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波旁納先生叫道:“哎唷!竟有這樣的合同!那個索菲·迦瑪太辣手了!”
可憐的皮羅多象小孩兒一般的腦子裏,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會鬧出事來要離開迦瑪小姐,他死心塌地打算老死在迦瑪家。合同上訂的那一條他完全忘了,訂的時候也根本沒有討論,覺得條件很公平。當時隻要答應他住進去,叫他簽無論什麼文件都行。這樣的天真太了不起了,迦瑪小姐的行事太惡毒了,六十多歲的神甫遭到這個命運太慘了,那樣的忠厚軟弱也太可憐了;特·李斯多曼太太一時動了義憤,叫道:“是我勸你簽了搬家的筆據,受到這樣的損失;我替你惹禍招殃,應當還你幸福。”
老鄉紳道:“可是那合同構成詐欺行為,可以提起訴訟的呢……”
特·李斯多曼男爵道:“好!讓皮羅多去告她一狀。要是在都爾打輸了,到奧萊昂去上訴;奧萊昂打輸了,到巴黎去上訴,反正是穩贏的。”
特·波旁納先生冷冷的接口道:“倘使要告狀,我勸他先辭掉副堂長。”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咱們去請教律師。應當告就告。迦瑪小姐做出那種事來太丟人了,脫羅倍神甫也要受累不淺,他們不能不多少讓步一些。”
經過鄭重討論,個個人答應皮羅多神甫將來跟迦瑪一幫交起手來,幫助皮羅多。個個人都有一種確切的預感,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內地人的本能,使他們自然而然把迦瑪和脫羅倍兩個姓氏連在一起。但所有當時在特·李斯多曼的人,除開老狐狸,沒有一個清清楚楚看出這樣一場鬥爭關係多麼重大。特·波旁納先生把神甫拉在一邊,輕輕和他說:“在場十四個人,過了半個月沒有一個會再給你撐腰。那時你要求救的話,恐怕隻有我還有膽子回護你,因為我熟悉內地,熟悉人物,熟悉事情,而更有用的是熟悉各方麵的利害關係!你所有的朋友,盡管一片好心,叫你走的是一條絕路,沒有退步的。讓我勸你一句:你要想日子太平,最好放棄副堂長的職位,離開都爾。別說出你往哪兒去,想法當一個遠地的本堂神甫,要脫羅倍碰不到你的地方才行。”
“離開都爾?”副堂長驚駭的神氣簡直無法描寫。
要他離開都爾等於要他性命。那豈不是把他立足在世界上的根須一齊斬斷了嗎?獨身的人往往拿習慣代替感情。這種心理使他們不象在世界上過活,而隻是從世界上經過;再加上性格軟弱,他們就徹頭徹尾的受環境控製。因此皮羅多變得象一種植物:搬個地方就不能再無憂無慮的開花結果。樹木要存活,必須時時刻刻吸收同樣的液汁,根須必須老是埋在原來的泥土之下;同樣,皮羅多必須永遠在聖·迦西安大堂中奔來奔去,永遠在都爾公園裏經常散步的地方打轉,永遠走那幾條街,每晚到三份人家去玩韋斯脫或脫裏脫拉。
“啊!我沒想到這一層,”特·波旁納先生回答的時候帶著憐憫的神氣望著神甫。
都爾城中不久都知道,前特·李斯多曼中將的寡婦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收留了聖·迦西安大堂的副堂長皮羅多神甫。這件事雖然還有許多人表示懷疑,已經分出了是非曲直,分出了黨派,尤其在沙羅蒙小姐第一個大著膽子說出詐欺和告官的話以後。凡是老姑娘總是麵皮特別嫩,脾氣特別固執;因此迦瑪小姐覺得特·李斯多曼太太所取的立場大大的傷害了她。男爵夫人地位高,人品也高;她的風雅的趣味,優美的舉動,奉教的虔誠,都是一致公認的事實。男爵夫人收留皮羅多,等於把迦瑪小姐說的每一句話都斬釘截鐵的駁回了,也等於譴責迦瑪的行為,承認副堂長怪怨他從前的房東是對的。
老婆子們判斷別人的行為自有她們聰明的眼光和分析的能力;我們必須說明一下這種眼光和能力幫了迦瑪小姐多少忙,也得說明迦瑪一幫的勢力從哪裏來的,讀者才能了解這個故事。迦瑪小姐經常由一聲不出的脫羅倍陪著,晚上到四五家人家去玩兒。那些地方大概有十一二個常客,由於趣味相同,地位相仿而結合起來的。其中有一兩個老頭兒,感染了家裏女傭人們的興趣和多嘴的習慣;還有五六個老姑娘,整天注意著街坊鄰舍,以及社會上地位比她們高或是低的人,磨勘他們的說話,追究他們的活動;最後還有好幾個老婆子,專門傳播人家的醜事,把人家的財產記得清清楚楚,批判別人的作為,預測人家的親事,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好,不管說的是敵人還是朋友,嘴皮都一樣刻薄。
那些人全住在城裏,分布的方式象植物的毛細管;他們收集每份人家的新聞和秘密,象樹葉吸收露水那樣不勝饑渴,也象樹葉把吸來的水份輸送給枝幹似的,自動把材料傳達給脫羅倍神甫。
人人都需要情緒上有些刺激,那般假仁假義的酸老太婆每天晚上把城裏的局勢算一筆清賬,目光的犀利不亞於十人會議,受著感情唆使而做的間諜工作又很可靠,使她能監視社會。等到弄清楚了一件事情的內幕原因,她們為了顧麵子,還吸收本集團的智慧,在各人圈子裏提到的時候口氣好象隻不過是閑談。這幫口一方麵是無所事事,一方麵又非常活躍;一方麵無聲無臭,一方麵說話說個不停;你看不見他,他卻無所不見。他們的勢力表麵上好象人微言輕,不足為害,但一朝被重大的利益鼓動起來就很可怕。以性質的嚴重,對每個人的關係而論,象皮羅多仗著特·李斯多曼太太幫扶,跟脫羅倍神甫和迦瑪小姐交手的事,在那個幫口中人的生活圈子裏好久沒有發生了。
原來迦瑪小姐來往的一些人家一向把特·李斯多曼,特·拉·布洛蒂埃,特·維勒諾阿三家看做冤家對頭。骨子裏那種磨擦無非是小集團思想和小集團的虛榮心作怪,有如耗子窩裏的羅馬平民與羅馬貴族之爭,或者象孟德斯鳩提到聖·瑪蘭共和邦時說的,一杯水裏的大風浪;據說在那個共和邦內太容易專權,所以公家的職位任期隻有一天。但這種風浪在大眾心裏掀起的熱情,不亞於支配國家大事所需要的熱情。認為隻有胸懷大誌,生活騷亂不寧的人才覺得時間過的飛快,是完全錯誤的。脫羅倍神甫就和野心家,賭徒,情人的時間過的一樣快,一樣緊張,一樣心事重重,希望與失望的波動一樣大起大落。為了暗地裏戰勝別人,打破難關,克服自己,我們所消耗的精力隻有上帝知道。不過我們即使弄不清自己往哪兒去,旅途的辛苦還是感覺得很清楚。假如寫曆史的人可以把他說的戲暫停片刻,臨時當個批評家,請讀者看看那些老處女和兩位神甫的生活,研究一下毒害他們生命的災難是什麼原因造成的;那末你們或許會發現,一個人必須具備某些熱情,方始能發揮他的長處,使得生活有氣魄,天地變得廣闊,而萬物所共有的自私的本能也不至於爆發出來闖禍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到城內,並沒知道五六天來外邊傳說她對侄兒的感情有些不清不白的動機,她的好幾個朋友已經不得不代她駁斥;這種謠言即使給特·李斯多曼太太聽到也隻會好笑。她帶著皮羅多去見她的律師,律師認為案子並不好辦。副堂長的朋友們或者覺得理直氣壯的官司不用著急,或者因為不與本人直接相幹,懶洋洋的並不上勁,預備拖到他們進城以後再說。迦瑪小姐的朋友們卻趁此機會先下手,把事情說得對皮羅多神甫十分不利。
特·李斯多曼太太的律師,業務全靠本地一般熱心宗教的人照顧。他使特·李斯多曼太太很奇怪,竟勸她不要發動這樁訴訟,談話結束的當口還聲明他決不承辦,因為根據合同,迦瑪小姐在法律上並沒有錯;倘若丟開法律,隻講情理,那末在法官和正派人眼中,皮羅多跟大家過去對他的印象相反,不象一個和平,妥協,寬厚的人;迦瑪小姐卻是出名的性情和順,容易相處;當初皮羅多承繼夏波羅神甫的家具需要付一筆費用,迦瑪小姐幫皮羅多忙,借錢給他,根本不曾要他出收據;並且以皮羅多的年齡與性格來說,也不會不知道內容,不曉得輕重,就貿貿然簽文件的;皮羅多的朋友夏波羅在迦瑪小姐家住過十二年,脫羅倍住了十五年,皮羅多住了兩年就離開,必有他的主意,他自己心裏明白;因此向迦瑪小姐提出訴訟隻顯得他忘恩負義……訴訟代理人送客出去,讓皮羅多先往樓梯走前幾步,把特·李斯多曼太太拉在一邊,勸她為安寧起見,千萬別卷入漩渦。
當晚牌局未開始之前,特·李斯多曼太太府上的賓客圍在壁爐四周;可憐的副堂長心中的焦急,活象皮賽德勒監房中的死囚等待上訴的結果,少不得向朋友們說出律師的結論。
特·波旁納先生道:“除了進步黨的訴訟代理人,我看都爾沒有一個訟師肯接受你的案子,除非有心要你敗訴;而且我也不勸你冒這個險。”
海軍少校嚷道:“啊!太卑鄙了!讓我陪神甫去見那個訴訟代理人。”
特·波旁納先生打斷他的話,說道:“那還得等天黑了再去。”
“為什麼?”
“我才聽說脫羅倍神甫發表了副主教,補前天過世的那一位的缺。”
“我才不怕脫羅倍神甫呢。”
特·波旁納先生向特·李斯多曼男爵遞了一個眼色,要他說話留神,在座有一個州長公署的參議是脫羅倍的朋友;不幸那三十六歲的男爵完全沒注意,還接著說:“倘若脫羅倍神甫是個小人……”
特·波旁納先生攔著他說:“哎!事情跟脫羅倍神甫全不相幹,為什麼扯到他身上去呢?……”
男爵道:“皮羅多神甫的家具不是他在動用享受嗎?我記得去過夏波羅屋裏,看見有兩幅貴重的畫,比如說值一萬法郎吧……難道皮羅多先生在迦瑪家住上兩年就有心送她一萬法郎不成?何況單是書櫃家具差不多已經值到這個數目了!”
皮羅多神甫聽說他有過這麼大的家私,眼睛睜得很大。
男爵逞著意氣往下說:“真是豈有此理!巴黎美術館的前任顧問沙爾蒙先生正在都爾探望嶽母。我今晚陪皮羅多先生去請他把兩張畫估一個價錢;從那邊出來再帶神甫去找訴訟代理人。”
那次談話過後兩天,打官司的事有了眉目。進步黨的訴訟代理人接了皮羅多的案子,對副堂長影響非常不好。反對政府的人和出名不喜歡教士或宗教的人原是兩回事,許多人卻混為一談;而當時的反政府派和反教會派的確都利用那件案子來掀風作浪,城裏也到處議論紛紛。美術館的前任顧問把華朗丹的《聖母像》和勒勃侖的《基督像》估作一萬一千法郎,兩幅畫都是極精的作品。至於書櫃和哥德式的家具,在巴黎正是越來越走紅的東西,按照市價暫定為一萬二。顧問先生細細鑒定之下,認為全部家私值到三萬。皮羅多欠迦瑪小姐的錢為數極微,當然無意送她一筆那麼大的款子;在法律上講,合同的條款應當修改才對,否則老姑娘便是存心詐欺。進步黨的訴訟代理人一上手把迦瑪小姐告了一狀。狀紙雖然措辭尖刻,但根據著某些條文,援引了兒條最高法院的判例,法理嚴密,不失為一篇精彩的文字,把老姑娘的罪狀數說得清清楚楚。反對政府的人看上了這張訴狀,惡意印成三四十份傳單在城裏分發。
前一個時期,海軍部透露要提升一部分人員,特·李斯多曼男爵以海軍少校的身分希望第一批名單上就有他的名字。不料皮羅多和老姑娘正式決裂以後兒天,男爵收到一個朋友的信,說部裏有風聲要編他入預備役了。男爵知道了大為詫驚,立即趕往巴黎,候著部長下一次的晚會就去拜訪;部長對那個消息也表示十分奇怪,聽到男爵說出心中的憂慮笑起來。第二天,男爵不管部長那麼說,又上科室去打聽。各部分的主管對朋友們泄露機密是常事,當下一位秘書拿出一項手續齊備的公事,因為司長病了,耽擱下來,還沒有送給部長去批。壞消息果然證實了。
特·李斯多曼男爵趕緊找他的一位叔叔,他以議員資格能在國會裏立刻見到部長。男爵托叔叔探問部長大人的意思,因為一進預備役,他的前程就完啦。他在老叔車中等議會散會,心裏急做一團。會議沒有完,議員老早就出來了,坐車回府的路上對侄兒說:“真是見鬼!怎麼你會去攻擊教士的呢?開頭部長告訴我,你在都爾做進步黨的頭兒!你言論荒謬,你不遵守國家的政策……部長說話躲躲閃閃,拐彎抹角,好象還在議會裏發言。我對他說:還是開門見山,有話直說吧!部長大人這才說出你得罪了宮廷大祭司。後來我向幾個同僚一打聽,知道你提起一個叫做脫羅倍的神甫,口氣非常輕薄。那脫羅倍表麵上隻是副主教,可是在內地是個最重要的人物,堅信會的代表。我在部長麵前替你拍了胸脯。哎,侄少爺,你要趲奔前程,千萬別讓教會和你作對。趕快上都爾去,跟那該死的副主教講和。你該記住:凡是副主教,你見了都得客客氣氣。此刻我們大家都在複興宗教,一個希望升級的海軍少校偏偏來拆教士的台,豈不荒唐!要不同脫羅倍神甫言歸於好,以後別來找我,我不認你了。剛才宗教事務部長和我提到那家夥,口氣之間竟是未來的主教。脫羅倍要和咱們一家結了仇,就會搗蛋,不讓我進下一屆的貴族院。明白沒有?”
海軍少校聽了這一席話才懂得脫羅倍的秘密活動;皮羅多以前還儍支支的說過:“不知他更深夜靜幹些什麼。”
為了教區委員在那般手段巧妙,在內地做著監視工作的女人堆裏所占的地位,也為了他的才幹,堅信會在當地所有的教士中間挑上了他,讓他在都蘭地區做一個不出麵的小霸王。總主教,將軍,州長,大大小小的人物骨子裏全逃不出他的手掌。特·李斯多曼男爵馬上打定主意,回答老叔:“我自己船舷底下吃過了教會的排炮,不想再給他們轟第二次了。”
叔侄倆商量大計以後三天,海軍少校突然坐著驛車回到都爾,當晚告訴叔母,倘若他們兩人硬要支持膿包皮羅多,特·李斯多曼家看得最寶貴的前途就要遭到危險。老鄉紳特·波旁納先生打完韋斯脫,去拿手杖帽子,被男爵留了下來。特·李斯多曼和他叔母要摸清暗礁,非仰仗老狐狸的高見不可,而老狐狸也是故意提早去拿手杖帽子,好讓男爵湊著他耳朵說:
“慢一步走,咱們有話要談呢。”
男爵既是匆匆忙忙趕回都爾,得意的臉上又不時露出心中有事,看來很不調和,特·波旁納先生早就猜到幾分,海軍少校準是在進攻迦瑪和脫羅倍的戰役中吃了虧。男爵說出堅信會派副主教的潛勢力,特·波旁納先生並不驚奇,回答說:“我早知道了。”
男爵夫人叫道:“那末幹麼不早通知我們呢?”
特·波旁納很興奮的回答:“太太,這個神甫的潛勢力請你隻當我不知道,我也隻當你們不知道。要是泄漏風聲,他發覺我們摸到他的底細,他會忌憚我們,恨我們的。還是象我一樣隻做蒙在鼓裏,從此走路小心就是。過去我話說得不少,你們就是沒聽懂;我又不願意把事情弄到自己頭上。”
男爵道:“現在該怎麼辦呢?”
丟開皮羅多不管是不成問題的,這是三位參謀心照不宣的先決條件。
特·波旁納先生回答說:“最高明的將領,拿手傑作就是在退兵的時候能保住麵子。向脫羅倍低頭吧:他的仇恨心倘若沒有虛榮心強,你們可以化敵為友;可是過分屈服了,他會踩在你們頭上的;蒲阿羅說得好:斬草除根,就是教會的精神。男爵,你對外隻說預備退伍,這樣可以逃過他的魔掌。一太太,你把副堂長打發掉,讓迦瑪小姐爭回麵子吧。再在總主教那兒問問脫羅倍神甫會不會打韋斯脫,他一定說會。
你就請他到這間客廳裏來湊一局。他久已要你招待了,準會上門來。你是個女人家,你該想法叫脫羅倍為府上效勞。等男爵升了海軍中校,他老叔進了貴族院,脫羅倍做了主教,你要提拔皮羅多當教區委員就輕而易舉了。眼前還是低頭的好;可是低頭要低得有風度,還得帶著威嚇。府上能給脫羅倍的幫襯,不比脫羅倍能給你們的少;你們一定會如魚得水,相處得很好。——再說,男爵,你是水手,應當隨身帶著測水的錘子!”
男爵夫人叫道:“可憐的皮羅多!”
地主一邊告辭一邊說:“噢!趕快解決他。萬一撞出一個厲害的進步黨把那個沒有腦子的家夥抓在手裏,你們可受累了。歸根結蒂,皮羅多在法院裏還是會占上風,脫羅倍也不能不怕法院的判決。你們動手開火,他還肯原諒;吃過敗仗,他可死不甘休了。我的話完啦。”
特·波旁納先生啪的一聲蓋上鼻煙壺,過去穿上套鞋,走了。
下一天吃過早飯,男爵夫人單獨陪著副堂長,明擺著一副尷尬麵孔,說道:“親愛的皮羅多先生,你一定會覺得我的要求太不公道,自相矛盾;可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第一要撤回你告迦瑪小姐的案子,放棄你的要求;接著你得離開這兒。”
可憐的神甫聽著麵無人色。
男爵夫人又道:“我無意之間造成了你的不幸,我知道沒有我的侄兒,你不會發動官司,使你和我們一同為難的。可是你聽我說……”
她把事情所牽涉的範圍之廣,後果之嚴重,簡單扼要的告訴皮羅多。特·李斯多曼太太隔夜細細想過一番,猜到脫羅倍過去的曆史大概是怎麼回事,所以她很正確的向皮羅多指出那個包圍他的天羅地網,告訴他敵人的雄才大略,權勢,仇恨和仇恨的原因;說脫羅倍在夏波羅麵前屈服了十二年,對夏波羅咬牙切齒,如今算計夏波羅的朋友實際仍是向夏波羅出氣。天真的皮羅多合著手,仿佛為著人間的醜惡向天祈禱,痛哭流涕;在他純潔的心中,從來沒想到有這樣卑鄙的事。他象麵臨萬丈深淵一樣的恐怖,聽著保護人的長篇大論,濕漉漉的眼睛一動不動,也不表示什麼感想。
特·李斯多曼太太結束的時候說:“撇下你不管是多麼講不過去,我完全知道。可是,親愛的神甫,對家庭的責任比對朋友的責任更重要。請你象我一樣在大風暴前麵退下來,我會表示我的感激的。你的損失用不著提,我一定負責。你生活決無問題。我將來經波旁納的手,想法使你照樣生活,什麼都不短少;至於麵子,波旁納也會替你顧到。朋友,請你允許我做一粧對你不起的事。我盡管服從社會的慣例,可始終是你的朋友。請你決定吧。”可憐的神甫呆住了,叫道:
“夏波羅說過,要是脫羅倍能把他從墳墓裏倒拖出來,他一定拖!這話果然不錯。他此刻就躺在夏波羅床上。”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現在不是訴苦的時候。形勢緊急,你說怎麼樣?”
皮羅多心腸太好了,在危急的關頭不會不憑著一時的義氣馬上答應下來。何況他的生活已經變成垂死的掙紮。他回答保護人的時候,傷心絕望的眼神叫男爵夫人看了很難過。他說:“我完全信托你。如今我隻不過是街頭巷尾的一根爛梗子了!”
這句都蘭的鄉談隻有我們說的一根幹草的意義可以相比。不過幹草還有好玩的,黃湛湛的,又光又亮,孩子們拾到了當做寶貝一般;不比爛梗子是褪了顏色,沾著泥漿,卷在陰溝裏翻騰,風吹雨打,被行人踩得不成模樣的枯草。
“可是,太太,夏波羅的肖像我不願意留給脫羅倍神甫;那是特意為我畫的,屬於我的,希望替我要回,其餘的東西我都放棄就是了。”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既然這樣,我就上迦瑪小姐家走一趟吧。”
說這句話的口吻顯出特·李斯多曼男爵夫人花了很大的勁硬逼自己,預備忍著委屈去滿足老姑娘的虛榮心。
她又補上兩句:“我要想法把樣樣事情安排妥貼,可是沒有把握。你去找特·波旁納先生,讓他替你把撤回訴訟的呈子正式辦起來,寫好了交給我。再托總主教幫幫忙,或許事情可以了結。”
皮羅多心驚膽戰的出去了。脫羅倍在他眼中變得象埃及的金字塔一樣大:一雙手在巴黎,胳膊肘子在聖·迦西安大堂的回廊底下。
皮羅多心上想:“他!他竟有本領不讓特·李斯多曼侯爵進貴族院?……托總主教幫幫忙,或許事情可以了結!”
在這樣重大的利害關係前麵,皮羅多好象隻是一個虱子:他自己也承認了。
皮羅多搬走的消息特別令人奇怪,因為大家摸不到底情。特·李斯多曼太太說侄兒打算成家,退出海軍,她要擴充上房,不能不收回副堂長住的屋子。至於皮羅多撤回訴訟,外麵還無人得知。
特·波旁納先生出的主意就這樣乖巧的執行了。兩個消息傳到副主教耳朵裏,他的自尊心定會滿足,知道特·李斯多曼家即使不投降,至少已經保持中立,對堅信會的勢力也表示默認了:默認對方的權勢不就等於認輸了嗎?但案子還在法院裏懸而未決。這豈不是一邊低頭一邊威脅嗎?
這麼一來,特·李斯多曼家在鬥爭中所處的地位踉副主教完全相同:置身局外而能操縱一切。不料忽然出了一樁大事,使特·波旁納和特·李斯多曼緩和敵人的計劃越發難於成功。迦瑪小姐隔天從大堂出來受了涼,上了床,說是病勢凶險。城裏人就沸沸揚揚,假仁假義的對她表示同情。“迦瑪小姐一生清白,這場官司侮辱了她,她受不了。她雖然理直,一氣之下也快氣死了。皮羅多害了恩人性命……”那個無孔不入的女人幫口所放的空氣,內容就是這幾句話,都爾城裏的人挺高興的爭相傳說。
特·李斯多曼太太到了老姑娘家得不到結果,下不了台,便恭恭敬敬要求見副主教。脫羅倍一向被這位太太輕視,如今能在夏波羅的書房中壁爐架旁邊接見她,大概心中很得意;雙方所爭的兩幅名畫就掛在壁爐架高頭。脫羅倍讓男爵夫人等了一會才答應接見。朝臣也罷,外交家也罷,不論是談判私人利益還是國家大事,從來沒有比男爵夫人和神甫兩個出台照麵的時候手段更高明,說話更虛假,心計更深的了。
中世紀的騎士進場比武之前,副手總幫他穿戴盔甲,指點幾句,替他打氣;同樣,老狐狸事先也囑咐男爵夫人:“別忘了你扮的角色是和事佬,不是當事人。脫羅倍也是中間人。你每句話都要掂斤估兩。副主教的聲音語調值得細細推敲。隻要他拿手去摸下巴頦兒,你就得手了。”某些素描家喜歡用漫畫來表現心裏想的跟嘴裏說的不一致,那是談話之中常有的現象。現在神甫和貴族太太舌劍唇槍交起鋒來,若要體會其中的妙處,必須在表麵上平淡無奇的說話之下,揭露出雙方隱藏的思想。特·李斯多曼太太先表示皮羅多的訴訟使她感到遺憾,然後說希望這件事能在雙方都滿意的情形之下宣告結束。
神甫口氣很嚴重的說太太,禍已經闖下了。賢德的迦瑪小姐快死了。(他心上想:那蠢姑娘跟約翰教士一樣不在我心上;可是我要把送她性命的責任推在你們頭上,叫你們良心不得安寧,隻要你們發傻把事情當真。)”
男爵夫人回答說先生,我知道了迦瑪小姐的病,就要副堂長撤回訴訟,公事我特意帶來,交給那位賢德的小姐。(她心上想:壞東西!你的心思我猜到了。現在我們撇清了自己,看你還能不能誣蔑我們!可是你呀,你要收下了撤回的公事,你就不打自招,承認是同黨!)”
雙方不出一聲,靜默了一會。
終於神甫低下大眼皮蓋住他的老鷹眼睛,免得泄露心中的情緒,一邊說:“迦瑪小姐的俗務與我不相幹。(嘿!我不上你的當!可是謝謝上帝!那般混賬律師不會再把官司打下去帶累我了。李斯多曼家這樣奉承我有什麼作用呢?)”
男爵夫人回答說:“我對皮羅多先生的事正如先生和迦瑪小姐的利益一樣渺不相關;不幸他們的爭執會影響到教會,我出來調解,認為先生也是個中間人……(她想:脫羅倍先生,咱們都心中有數。我話中帶刺,你感覺到沒有?)”
副主教說:“太太,怎麼談得上影響教會呢?宗教高高在上,不是凡人所能侵犯的。(他想:教會就是我啊!)”又道:“太太,上帝對我們的判斷才不會錯誤,我心目中隻有上帝的法庭。”
男爵夫人道:“那末讓我們使人間的判決和上帝的判決歸於一致吧。(對,教會就是你。)”
脫羅倍神甫換了一種口吻,說道:“令侄不是去過巴黎嗎?(他想:你該知道我的顏色了吧?以前你瞧我不起,我可是能壓倒你們。你是來投降的。)”
“是的,先生,多謝你關切。他今晚就得回巴黎,部長對我們太好了,特意召他去,不願意他退伍。(她想:陰私鬼,你壓不倒我們的,你開的玩笑,我知道了。)”
兩人靜默了一會。
男爵夫人往下說道:“他在這樁糾紛中的行動,我認為不大得體;不過當水手的不懂法律也還可以原諒。(她想:咱們還是聯合起來吧,打架對彼此都沒有好處。)”
神甫臉上掠過一絲輕微的笑意。
他望著兩幅畫說道:“令侄要能告訴我們這兩件作品的價值,對我們倒大有幫助;這些畫掛在聖母堂裏也是挺好的裝飾品。(他想:你對我放一支冷箭,我回敬你兩支;咱們兩訖了,太太。)”
“要是神甫把畫送給聖·迦西安大堂,請允許我捐獻兩個框子,決不辱沒作品和掛畫的場所。(她想:我正要你承認看中皮羅多的家具。)”
神甫提防得很緊,回答說:“畫不是我的。”
特·李斯多曼太太把撤回訴訟的公事往桌上一放,說道:“對啦,這個文件把一切爭執都解決了,畫也還給迦瑪小姐了。(你瞧,先生,我多麼信托你。)”接著又道:“先生,象你這樣的人,這樣高尚的品性,著實有資格出來給兩個基督徒排難解紛;雖則我現在不大關切皮羅多先生……”
神甫打斷了她的話,說道:“不過他寄宿在府上呢。”
“不,先生,他不在我家星了。(她想:我小叔要進貴族院,侄兒要升級,害得我對不起人。)”
脫羅倍聽著不動聲色,但他態度越鎮靜,表示他情緒越緊張。這種表麵上的安定就是瞞不過特·波旁納一個人。那時脫羅倍心中才得意呢!
“那末太太為什麼送撤回訴訟的文件來呢?”神甫問這一句的心情,跟婦女要人把奉承話再說一遍的心情差不多。
“我壓製不住我的同情心。皮羅多為人懦弱,想必先生也知道;他央我來看迦瑪小姐,提出一個要求,既然他放棄了……”
脫羅倍皺了皺眉頭。
“放棄了一般名律師所公認的杈利……”
神甫拿眼睛直盯著特·李斯多曼太太。
特·李斯多曼太太往下說:“……他希望能收回夏波羅的肖像。該怎麼辦,請先生作主吧……(她心上想:官司打下去,你非輸不可!)”
男爵夫人說出名律師幾個字的口氣,叫神甫明白她對於敵人的厲害和弱點全知道。這種口吻的談話繼續了好一會,特·李斯多曼太太在內行麵前拿出全身本領,脫羅倍神甫終於下樓去把談判的條件請示迦瑪小姐。一忽兒就上來回報說:
“太太,病情凶險的迦瑪小姐話是這樣說的:‘夏波羅神甫待我太好了,我舍不得送掉他的像。’——老實說,倘若那張像是屬於我的,無論哪個向我要,我都不給。我對過世的神甫感情始終不變,決不肯放棄權利,不保存他的肖像。”
“先生,我們犯不上為一幅不高明的畫鬧意見。(你不在乎什麼肖像,我何嚐在乎呢。)你們留下吧,日後叫人臨一幅就是了。我很高興能把這場令人遺憾的官司了結;借此機會認識了先生,我也心中愉快。聽說先生是打韋斯脫的好手。”她又微微笑了笑說:“請您原諒,女人家總不免好奇。倘蒙先生賞光,上我家去打幾回韋斯脫,真是不勝歡迎。”
脫羅倍拿手摸著下巴頦兒。——(特·李斯多曼太太想道:唔!上鉤了!波旁納看得不錯,他也有他的虛榮。)
米拉菩得勢的時期,看見他從前走不進的府第,如今車子一到就大開正門,不由得心裏甜滋滋的十分受用,副主教當時也是這個感覺。
他回答說:“太太,我正事都忙不過來,沒有時間出去應酬。可是你太太有命,我怎麼能不登門領教呢?(他心上想:老姑娘快斷氣了,還是結交李斯多曼吧;他們要支持我,我也支持他們;與其和他們作對,不如交個朋友。)”
特·李斯多曼太太回去,覺得講和的談判開場很順利,隻消總主教再出一把力,就功德圓滿了。可是皮羅多撤回了訴訟,一點好處都不曾到手。第二天,特·李斯多曼太太知道迦瑪小姐死了。老姑娘的遺囑一拆開,不出眾人所料,果然全部遺產都送給脫羅倍神甫,估計值到三十萬。副主教著人送了兩份迦瑪小姐的喪事彌撒和葬禮的通知單給特·李斯多曼太太,一份給她,另外一份給她的侄兒。
特·李斯多曼太太道:“那倒是要去的啊。”
特·波旁納先生道:“還用說麼?脫羅倍大人特意要試試你們。”又轉身對海軍少校說:“男爵,一直送到公墓吧。”男爵也算倒楣,不曾離開都爾。
喪事彌撒場麵很大。隻有一個人掉了眼淚,就是皮羅多。他背著人躲在一個偏僻的小堂裏,自以為送了迦瑪小姐性命,誠心誠意為她禱告,超渡她的靈魂。皮羅多不曾在迦瑪臨終之前得到她的原諒,更是悔恨不迭。脫羅倍神甫把亡友的遺體一直送到墓穴,在墓穴旁邊發表一篇悼詞。死者一輩子所過的狹窄的生活,靠著他的口才變得偉大得不得了。在悼詞的最後一段,送葬的人特別留意到下麵幾句:
“她的一生,多少歲月都是奉獻給上帝的,奉獻給宗教的,暗中做的善事不知有多少,無人知道的樸實的美德也不知有多少;這個生命卻是被一場無妄之災摧毀了。一切的苦難當然都出於上帝之賜;但若我們進入天國之前暫時忘了這一點,那末她最後一次的痛苦的確是不應該受的。朋友們既然知道這位聖潔的女子人格高尚,天真坦白。就不難預料她一切都能忍受,除了誣蔑她整個的為人。也許就因為此,上帝才召她歸天,超脫人間的苦難。誰要活在世界上能夠良心平安,毫無內疚,象純潔的索菲在極樂的天國中一樣,就是幸福的了!”
特·李斯多曼家牌局散了,關上大門,隻有男爵夫人和她侄兒在場,特·波旁納報告了下葬的情形,說道:“那篇浮誇的演說講完了,穿黑袍子的路易十一拿聖水棒灑了一陣。那樣子你們不妨想象一下。”
特·波旁納先生一邊說一邊拿起撥火棒,學著脫羅倍的手勢,神氣活龍活現,男爵和他叔母都看著笑了。
老年地主還說:“那時他才露出馬腳來。在此以前,他的態度毫無破綻。但他對老姑娘厭惡透頂,說不定象恨夏波羅一樣的恨。所以送她進墳墓的時候不能不在舉動之間流露出心中的高興。”
下一天早上,沙羅蒙小姐上特·李斯多曼家吃飯,一進門就很激動的說:“可憐的皮羅多神甫又受到一個可怕的打擊,可見人家對他的仇恨是處心積慮,經過最周密的計劃的。他調到聖··聖福裏昂去做本堂神甫了。”
聖··聖福裏昂是都爾城外一個近郊的小鎮,在大橋的那一邊。大橋數得上法國最美的建築之一,長六百十七公尺,橋的兩頭有兩個同式同樣的廣場。
沙羅蒙小姐停了一忽,看見特·李斯多曼太太聽著消息很冷淡,覺得奇怪,又道:“你明白沒有?皮羅多一到那兒,就好比和都爾,和他的一些朋友,和生活方麵的一切,離開了好幾百裏。逐出了都爾,天天望見城而進不了城:那樣的充軍不是特別可怕嗎?出事以後,他已經不大走得動了,以後要走四五裏地才能見到我們。如今他在床上發燒。聖·聖福裏昂的教士住宅又冷又潮濕,那個小教區沒有錢修理。可憐的老頭兒從此真是活埋在墳墓裏了。唉!這樣毒辣的手段真正想不到!”
現在隻消簡單的敘述幾粧事情,勾出最後一幅圖畫,就好結束這故事。
五個月之後,副主教升了主教。特·李斯多曼太太死了,留下一千五百法郎年金給皮羅多神甫。男爵夫人的遺囑公開的那一天,脫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正要離開都爾去上任,臨時改動行期。他認為男爵夫人一邊同他講和,一邊私下幫助他心目中的仇人,簡直在玩弄他。脫羅倍氣惱之下,又來威脅男爵的前途和特·李斯多曼侯爵的貴族院議員的職位了。他在總主教客廳裏當眾說了一句殺氣騰騰而聽起來很和軟的話,那種話隻有做教士的會講。海軍少校為了前程,隻得去拜訪強硬的神甫;大概神甫提的條件十分苛刻。因為男爵的行事證明他徹頭徹尾服從了堅信會頭目的意誌。新任主教簽了一份經過公證的筆據,把迦瑪小姐的屋子捐給聖·迦西安的教區委員會,把夏波羅的書櫃和藏書送給神學預備學校,兩幅爭執過的畫進了聖母堂;夏波羅的肖像仍舊歸他保存。
脫羅倍幾乎全部放棄迦瑪小姐的遺產,大家看著莫名其妙。
特·波旁納先生疑心脫羅倍私下留著現款,好讓他將來以主教資格進貴族院的時候,在巴黎撐起一個場麵來。直到脫羅倍主教動身上任的前一天,老狐狸才明白他捐獻迦瑪小姐的遺產別有作用:原來最頑強的仇人對最無用的犧牲品還要來一個致命的打擊。特·李斯多曼男爵對叔母給皮羅多的遺贈提出異議,說是皮羅多用不法手段騙取的!告皮羅多的狀子送進法院以後幾天,男爵升了海軍中校。聖··聖福裏昂的本堂神甫受到教內的處分,停止聖職。上級教會不等法院審理,先判決了。害死索菲·迦瑪的凶手原來是個騙子!倘若脫羅倍主教保留著老姑娘的遺產,要懲戒皮羅多就不容易了。
脫洛阿的主教伊阿桑德大人坐著驛車上巴黎,經過聖·聖福裏昂河濱道。可憐的皮羅多神甫讓人扶在一張靠椅上,在陽台高頭曬太陽。教士受了總主教的懲罰,又瘦又蒼白。從前那張一團和氣的臉,所有的線條都印上了憂傷的痕跡,整個相貌變了樣。本來一無心事,吃著好酒好菜,多麼天真而有精神的眼睛,害病以後變得朦朦朧朧,好象有了思想。一年以前在教堂的回廊下打轉的皮羅多,毫無腦子但是心滿意足的皮羅多,此刻隻剩下一副骨骼了。主教對他的犧牲品不勝輕蔑的瞟了一眼,才算寬宏大量把他忘了,車子過去了。
換一個時代,脫羅倍毫無疑問是希爾得布朗特和亞曆山大六世一流的人物。今日之下,教會已經不成其為政治力量,不能再給精力充沛的獨身者作為用武之地,獨身生活便暴露出它的主要弱點:所有的才能一朝集中在唯一的情欲一自私自利上麵,獨身者就變得不是有害便是無用。現在的政府,缺點是過分要人去適應社會,而不想叫社會去適應人。個人想利用製度,製度想剝削個人,兩者之間永遠有鬥爭,不象從前的人確實要自由得多,對公共事業更熱心。
人的活動範圍不知不覺的擴大了;能把這個範圍加以綜合和概栝的心靈永遠是個了不得的例外;因為不論在精神方麵或物質方麵,通常總是活動的領域加大,活動的強度跟著減低。可是社會不應該建築在一些例外的人身上。最初,人僅僅是個家長,心是火熱的,感情集中在家庭的範圍之內。後來他為了一個氏族或小小的城邦而生活,希臘或羅馬的某些忠於本土的偉大史跡便是這樣產生的。後來人又變為一個階級的一份子或者一個宗教的成員,為了替階級或宗教增光,往往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業;但那時他的興趣已經大大増加,涉及一切的知識部門了。到了今日,人的生活和一個龐大的國家的生活打成一片;據說不久的將來要以世界為家庭了。基督教控製之下的羅馬曾經對這種世界主義存過希望,但世界主義本身會不會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呢?相信高尚的美夢能實現,醉心於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理想,原是極自然的事。無奈人的構造沒有這樣宏偉的器局。倘有相當闊大的心靈,能具備唯大人物才能有的熱情,那末這等心靈決不是普遍公民的心靈,也決不是家長的心靈。某些生理學家認為腦子擴大到這個程度,感情必然要萎縮。其實並不然。想對一門科學,一個民族,一種法製作出大貢獻的人,他們表麵上的自私豈不是最高尚的熱情,等於哺育民眾的母性嗎?他們為了培養新的民族,醞釀新的觀念,不是需要把母性的慈愛和上帝般的力在他們才智過人的頭腦中結合起來嗎?脫羅倍在聖·迦西安的遊廊深處所代表的那種海闊天空的思想,必要時就可用伊諾桑三世和彼得大帝一等人的曆史,還有一切左右時代,領導民族的人的曆史,在很高的階段上加以證實。
一八三二年四月 作於聖·斐爾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