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奈講了一刻鍾,說有個畫素描的姚特冷先生,在聖·奧諾雷街的屋子裏逃過門房的監督,做出象瑪拉那樣的下流事兒,畫些猥褻的畫,警察竟不去幹涉,原來他們是通氣的。那個傷風敗俗的藝術家把不三不四的婦女帶進屋子,叫人樓梯都沒法走!世界上也隻有畫漫畫攻擊政府的人才會這樣搗亂。為什麼他要搗亂呢?因為要他每月十五付房租!他非但不付,還賴在空房子裏不走。這樣,莫利奈就和姚特冷上了法院。莫利奈還收到一些匿名信,準是姚特冷寫的,恐嚇說夜裏要在巴太佛大院四周的小巷子裏暗殺他。
他接著說:“我逼得沒法,隻能把我的苦處告訴警察局長,順便對他說起這一部分的法律需要修正。局長準許我帶自衛手槍。”
小老頭兒站起來,找出他的手槍,叫道:“您瞧,先生!”
“可是,先生,你用不著怕我有這樣的事啊,”皮羅多微微笑著,對加隆瞟了一眼,表示很瞧不起這樣的人。
莫利奈注意到這個眼風,氣得不得了。副區長應當保護居民才對,怎麼可以這樣訕笑人呢?別人有這個態度倒還罷了,出之於皮羅多可就不能原諒。
他沉著臉說道:“先生,您是大家敬重的商務裁判,又是副區長,又是體麵的商人,當然不會失了身分去幹這些卑鄙的事,因為那的確卑鄙!不過在咱們這個交涉裏頭,打通公共牆壁要您的房東葛朗維伯爵同意;合同上要注明滿期的時候恢複原狀。再說,現在的租金便宜得不象話,將來市麵要漲的,王杜姆廣場一帶的房租都要抬高,此刻已經在抬高了!加斯蒂裏翁街快要開辟,我……我訂了合同要受束縛……”
皮羅多聽著呆住了,說道:“閑話少說,你究竟要什麼?我懂得生意經,知道你的許多理由隻要一個理由就能壓倒,就是錢!說吧,你要什麼條件?”
“隻要公平就行,副區長先生。租期打算訂幾年呢?”
“七年。”
莫利奈叫道:“七年裏頭,我的二層樓可以租到什麼價錢啊!在那個區域,兩間有家具的屋子,租金再高也有人要。說不定能租到兩百法郎一月!現在訂了合同,我就受了束縛!所以咱們的租金一千五百法郎一年。您出了這個價錢,我同意在加隆先生的租金項下除去兩間屋子,”他說到這裏斜著眼瞧了瞧賣傘的。“我跟您訂七年合同。打通牆壁的費用歸您,條件是要葛朗維伯爵表示同意,放棄他的一切權利,他的書麵聲明得交給我。打通牆壁的全部後果由您承擔。我這方麵將來用不著您恢複原狀,隻要現在先付我五百法郎賠償損失。誰死誰活,沒人知道,我不願意有朝一日為了重砌牆壁再去找這個那個。”
皮羅多遭:“這些條件大致還公平。”
“還有,”莫利奈道,“現在就得付我七百五十法郎,將來在最後一期的租金內扣除;這筆錢隻消在合同上注一筆,不另立收據。您可以付我小額的期票,期頭長短隨您的便;但票子上要批明是付房租的,那我才有保障。我辦事幹脆得很。合同上還得規定,由您出錢把通到我樓梯的大門用磚頭堵死。放心,租約滿期的時候,我不會為了恢複門洞再要求補償損失,這筆費用已經算在五百法郎之內。先生,您瞧,我樣樣都公平交易。”
花粉商道:“我們做買賣的才不這樣認真呢,要辦這麼些手續,生意就做不成了。”
“噢!做買賣當然不同,尤其是花粉生意,樣樣都象手套一樣合適,”小老頭兒尖刻的笑了笑。“但是先生,在巴黎租賃房屋,一點都馬虎不得。我有個房客,在蒙多葛伊街……”
皮羅多道:“先生,耽誤你的中飯,我心裏要不安的。合同留在這裏,你修改就是了。你的要求,我都同意;咱們明兒簽字,有話今天講明,建築師明天就要支配場子。”
莫利奈把眼睛望著賣傘的,對皮羅多說;“先生,還有已經到期的租金,加隆先生不願意付,咱們把它跟小額票據加在一起吧;租約從正月算起也正規一些。”
“行!”皮羅多說。
“看門的小費……”
皮羅多說:“哎喲!你不準我從大門出入,也不準用樓梯,怎麼要我……”
小老頭兒斬釘截鐵的答道;“噢!您是房客啊;是房客就得付門窗稅。房子上的各項開支都有您一份。一切講明了就沒事啦。先生,您越來越高發了,生意很好吧?”
皮羅多道:“很好。不過我擴充住房另外有原因。我打算請些朋友慶祝我們的領土解放,同時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章……”
莫利奈道;“啊!啊!那是您應得的酬報!”
皮羅多道:“是啊。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還替波旁家打過仗,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侖打傷過;這些資曆……”
莫利奈接口道:“這些資曆跟咱們王軍裏的英雄好漢沒有分別。打仗的人流過血,怪不得勳章的綬帶是紅的。”
聽到這幾句從立憲報上搬來的話,皮羅多不由得邀請莫利奈參加跳舞會。莫利奈一再道謝;剛才受的皮羅多的輕蔑,這一下也覺得可以原諒了。老人把新房客直送到樓梯頭,客氣非凡。皮羅多和加隆走到院子中間,望著鄰居含譏帶諷的說道:“想不到天底下有這樣沒出息的人!”他本想罵一句膿包的,臨時改了口。
加隆道:“啊!先生,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才幹啊。”
在莫利奈麵前,皮羅多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聽著賣傘商人的回答,他很得意的笑了笑,然後大模大樣的和加隆告別。
皮羅多心上想:“已經來到中央市場,順手把榛子的事也辦了吧。”
中央市場上的女攤販叫皮羅多到龍巴街去,做糖果用的榛子那邊銷得最多。他找了一小時,才從朋友瑪蒂法嘴裏打聽出,批發幹果的隻有一家鋪子,是安日麗葛·瑪杜開的,在貝冷一迦斯蘭街。她賣的是真正普羅望斯大榛子和阿爾卑斯的白榛子。
在河濱道,聖·但尼街,鐵器街,錢局街之間,有個四方形的區域,裏頭縱橫交錯,全是些小巷子,可以說是巴黎的髒腑。貝冷一迦斯蘭街便是許多小巷中的一條,無數雜七雜八的商品都聚集在那兒,有腥臭難聞的,也有討人喜歡的,有青魚,有鏤空紗,有絲織品,有蜂蜜,有牛油,有紗羅,還有很多連巴黎人都想象不到的小商業,好比大多數的人不知道自己的髒腑裏消化些什麼。這些小本經紀的買賣都受一個葛勒南太街上的吸血鬼盤剝,他姓皮杜,外號叫做放款的羊腿子。在貝冷一迦斯蘭街上,這兒是從前的馬房改成的貨棧,堆著一桶桶的油,停馬車的屋子裏放著成千上萬雙的紗襪,那兒又是什麼批發糧食的字號,給人拿到中央市場去零賣的。瑪杜太太原先是賣海鮮的小販,十年以前和現在這鋪子的老板有了關係,才改行做幹果。那段姻緣曾經在菜市上成為多年說笑的資料。她當年是個雄赳赳的富有刺激性的美人兒,如今胖得不可收拾,談不上什麼姿色了。她住的那幢黃顏色的破屋子,每層都靠一些交叉的鐵條支撐,她住在底下一層。故世的老板早就打倒了同業,把幹果買賣變做獨行生意;所以他的承繼人雖然教育有些缺點,也能按著老規矩接辦下去,在貨棧裏奔進奔出,忙個不停。貨棧原是馬房,車房和工場改的,裏頭的蟲子都被她肅清了。
她店裏沒有櫃台,沒有賬房,沒有賬簿,因為她不識字;她收到信就拍桌子,認為是欺侮她。總的說來,她心腸不壞;皮色紫堂堂的,頭上戴一頂小帽,再裹一塊包頭布;大喇叭似的嗓子把送貨的手車夫收拾得服服帖帖,跟他們吵起架來總是一瓶白葡萄酒收場。她和供應果子的莊稼人從來不發生麻煩,樣樣憑現錢說話,他們之間的交道也隻能用這個方式;不冷不熱的季節,瑪杜媽媽還下鄉去拜訪他們呢。皮羅多在成袋的榛子,栗子,核桃中間把這個粗野的老板娘找到了。
皮羅多帶著點輕浮的神氣說道:“你好,親愛的太太。”
她道:“你親愛的!嘿!我的兒,你算是記得我啦,你跟我打過交道,覺得不錯是不是?咱們一塊兒服侍過王上沒有?”
“我是做花粉生意的,又是巴黎第二區的副區長,憑我這個官員兼顧客的身分,你對我講話應該換一種口氣才對。”
那個雄赳赳的女人回答:“我一不結婚,二不上區政府買東西,反正不打攪區長。要說我的主顧,他們才喜歡我呢。我對他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們要不樂意,盡管請便,上別處去交易好了。”
皮羅多輕輕說了句;“這就是獨行生意弄出來的!”
“你說杜安孫嗎?他是我的幹兒子,說不定闖了禍;區長先生,你可是為他來的?”她說話的聲音緩和了。
“不是的。早告訴你了,我是辦貨來的。”
“你叫什麼名字,好小子?從來沒看見你來過。”
“照你這種口氣,你的榛子大概賣得很便宜了?”皮羅多說著,把姓名職業告訴了她。
“啊!原來你就是皮羅多,你的老婆好漂亮呢!榛子榛子,你要多少呢,我的心肝寶貝?”
“六千斤。”
“我統共隻有六千斤,”老板娘的聲音好似一支嘶嗄的笛子。“好先生,你又要替姑娘們證婚,又要替她們撲粉,倒不是貪吃懶做的家夥。上帝保佑你,你真忙啊。了不起!了不起!你要做我的大主顧了,你的名字要刻在我最喜歡的女人心上了……”
“誰?”
“親愛的瑪杜太太呀。”
“榛子怎麼賣?”
“你要全部買,老板,我特別優待,二十五法郎一百斤。”
皮羅多道:“二十五法郎一百斤,六千斤就是一千五!我每年說不定要十萬斤呢。”
她把鮮紅的胳膊伸進一隻袋裏,掏出一把大榛子來,說道:“你瞧,貨色多好!都是赤了腳采的,隻隻實心,我的好先生!什貨店裏的什錦幹果要賣二十四銅子一斤,每四斤羼一斤多榛子口難道你要我虧本麼?你人倒不錯,但是要我為你賠本,我還沒喜歡你到這一步呢。你大批買,就算二十法郎一擔吧。反正我不能讓一個副區長空手回去,對新娘子們不吉利。你動手摸摸看,貨色多好,多重!一斤還秤不到五十個!隻隻飽滿,沒有蛀的!”
“好吧,二千法郎六千斤,三個月期票,送到我寺院區工場裏,明兒清早就要。”
“怎麼,急得象新娘子一樣麼?行,區長先生,再見了,別生我的氣。”她跟著皮羅多到院子裏,又道:“你要是方便的話,最好給我四十天的票子;我價錢賣得太便宜了,不能再在貼現上頭吃虧。羊腿子的心腸才狠呢,他象蜘蛛吃蒼蠅一般咬著我們的心。”
“那末給你五十天的票子吧。可是貨色要一擔一擔的過秤,免得弄進許多空心的。要不然,我不買。”
瑪杜太太道:“啊!老狐狸,倒是個內行,騙他不過的。準是龍巴街上的那些混蛋教給他的!那些老虎都串通了來吃我們這般可憐的綿羊。”
她這綿羊可是身高五尺,腰圍三尺,好象一塊界石披了一件條紋的布袍,沒有柬上腰帶。
花粉商沿著聖·奧諾雷街走去,一路想著跟瑪加撒油火並的事,出神了。他心裏盤算用什麼標簽,什麼樣的瓶子,還計劃瓶塞子上的零件,招貼的顏色。誰說生意經中沒有詩意呢?便是牛頓為他著名的二項式定理所花的心思,也不見得比皮羅多為他的高瑪日納香精花得多。在他腦子裏,頭油忽然變做香精了;他不知道兩個名詞的區別,隻是顛來倒去的亂用。各式各樣的計劃往他腦子裏擠:他把這種忙忙碌碌的空想當做是才能出眾的實際表現。聚精會神的轉著念頭,他直走過了蒲陶南街才想起他的叔嶽,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