大概是由於一心想著心事,忙於工作,某些崇高的思想占據了全部精神,顧不到再留意生活的細節。說話之間他表示並無意思批評皮羅多的行事,以年齡和學識而論,皮羅多是值得他尊重的;他隻是提到“古代的隱士們住在渺無人煙的曠野,隻曉得沉浸在毫無俗慮的默想中間,難得想到什麼飲食和居住的問題;在我們這個時代,做教士的無論住在哪兒,思想上都可以當做荒僻的隱居”。

接著談到皮羅多的本身問題,說他“萬萬想不到有這些爭執。迦瑪小姐和年高德劭的夏波羅神甫相處了十二年,從來不曾發生過這樣的事。”至於他脫羅倍,當然能做副堂長和房東之間的中間人,因為他對迦瑪小姐的友誼決不超出教會規定的範圍;但為了公道,他也得聽聽迦瑪小姐怎麼說法。脫羅倍認為房東一點沒有改變,迦瑪小姐一向是這樣的;即使有些使性的地方,他也樂於遷就,因為知道那位可敬的小姐心腸好得不得了,性情和順得不得了。她脾氣略微有些異樣是由於她害著肺病,有許多痛苦,而她還表現出真正基督徒的克製功夫,忍著不說……最後他告訴副堂長:“隻要多住幾年,就會知道迦瑪小姐的價值,看出她品性高尚的許多好處來。”

皮羅多告辭出來,心裏老大不好意思。他既然沒法同別人商量,就用看待自己的眼光去判斷迦瑪小姐。老好人以為出門幾天,老姑娘對他的仇恨沒有了養料,就會平下去的。暮秋時節,都蘭地區多半天氣晴和,特·李斯多曼太太照例要在鄉下住一個時期;皮羅多決定象從前一樣去逗留幾天。可憐的家夥!這一下他的死冤家真是求之不得了;殊不知要破掉迦瑪小姐的詭計,隻有拿出修道士一般的耐性才行。皮羅多既不能預料以後的發展,也弄不清他遭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隻能象羔羊似的聽憑屠夫一槌子打死。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產業坐落在一條堤岸上,介乎都爾城和聖·喬治山陵之間,屋子朝南,四周全是岩石,兼有鄉居的野趣和都市的娛樂。因為從都爾大橋走往那所叫做雲雀的別莊要不了十分鍾:這一點在人人懶得動彈,便是為了尋歡作樂也不願多勞駕的地方,特別可取。皮羅多神甫在雲雀別墅住到十天光景,有天正在吃早飯,門房通報說有位卡隆先生要見他。卡隆先生是個律師,一向經辦迦瑪小姐的事務。皮羅多一時記不起來,隻覺得自己跟誰都沒有糾紛,離開飯桌去見律師的時候,心裏十分焦急。他看見律師不拿架子,隨便坐在陽台的欄杆上等著,見了他就說:“既然先生不想在迦瑪小姐家住下去的意思表示得很清楚……”

皮羅多神甫打斷了他的話,叫道:“喂,先生,我從來沒想到要離開她的屋子啊。”

律師回答說:“可是先生一定在這個問題上對小姐有所表示,因為她托我來問你是否在鄉下久住。長時期的出門,你合同上並沒提到,自然可以引起敝當事人的異議。現在迦瑪小姐認為你的寄宿……”

皮羅多詫異之下又截住了律師的話,說道:“先生,那也不必用近乎法律手續的辦法來和我……”

卡隆說:“迦瑪小姐為了免得將來多糾紛,托我來和你談判。”

皮羅多回答說:“那末請你明天再勞駕一次,我這方麵也得商量商量。”

“好吧,”卡隆說著,起身告辭。

辦公事的家夥走了。可憐的副堂長發覺迦瑪小姐死不放鬆的緊釘著他,慌得要命,回進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飯廳麵無人色。大家一看他的形景,爭著問:“皮羅多先生,出了什麼事啊?”

神甫垂頭喪氣的坐下,一句話都答不上來,腦子裏模模糊糊的全是倒楣的景象。吃過早飯,客廳裏生著很旺的火,皮羅多的好幾個朋友團團坐下,他一五一十把失意事兒很天真的說出來了。那些聽眾在鄉下已經住得有些膩味,對這樁十足內地式的糾葛大感興趣。個個人站在神甫一邊,派老姑娘的不是。

特·李斯多曼太太對他說:“脫羅倍神甫想搶你的房間,難道你看不出嗎?”

寫到這裏,我這個記載曆史的人大可形容一番特·李斯多曼太太的相貌;但是轉念一想,即使有些讀者不知道斯悌恩關於姓名和性格的說數,單是嘴上念一念特·李斯多曼太太這幾個字,也想象得出她是一個高貴尊嚴的女子,熱心宗教而並不古板,因為她還保存君主時代和古典時代的生活習慣,頗有那種老派的風度;舉止高雅;心腸很好,隻是有些固執;說話略微帶些鼻音;還敢念《新哀絡綺思》,看喜劇,單單梳頭而不戴帽子。

“皮羅多先生不應該向那個刁鑽促狹的老東西讓步,”特·李斯多曼先生說。他是海軍少校,正在叔母家過假期。“隻消副堂長有膽氣,肯聽我的話,保證他不久就能過太平日子。”

接著每個人都拿出內地人特有的聰明來分析迦瑪小姐的行為。我們不能不承認,不管你行事的動機多麼隱秘,內地人自有本領赤裸裸的揭露出來。

一個熟悉當地情形的老年地主說道:“哎,你們都不懂。這件事骨子裏很嚴重,究竟怎麼樣我一時還弄不明白,脫羅倍神甫心思很深,不會讓你們一猜就中的。親愛的皮羅多眼前吃的虧才不過是開頭呢。第一,即使把房間讓給了脫羅倍,能不能從此太平安樂呢?我看不見得。”他轉身朝著發愣的神甫說:“既然卡隆跑來說你想離開迦瑪小姐的屋子,毫無疑問是迦瑪小姐有心趕你出門……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非離開不可。她們那種人從來不做一樁冒險的事,沒有把握決不動手。”

那老鄉紳叫做特·波旁納先生。他所代表的內地思想,和服爾德代表的十八世紀精神一樣完全。老頭兒又瘦又幹癟,衣著非常隨便,這一點最能說明他田產的數目受到一州的重視。他的臉被都蘭的太陽曬得紫堂堂的,相貌與其說是富於機智,不如說是精明。平時說話都掂過斤兩,做事都用過心思,表麵上裝做忠厚,遮蓋他的細心謹慎。便是你粗枝大葉打量一下,也能發現他和諾曼地的農民一樣,跟人打起交道來沒有一回不占便宜。都蘭人最喜歡研究釀酒學,特·波旁納先生便是這方麵的專家。他有一處產業,大塊的草原缺一隻角,他侵占了洛阿河中的沙洲補完全了,公家竟沒法和他打官司。人家看他有此手腕,認為他是個能幹家夥。要是你對特·波旁納先生的談吐聽出味道來,想從都蘭人口中打聽他的曆史,所有妒忌他的人會異口同聲的回答你:“噢!他是隻老狐狸!”而說這種話的人著實不少。在都蘭正如大多數的內地一樣,語言的精華就建築在嫉妒上麵。

大家聽著特·波旁納先生的意見一時不出聲了,小集團的人好象都在仔細考慮。那時傭人通報沙羅蒙·特·維勒諾阿小姐來了。她想幫助皮羅多,特意從都爾趕到,而她帶來的消息完全改變了事情的麵目。她未到之前,除了那地主之外,個個人勸皮羅多靠著當地的貴族撐腰,跟脫羅倍和迦瑪見個高下。

沙羅蒙小姐說:“掌管人事的副主教最近病了,總主教發表脫羅倍神甫做代理。因此任命教區委員的權現在完全操在他手中。可是咋天波阿蘭神甫在特·拉·布洛蒂埃小姐家提到,皮羅多神甫給迦瑪小姐許多麻煩,口氣好象咱們這位忠厚的神甫活該倒楣。他說:‘皮羅多神甫必須有夏波羅神甫指點才行;自從那位道行高卓的教區委員過世之後,事實證明……’接下去便是一大堆捏造和中傷的話,不必細說了。”

特·波旁納先生鄭重其事的說道脫羅倍一定當上副主教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著皮羅多道:“你說你挑哪一樣,當教區委員呢還是在迦瑪小姐家住下去?”

“當然是挑教區委員羅!”大家眾口一辭的代皮羅多回答。

“既然如此,”特·李斯多曼太太接著說,“就得向脫羅倍神甫和迦瑪小姐認輸。他們打發卡隆來看你,不等於間接表示你要肯讓出屋子,就給你當委員麼?這就叫做有來有往!”

個個人稱讚特·李斯多曼太太想得細到,看得透徹。唯有她的侄兒特·李斯多曼男爵用滑稽的口氣對特·波旁納先生說:

“我倒想叫皮羅多和迦瑪打一仗呢。”

可是對副堂長說來非常不幸,在上流社會和有脫羅倍撐腰的老姑娘之間,並不勢均力敵。不久鬥爭就要變得形勢分明,範圍擴大到意想不到的程度。按照特·李斯多曼太太和她大多數朋友的主意,派了一名當差去請卡隆。那般人過著空虛的內地生活,這場風波正好讓他們提提精神,興奮一下。辦公事的家夥來的極快,對這一點隻有特·波旁納先生暗暗吃驚。

那個無名的腓俾阿斯用心想了想,覺得都蘭的名利場中頗有些陰謀詭計。他說:“事情沒弄清楚以前,還是不要作決定的好。”

他想點撥皮羅多,要他知道處境危險。但當時大家動了感情,老狐狸的智慧不起作用,他的話不曾引起多大注意。律師和皮羅多談判的時間並不長久。皮羅多慌慌張張回進來說:“他要我寫一張聲明撤回的字據。”

海軍少校問:“這個嚇人的字怎麼解釋?”

特·李斯多曼太太也叫起來:“什麼意思呢?”

特·波旁納先生吸著鼻煙回答:“意思很簡單,就是要神甫聲明自願從迦瑪小姐家搬走。”

特·李斯多曼太太望著皮羅多說:“僅僅是這樣嗎?那你簽字就是了!倘若你當真決定搬出來,表明你的意誌有什麼害處?”

說到皮羅多的意誌,那真是天曉得了!

“話是不錯,”特·波旁納先生說著,使勁關上鼻煙壺,那手勢包括的意義太多了,簡直沒法說明。“不過筆跡落在外麵總是危險的,”他補上一句,隨手把鼻煙壺擱在壁爐架上,臉上的表情叫副堂長大吃一驚。

皮羅多心亂如麻;自己毫無防備,事情卻接二連三的發生;對他的孤獨生活關係最重大的事,他的朋友們打發得如此輕易:這種種情形使皮羅多心神恍惚,呆著不動,好似掉在雲端裏,一無思想。在座的人你一句我一句,話說得又多又快,皮羅多一邊聽一邊想弄清他們的意思。他拿著卡隆先生的文件看起來,仿佛全副精神都在律師的稿子上,其實他是心不在焉。他在文件上簽了字,承認他自願搬出迦瑪小姐家,也不再按照原來的協議在她家寄飯。

副堂長簽過字,卡隆收起文件,問他的東西送往哪兒。皮羅多給了特·李斯多曼太太家的地址。那位太太已經點過頭,表示同意把神甫招留幾天,滿以為他不久就能升任教區委員。特·硤旁納先生要求看看那份敢棄居住權的文書,卡隆遞給了他。

特·波旁納先生念過了,問副堂長:“原來你和迦瑪小姐訂過合同,合同在哪兒呢?有些什麼條件呢?”

副堂長回答說:“合同在我家裏。”

特·波旁納先生問律師:“你知道不知道內容?”

“不知道,先生,”卡隆說著,伸出手來要回那該死的筆據。

特·波旁納先生心上想:“哼!律師先生,合同的條款你全知道,隻是你用不著告訴我們罷了。”

他隨手把棄權的字據交還律師。

“唉!我所有的家具放到哪兒去呢?”皮羅多嚷道。“還有我的書,我的漂亮書櫃,我的美麗的圖畫,我紅客廳裏的東西,還有一切動用家私?”

可憐蟲好象被連根拔起了一樣,灰心絕望的神態那麼天真,活活表現出他生活單純,對人事一竅不通;特·李斯多曼太太和沙羅蒙小姐盡量安慰他,口氣象母親哄孩子,答應給他一樣玩具似的:

“不要為這些小事發急好不好?我們總能替你找到一所屋子,不象迦瑪小姐家那麼冷那麼黑。萬一碰不到你合意的地方,我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能招待你,代理膳宿。得啦得啦,來玩一局脫裏脫拉吧。明兒你去拜訪脫羅倍神甫,請他在教區委員這件事情上幫幫忙,他一定對你另眼相看,你等著瞧吧。”

懦弱無用的人最容易驚慌,也最容易安心可憐的皮羅多想著住到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的遠景,心裏飄飄然,竟忘了渴望多年而舒舒服服享受過來的福氣從此煙消雲散,一去不返了。可是晚上沒睡熟以前又大大煩惱起來,先是搬家的麻煩,改變習慣的麻煩,對於他那種人簡直是世界到了末日;他憋著這些苦悶千思百想,不知哪兒再能找到一個放書櫃的地方,跟從前的遊廊一樣合適。圖書狼藉,家具碰壞,生活變得亂七八糟的景象就在眼前:他不由得翻來覆去的私忖,為什麼住在迦瑪小姐家的第一年那樣溫暖,第二年這樣苦不堪言。他的倒楣事兒始終是一口無底的井,叫他的思想陷在裏頭摸不著邊際。他認為遭了這許多災難,教區委員的職位已經不足以補償,覺得自己的生活象隻襪子,破了一個洞,所有的網眼就一齊散光。固然他還有個沙羅蒙小姐;但多年的美夢破滅之後,可憐的神甫也不敢再信托新朋友了。

在心情痛苦的老處女群中,尤其在法國,許多人拿出英勇的精神把生命貢獻給高尚的感情。有的為早死的情人堅貞守節,為愛情犧牲,做到不嫁也等於嫁了一樣。有的一心一意為門戶増光,不管時下家庭觀念如何一天天的淡薄,令人痛心,她們照樣替兄弟管理產業,或者撫育父母雙亡的子侄:她們雖是處女,跟做母親的並無分別。這一類的老姑娘把婦女特有的感情全拿去救渡人間的苦難,可以說是最壯烈的女性。她們放棄了應得的報酬,隻接受分內的痛苦,使女性的麵目達到理想的境界。在那種情形之下,她們的生活由於舍身忘我而顯得光輝燦爛,男人對著她們憔悴的麵容不能不肅然起敬。特·鬆布溧伊小姐既非少女,亦非婦人,過去和將來永遠是一首不朽的詩篇。

沙羅蒙小姐便是這一等英勇的女子。她受盡日常的苦楚而得不到一點光榮,所以她的犧牲特別偉大,近於殉教性質。她年輕貌美,和一個男人相愛,不料這未婚夫發了瘋。五年功夫,她憑著愛情的力量服侍情人,照管可憐蟲的生活起居,對瘋狂的心理體會極深,甚至於不覺得情人失去理性。她舉止樸素,說話爽直,蒼白的臉雖然長得端整,也不無特色。她從來不提以往的事。不過有時聽到駭人的或淒慘的故事會突然發抖,顯出她受過極大的苦難,心腸特別軟。未婚夫死後,她住到都爾來,可是沒有人賞識她真正的價值,大家隻說她是個好人。她做許多善事,天生愛親近弱者。就因為此,她非常關切可憐的副堂長。

沙羅蒙·特·維勒諾阿小姐第二天一早進城,帶著皮羅多同去,讓他在大堂河濱道下車,走往遊廊場。皮羅多急於趕到那兒,想至少搶救他教區委員的職位,同時監督家具的搬運。那所屋子他進出了十四年,住也住過了,本想學他朋友夏波羅的樣太太平平老死在那兒,誰知被放逐出來,永遠回不進去。他在門上拉鈴的時候,不由得心跳得厲害。

瑪麗阿納見了副堂長表示詫異。副堂長說來拜訪脫羅倍神甫,徑自往教區委員住的底層走去;不料瑪麗阿納把他喊住了,說道:“副堂長,脫羅倍神甫不在那兒了,他住在你的老房間裏。”

副堂長聽著渾身發冷。他這才了解脫羅倍的本性,看出長期策劃的仇恨多麼深;因為他發見脫羅倍占據著夏波羅的書房,坐著夏波羅的精致的哥德式靠掎,不用說也睡了夏波羅的床,動用夏波羅的家具,盤踞在夏波羅的心坎裏,取消了夏波羅的遺囑,把夏波羅的朋友所得的遺產一手搶去。為什麼呢?因為夏波羅把他脫羅倍封鎖在迦瑪小姐家,都爾的高門大族一家都不讓進去,使他一步不得高升。

眼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是什麼魔術變出來的呢?難道這一切東西已經不屬於皮羅多了嗎?一看脫羅倍瞧著書櫃冷笑的神氣,可憐的皮羅多覺得未來的副主教十拿九穩能把敵人的遺物永久霸占下去的了。脫羅倍恨死了夏波羅,因為夏波羅是他的敵人;也恨死了皮羅多,因為在皮羅多身上仍舊看到夏波羅。可憐蟲對著當前的景象冒起無數的念頭,迷迷惚惚賽過做夢。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被脫羅倍目不轉睛的望著,仿佛把他的魂都勾去了。

“先生,”皮羅多終於開出口來。“我想你總不至於沒收我的東西吧?迦瑪小姐即使性急,要你住得舒服一些,也得讓我理好書,搬走家具才對。”

脫羅倍神色自若,沒有一點兒激動的樣子,隻冷冷的說道:“先生,昨天迦瑪小姐通知我,說你走了,原因我還不知道。她要我搬到這兒來是出於不得已。我的房間給波阿蘭神甫租去了。我不曉得這幾間屋裏的東西是不是迦瑪小姐的;倘是你的,你知道她做人規矩:她的高潔的生活便是誠實不欺的保證。至於我,你並非不知道我生活多麼簡單。一無所有的房間,我睡了十五年,根本不在乎潮氣,我的身體就是這樣慢慢弄壞了的。不過你要願意回到這屋子裏來,我很樂意退還給你。”

聽到這兩句刺心的話,皮羅多忘了活動教區委員的事,趕緊下樓去找房東,腳步跟年輕人一樣快。在底下接連正屋,鋪著石板的寬大的樓梯台上,他遇到了迦瑪小姐。

迦瑪小姐嘴角上微微堆著笑容,神氣又挖苦又強橫,眼睛裏射出一團火,亮得象老虎眼睛。皮羅多完全沒注意到這些,隻顧行著禮說道:“小姐,我弄不明白怎麼你不等我來搬走家具……”

小姐打斷了他的話,回答說:“怎麼!你所有的東西不是全送往特·李斯多曼太太家去了麼?”

“我的家具呢?”

“咦,難道你沒看過你的合同?”老姑娘的聲音要用音符記錄下來,才顯得出仇恨會使每個字兒的輕重有多麼微妙的變化。

那時迦瑪小姐的身子似乎變得格外高大,眼睛更亮了,臉也開朗起來,渾身上下快活得直打哆嗦。脫羅倍神甫在樓上推開一扇窗,手裏捧著一冊對開豐的書,好似嫌室內光線不足。皮羅多象觸電似的呆在那裏。迦瑪小姐嗓音和喇叭一般響亮,對著皮羅多的耳朵直嚷:“不是早講好的嗎,你要搬走的話,你的家具都得歸我,償還你比夏波羅神甫少付的膳宿費?現在波阿蘭神甫升了教區委員……”

皮羅多聽到最後一句,有氣無力的彎了彎腰,仿佛向老姑娘告辭,隨即急急忙忙走了。他生怕多留一忽兒會當場昏倒,給兩個死冤家看著更得意。他走路象喝醉了酒,好容易捱到特·李斯多曼家,在一間矮矮的房裏看見一口大箱子,裝著他的內外衣服和紙張文件。麵對著殘餘的劫灰,倒楣的神甫坐下來,雙手蒙著臉,免得旁人看見他哭。波阿蘭神甫當上了教區委員!而他皮羅多竟落得無家可歸,囊無分文,連家具都光了!幸而沙羅蒙小姐坐著車經過。特·李斯多曼家的門房知道可憐蟲傷心,便喚住車夫,上前和沙羅蒙小姐說了幾句。半死不活的副堂長被人扶到他忠實的朋友身邊,隻會說幾個不連貫的單字。本來頭腦不大靈清的人臨時又糊塗起來;沙羅蒙小姐看著吃了一驚,立刻送他上雲雀別墅,滿以為他神經失常的征兆是波阿蘭神甫升級的消息引起的。皮羅多自己都不知道和迦瑪小姐訂的合同有多大影響,沙羅蒙小姐當然無從得知。有時最悲痛的事也會參雜滑稽的成分:皮羅多古古怪怪的回答,沙羅蒙小姐聽著幾乎笑出來。

他說:“夏波羅的話不錯。真是個野獸!”

“誰啊?”沙羅蒙小姐問。

“夏波羅。我什麼都被他搶去了!”

“你是說波阿蘭吧?”

“不是的。脫羅倍。”

到了雲雀別墅,朋友們爭著安慰神甫,表示熱烈關切;傍晚他終於安靜下來,說出早上的經過。

頭腦冷靜的地主少不得討合同來看;他從隔天起就覺得事情的奧妙全在合同上。皮羅多從口袋裏掏出那該死的文書遞給特·波旁納先生,特·波旁納先生很快的念下去,一忽兒就發現這麼一條:

“由於甲方索菲·迦瑪按照上開條件同意接受乙方法朗梭阿·皮羅多的膳宿費,與已故的夏波羅先生所付的膳宿費每年有八百法郎差額;由於乙方法朗梭阿·皮羅多確切承認,在若千年內無力支付迦瑪小姐的房客所付的膳宿費,尤其是脫羅倍神甫所付的膳宿費;又由於甲方索菲·迦瑪為乙方皮羅多代墊的各項費用;乙方皮羅多自願在亡故之日,或在任何時期不論以任何理由自動遷出現住房屋,而不再享受甲方迦瑪小姐按上開條件所承擔的義務時,將遺下家具撥歸甲方迦瑪小姐所有,以償還甲方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