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鋪張浪費(1 / 3)

皮羅多的鄰居是個南方人,叫做加隆,做著雨傘,陽傘和手杖的小買賣,生意很壞,皮羅多幫過他好幾次忙。加隆巴不得減輕房租,隻借店麵,把二層樓的兩間屋讓給有錢的花粉商。

皮羅多走近賣傘的鋪子,挺隨便的說道:“喂,鄰居,我女人同意擴充住房了!要是你願意,咱們十一點鍾去看莫利奈。”

賣傘的接口道:“親愛的皮羅多先生,為了轉讓房子,我從來沒向你開過口;可是你知道,生意人在每樣東西上都得想法掙幾個錢。”

花粉商答道:“噢!噢!我沒有成千上萬的家私啊。我正等著建築師,還不知道他認為這工程能做不能做呢。他告訴我:‘沒決定以前,先得弄清楚兩邊的樓麵是不是一般高低。’打通牆壁要莫利奈先生答應,這堵牆是不是兩家合的也是問題口,我家裏的樓梯要改換方向,樓梯台也得重新做過,兩邊的屋子才能一樣平。開支多得很,我不願意弄得傾家蕩產啊。”

“噢!先生,”那南方人說,“等到你傾家蕩產,太陽要從西邊出了。”

皮羅多摸著下巴頦兒,踮著腳尖,把身子往上挺了兩下。

加隆又道:“而且我隻求你收下這些票據,給我貼現……”

他遞給皮羅多一疊票子,共計十六張,總數是五千法郎。

花粉商一邊翻一邊說:“全是零碎票子,兩個月的,三個月的……”

賣傘的陪著小心,說道:“隻算我六厘利吧。”

花粉商帶著埋怨的口氣回答;“難道我放過高利貸不成?”

“唉,先生,我找過你的老夥計杜·蒂埃,他無論怎樣不肯收,大概他是故意的,要看看我肯損失多少。”

花粉商道:“這些出票人,我都不認識。”

“賣傘賣手杖的,姓名怪得很,都是跑鄉村的小販。”

“好吧,我不說照單全收,揀期頭近一些的替你想辦法吧。”

“你別叫我為了四個月期的一千法郎票子,再去找那般螞蝗了;一經他們的手,我的賺頭都給拿走了。先生,你一齊收下吧。我沒有地方好貼現,也沒有地方透支;我們做零賣生意的苦就苦在這裏。”

“行,我收下了,等會讓賽萊斯丁和你辦手續。十一點整,你等著我。一一啊,這不是我的建築師葛蘭杜先生麼?”花粉商看見頭天晚上在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家約好的青年來了,便拿出生意人的頭等應酬工夫,招呼道:“先生,你不象一般有本領的人,倒是準時的。咱們的王上是個大政治家兼大才子,他說準時是帝王的禮貌,我說也是商人的財富。光陰,光陰就是黃金,尤其為你們藝術家。建築是一切藝術的總彙,我相信這句話。”他指著自己家裏的小門,補上一句:“咱們不用打店裏走。”

四年以前,葛蘭杜得了美術學校的建築獎,靠官費在羅馬留學了三年。青年藝術家在意大利想的是藝術,在巴黎想的是家業。一個建築師要成名隻有靠政府,隻有政府拿得出幾百萬來蓋大房子。從羅馬回來的人不是自命為風丹納就是自命為貝爾西埃,所以有點兒野心的都要捧政府:留學時代的進步黨一回國就變做保王黨,一心想找有勢力的人撐腰。得過獎的藝術家有了這種作風,就被老同學們說是投機分子。年青的葛蘭杜當時有兩種辦法:或者替花粉商盡心出力,或者敲他一筆。但對皮羅多還是要敷衍才對,他是副區長,不久又要買進瑪特蘭納近邊的一半地產。那兒早晚要大興土木,變成一個熱鬧的市區。葛蘭杜為著將來的利益,隻得犧牲眼前的好處。雖然藝術家都瞧不起布爾喬亞,老是拿他們作為說笑挖苦的資料,但皮羅多顛來倒去說出他的計劃和主意的當日,葛蘭杜卻也耐性聽著,點頭聳腦的表示讚成。花粉商樣樣說清楚了,年輕的建築師便替他把計劃歸納起來。

他說:“你樓上有三扇窗臨街,另外一扇是靠裏邊,從樓梯台取光的。如今要在這四個窗洞之外,加上隔壁屋子的兩個窗洞;樓梯要改換方向,使靠街的樓麵兩邊一樣高低。”

“我的意思,你全明白了,”花粉商說著,想不到建築師領會得這樣快。

“根據你的計劃,將來樓梯要從頂上取光,把看門的住的小間安排在座子底下。”

“座子?”

“是啊,安放樓梯的座子……”

“我懂了,先生。”

“至於你們的住房怎樣分配,怎樣裝修,最好讓我全權處理。我要使你們的屋子配得上……”

“配得上!先生,你這話說得對極了。”

“你要我多少天完工呢?”

“二十天。”

“你打算在人工方麵花多少錢?”

“先要知道這樣的改裝要多少錢?”

葛蘭杜回答說:“蓋一所新房子,建築師的預算頂多隻有一個生丁出入;可是我不知道哄騙一個布爾喬亞……(噢!對不起!先生,我說溜了嘴,)我得聲明改裝和修理是沒法估價的。八天以後,我才能開出一個大概的賬目。希望你信任我:我替你設計一座漂亮的樓梯,從頂上取光,臨街布置一間雅致的穿堂,座子底下……”

“又是座子!”

“你別擔心;我會騰出地位來做個小小的房間。至於你們的上房,我要花足心思來設計。先生,我是隻看藝術不看錢。要出頭,不是先要大家替我宣傳麼?我認為最好不跟那些包工的做手腳,工程要做到價廉物美。”

皮羅多帶著老長輩的口氣說道:“存著這樣的心,小朋友,你一定成功。”

葛蘭杜接著道:“因此,泥水匠,漆匠,銅匠,木工,木器工,都由你直接交涉。我隻管核對賬單。我隻要兩千法郎酬勞,你花這筆錢包你不吃虧。明兒中午,場子就得歸我支配,還要請你告訴我工匠的名字。”

皮羅多說:“約估一下,總數要多少錢呢?”

葛蘭杜說:“一萬到一萬二,家具不算,我想你也要全部換過吧。請你把家具商的地址給我,我好去跟他商量顏色,把整個屋子都配得高雅大方。”

“替我管家具的是聖·安東納街上的勃拉訓,”花粉商的口氣象貴人一般。

建築師掏出一本多半是漂亮婦女送的小冊子,把地名記下了。

“好吧,我完全相信你,先生。可是我先要把隔壁兩間屋子的租約過到我自己名下,打通牆壁也要人家答應。”

建築師道:“晚上你叫人送個字條來。我夜裏就要動手打圖樣。我們寧可替布爾喬亞當差,不喜歡白忙一陣,替自己工作。現在讓我先量量屋子的高低,牆壁的厚薄,門窗的大小……”

皮羅多道:“咱們到期一定要完工,要不然就不做。”

建築師道:“當然。工人可以開夜工,我們有辦法叫油漆快幹。可是你別上包工的當,價錢要事先問清楚,講好的條件要寫下來。”

“世界上隻有在巴黎才能變出這樣的戲法來,”皮羅多做了一個手勢,氣派活象《天方夜譚》中的人物。——“先生,請你賞光來參加我的跳舞會。有才幹的人不一定都瞧不起做買賣的,在我的跳舞會上你會碰到第一流的學者伏葛冷先生,他是學士院的會員!還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特·馮丹納伯爵,商務法庭庭長,商務裁判勒巴先生,還有一些司法界的人,比如高等法院的特·葛朗維伯爵;初審法院的包比諾先生,商務裁判加繆索先生,他的嶽父加陶先生……說不定禦前侍從長勒農古公爵也會來。我約了些朋友……為了慶祝領土解放……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葛蘭杜做了個古怪的手勢。

“大概……我得到這個勳章和王上的……恩典,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變,我曾經為波旁家在聖·洛克的石階上打過仗,被拿破侖打傷。這些資曆……”

公斯當斯在賽查麗納房裏換衣服,穿著晨裝走出來。她才望了一眼,就把丈夫的談鋒打斷了。賽查原來在找一句得體的話,想用謙虛的口吻把他的榮譽告訴人家。

“喂,咪咪,這一位是特·葛蘭杜先生,年紀輕輕,極有才幹。他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介紹的建築師,來主持咱們這兒的一點小工程的。”

花粉商說到小字,躲著太太把手指往嘴上一放,向建築師遞了個暗號,建築師馬上懂了。

“公斯當斯,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讓他量吧,”皮羅多說完,往街上溜了。

公斯當斯問建築師:“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錢?”

“不,太太。約估一下,六千法郎……”

“約估一下!”皮羅多太太嚷道。“先生,沒有講妥條件,說好價錢,千萬不要動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樣,說六千就是兩萬。我們可沒有力量浪費錢。我懇求你,先生,雖說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讓他有時間多想想。”

“太太,副區長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誤了日子,錢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說道:“唉!這裏那裏,都是花錢!”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築的人來替人裝修住家,你想他臉上光彩麼?我承擔這件小小的工程,無非看著拉·皮耶第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象預備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公斯當斯說著,回進自己臥房,把頭倒在賽查麗納肩上。——“啊!孩子,你父親要把家產敗光了。他找來一個建築師,上嘴唇留著一撇胡子,下巴上留著一撮須,說要造高樓大廈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們蓋一所盧佛官了。賽查胡鬧起來,手腳真快。昨天夜裏才告訴我計劃,今天早上就動手了。”

“沒關係,媽媽,讓爸爸去吧,老天爺一向照應他的,”賽查麗納把母親擁抱了一下,彈起琴來,有心教建築師看看花粉商的女兒對藝術也並不外行。

建築師走進臥房,看到賽查麗納的美貌大吃一驚,幾乎楞住了。賽查麗納穿著早晨的便服從小房間走出來,正象一個十八歲的女孩那樣嬌嫩,那樣紅潤。她淡黃頭發,藍眼腈,細挑身材,有股巴黎難得看到的彈性,使她細膩的皮肉格外飽滿;透明的肌膚底下,布滿著藍顏色的血管在那裏微微顫動,深淺不一的色調正是畫家最喜歡的層次。盡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陰沉沉的,屋子裏空氣阻塞,很少陽光;賽查麗納的起居習慣卻使她康健活潑,倒象住在脫朗斯丹凡裏區過露天生活的羅馬人。濃厚的頭發長得跟父親一樣,往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麵,閃閃發光的頭發卷兒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職員一樣細致,——她們為了要人注目,在裝扮方麵的認真完全是英國派。賽查麗納的那種美不是英國貴婦人的美,也不是法國公爵夫人的美,而是象盧本斯筆下的頭發赭紅,身體滾圓的法蘭特斯美女。往上翹的鼻子象父親,但長相更細巧,所以更秀氣,近乎拉奚裏埃最拿手的標準法國鼻子。她的皮膚賽過細結緊密的布,充滿著處女的生命力。美麗的前額象母親,但因為無憂無慮而更加開朗。水汪汪的藍眼睛,活活表現出頭發淡黃的快樂姑娘的溫柔嫵媚。一般畫家為了追求詩意,往往把人物畫得過於沉思默想;賽查麗納因為心情快活,缺少這種詩意;但是從未離開母親懷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說不出的惆悵,使她顯得超然脫俗。她外表很細氣,身體卻非常結實:一雙腳證明她的父親是鄉下人出身,這是她血統方麵的缺陷,手上的紅斑也是純粹布爾喬亞的標記。她這種人是早晚要發胖的。鋪子裏常有漂亮的青年婦女上門,賽查麗納見得多了,也就懂得怎麼穿扮,怎麼說話,怎麼動作,學會了一些左顧右盼的姿態,擺出一副良家婦女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輕人和店裏的夥計都為她著迷,覺得她人材出眾。包比、諾發誓非賽查麗納不娶。她象一泓水似的可以讓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會變做淚人兒;包比諾隻有在她麵前才覺自己是個剛強的男性。這可愛的姑娘叫人一見生情,來不及考慮她是否相當聰明,能夠使愛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謂聰明對布爾喬亞根本沒用,他們隻要女人賢慧,懂道理,就幸福了。賽查麗納的品性和母親一樣,不過經過教育點綴,知識略微完備了一些。她喜歡音樂,能夠用鉛筆臨摹拉斐爾的聖母坐像,看些高打太太,李高包尼太太,裴那登·聖一比哀,費納龍,拉辛等等的作品。她隻有在飯前幾分鍾方和母親一同坐在櫃台後麵,或者很難得的替代她一下。暴發戶都急於把兒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們的忘恩負義;賽查麗納的父母也把她當作神遭一般,幸虧她天性篤厚,不曾濫用父母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