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鋪張浪費(2 / 3)

葛蘭杜拿著建築師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羅多太太帶著不安和懇求的神氣釘著他,覺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動作象巫術一般可怕,預兆很不好。她指給女兒看,心裏恨不得叫牆壁低一些,房間小一些,可又不敢問建築師做這些法術有什麼用。

建築師微笑著說:“放心,太太,我不會拿走你東西的。”

賽查麗納聽著笑了。

公斯當斯沒注意到建築師的誤會,隻用著央求的口氣說:“先生,請你算省一些,我們一定重重酬謝……”

賽查去找隔壁屋子的業主莫利奈之前,先上羅甘那兒,把克勞太替他立的租屋文書拿來。走出事務所,皮羅多看見杜·蒂埃靠在羅甘辦公室的窗口。以杜·蒂埃和公證人太太的關係來說,訂地產合同的時候有他在場原來很平常,皮羅多對公證人也向來深信不疑,但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埃神氣很興奮,好象在討論什麼。

皮羅多由於生意上的謹慎,暗暗想道:“這筆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頭在他腦子裏象電光似的一閃。他馬上回進屋子,看見了羅甘太太,便覺得杜·蒂埃在場並不怎麼可疑了。

他又想:“說不定公斯當斯看得不錯呢!——嘿!聽信女人,豈不糊塗!等會跟叔叔去談談吧。從莫利奈住的巴太佛大院到蒲陶南街,隻有幾步路。”

換了一個多疑的觀察家或是生平遇到過壞蛋的商人,就會逃過這一關。但皮羅多過去事情太順利,腦子又不管用,不能象高明的人那樣把事情推本窮源,追出原因來,所以他活該倒楣。

他回去看見賣傘的穿的整整齊齊,就預備一同去見他的業主,不料廚娘維奚尼跑來拉著皮羅多的手臂,說道:

“先生,太太不讓你再出去……”

皮羅多嚷道:“嘿!女人家又來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羅多道:“啊!不錯。”便回頭招呼加隆:“我腦子裏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們在莫利奈家門口相會;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說明,節省一點兒時間也好。”

莫利奈先生是個靠少數利息過日子的怪物,這種人隻有巴黎看得見,正如某種蘚苔隻長在冰島上。我這比喻非常恰當,因為他是混合品種,屬於半動物半植物一類;倘若再出一個邁爾西埃,很可能當他隱花植物看。他們生長在一些古怪而不衛生的屋子裏,從開花到枯萎都在牆頭牆腳,或是牆裏。頭上戴著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頗象一朵傘形花;下身套一條似綠非綠的褲子,腳上穿著翻鞋,好比長著球狀的根須。一眼望去,你隻覺得他相貌平凡,皮膚蒼白,看不出有什麼毒性。這古怪東西最喜歡買股票,什麼事都相信報紙,他的意見隻有一句話:“你去看報吧!”他擁護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實上永遠服從。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膿包,單獨碰到卻也十分凶橫。一牽涉到利益,他就象書辦一樣冷酷;平時在家可是會用新鮮的野菜喂鳥,拿魚骨喂貓,寫寫房票也會停下來對金絲雀吹口哨。他一方麵和牢頭禁卒一樣多心,一方麵乖乖的把錢捧出去做一樁蝕本生意,事後再用精打細算的嗇刻辦法來彌補損失。這個混什品種的害處,隻有接觸多了才顯出來;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關係,你才會發覺他滿嘴牢騷,討厭透頂。我們每個人,哪怕是做門房的,總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夥計,狗,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羨慕的上層階級的氣,就不免回過來向另外一些人發泄。莫利奈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樣,覺得也需要有這麼一份威力。無奈這討厭的小老頭兒既沒有女人孩子,也沒有侄兒侄女;對待打雜的老媽子也太凶了,沒法把她當作出氣筒;她除了認真幹活之外,處處躲著他。他統治別人的欲望既不得滿足,為了過癮,隻得把有關租賃契約和共有牆壁的法律拿來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產的項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權,正稅,附加稅,清潔捐,聖體節的結彩,汙水管,街燈,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築物,附近有什麼妨礙衛生的工廠等等,每一項判例的細枝小節,他都下過很深的功夫。他的體力,精力,聰明,都用來保衛他做業主的地位。開頭這些事情不過作為消遣,後來竟成了怪癖。他喜歡保護同胞不受非法行為的侵害;可惜出頭申訴的機會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緒隻能發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敵人,他的下屬,他的子民,他的奴仆,必須對他恭而敬之,在樓梯上見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坯。房票都由他親手寫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過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來了。隨後是封門啊,要求賠償損失啊,一連串的法律手續都跟著來,正是“說時遲,那時快”,象劊子手形容他手裏的家夥一樣。莫利奈不答應分期付款,也不答應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鐵打。

他對那些付得出房租的人說:“你缺少錢,我可以借給你,但是房租非付不可。遲付一天,我就吃虧利息,法律又不給我補償的。”

房客都有些意想不到的怪脾氣,新來的總要推翻老規矩,好比國家改朝換代一樣。奠利奈把他們的怪脾氣細細研究過了,定出一個憲章來,他不象國王,對這個憲章倒是嚴格遵守的。所以他從來不管修理。照他說來,沒有一個煙囪漏煙,樓梯幹淨,天花板雪白,簷板沒有毛病,地板很堅固,粉刷油漆都過得去,鎖鑰的年齡永遠不超過三年,窗上玻璃一塊不缺,毫無裂痕。直要到房客搬走的時候,他才會發見破碎的玻璃,帶著銅匠或玻璃匠去,叫房客當場配好,他說:“這些工人都很好說話,為什麼不叫他們配呢?”當然,房客有權利裝修屋子;不過要是有個冒失鬼這麼做了,小老頭兒莫利奈就會日夜想辦法把他攆走,把新裝修的屋子收回去;他暗中看著,等著,使出一連串的壞主意。有關租約的法規一切奧妙他都知道。他又健訟又健筆,專門寫些溫和有禮的信給房客;他的文體跟他麵上那副猥瑣而殷勤的表情一樣,骨子裏都藏著一顆夏洛克的心。他要房客預付六個月押租,將來在最後一期房租內扣除,另外還想出許多麻煩的條件。他要查看房客有沒有數量足夠的家具能保證房租。招新房客必先經過詳細調查,因為他不接受某些行業,不管怎麼小的錘子,他都害怕。合同的稿子,他要拿去推敲一個星期,最怕公證人筆下的那“等等”二字。丟開二了業主的觀念,約翰一巴蒂斯德·莫利奈倒也殷勤和氣。打波斯頓,同伴出錯牌,他並不嗔怪;一般布爾喬亞聽了好笑的事,他也笑;一般布爾喬亞說的話,他也說,也跟著大家談論警察的舞弊,十七位左翼議員的英勇事跡,麵包店加重秤碼,胡作非為等等。他一邊讀梅裏埃神甫反宗教的著作《明辨》,一邊照舊望彌撒,因為在自然神教與基督教之間沒法選擇;可是他不繳領聖體的費用,理由是不願意受勢力越來越大的教會的影響。不怕麻煩的請願專家為這個題目寫過許多信給報館,報館既不登出,也不答複。總而言之,他是一個值得敬重的布爾喬亞,逢著聖誕節必定鄭重其事的把木柴點起來;國王節玩麵包的遊戲和四月一日編謊話的玩藝兒,他都參加;天晴一定出去散步,把條條大街都走遍;溜冰也要看;放煙火的日子,下午兩點就到了路易十五廣場的走道上,袋裏帶著麵包去搶頭排。

小老頭兒住的巴太佛大院原是投機商人蓋的,一朝完工了,誰也說不出為什麼要造成那個怪樣子。修遭院款式的建築用的是軟砂石,四周是連拱式的走廊,院子底上有一個早已幹了的噴水池,上麵的獅子張著大嘴,不是噴出水來,倒象是向過路人討水喝。當初修建這屋子,大概是要讓聖·但尼區也有一所王官式的建築。不衛生的院子四周都是高房子,隻有白天才有人活動,有點生氣。坐落的地位正是幾條小巷子的交叉點,出去走到有名的耿剛波街,一頭就通菜市區,一頭通聖·馬丁區。小巷子都很潮濕,會叫匆忙的行人害關節炎,一到夜晚更是全巴黎最冷落的所在,好象是商業區的地下墳場。這兒有好幾個作坊的垃圾堆,很多的什貨商,可沒有幾個巴太佛人。這座商業富內部的住屋,窗子都不開在街上,除了公用的院子,望不到別的風景,所以房租非常便宜。莫利奈為了健康關係,住在七層樓的轉角上。這裏的空氣要離開地麵七十尺才新鮮。我們這位和善的業主在屋頂的水管旁邊散步的時候,可以望見蒙瑪脫區的大風車,欣賞一下那個奇妙的景致。雖則警察局禁止居民在現代的巴比侖城裏布置屋頂花園,他還是在屋頂上種了花。他一共有四間屋,上麵一層還有他獨用的一間衛生廁所,那是由他裝置,鑰匙歸他的:這方麵的手續他都齊備。走進他家,一副寒酸相立刻顯出主人的嗇刻:穿堂裏擺著六張草墊椅子,一隻琺琅質的火爐,壁上是深綠色的花紙,掛著四幅從拍賣行買來的版畫。餐室有兩口食器櫃,兩個籠子裝滿了鳥兒,一張鋪著漆布的桌子,一隻晴雨表,一扇通往屋頂花園的落地長窗,幾張馬鬃墊子的胡桃木椅。客廳掛著舊綠綢小窗簾,放一套絲絨麵子的白漆家具。老鰥夫的臥房,擺的是路易十五時代的家具,已經破舊不堪,穿白衣衫的婦女就不敢坐上去,怕弄髒衣服。壁爐架上放著一隻鍾,鍾麵夾在兩根柱子中間,頂上站著一個神話裏的巴拉斯,手裏拿著長槍。磚地上擺滿碟子,都是給貓兒吃的剩菜,叫人生怕一腳踩在裏頭。紅木五鬥櫃高頭的壁上掛著一幅水粉畫:莫利奈年輕時代的肖像。還有一些書,幾張桌子,堆著難看的綠色文件夾;釘在壁上的古董架供著幾隻金絲雀的標本,是他以前養過的;最後還有一張床,那種冰冷的感覺,相形之下仿佛嘉曼麗德派女修士的苦行還不夠苦。賽查·皮羅多迸門的時候,莫利奈穿著灰呢晨衣,正在壁爐架上用一隻白鐵小爐子煮牛奶,一麵拿著在瓦罐裏翻騰的開水一點一滴的倒進咖啡壺。賣傘的免得驚動房東,代他去開了門,讓皮羅多進來。皮羅多看見莫利奈對他禮數周到,心裏挺高興。莫利奈素來敬重巴黎的區長和副區長,說是他的地方官。他見了皮羅多馬上站起來,脫下帽子拿在手裏,隻要皮羅多大人站著,他決不敢坐。

“不,先生……是,先生……啊!先生,倘若我早知道敝業要有一位巴黎的市政長官來借住,我一定親自到府上來接洽,這是我應盡的義務,雖然我忝為閣下的房東,或者說將要成為……你先生的房東。”

皮羅多抬了抬手,要他戴上帽子。

“不,不;請您先坐下,把帽子戴上,免得傷風。我這屋子不大暖和,我收入有限,不能……”皮羅多掏摸租約的當兒打了一個嚏,莫利奈忙說:“啊,副區長,希望您萬事如意。”

皮羅多把文書遞過去,說為了節省時間,他已經出錢托羅甘公證人把文件起草了。

莫利奈答道:“在巴黎的公證人裏頭,羅甘先生是出名的老前輩了,對他的學識我決不懷疑,可是我有我的習慣,每件事都親自動手,這點兒脾氣也還可以原諒吧?我的公證人是……”

生意人辦事都是爽爽快快,當場決定的,花粉商習慣了這一套,便說:

“咱們的事簡單得很哪。”

莫利奈道:“簡單得很!租賃房屋的事從來不簡單。啊!先生,您沒有房產真是運氣。您才不知道房客無情無義到什麼田地,要多麼小心提防才好呢!告訴您,先生,我有個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