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苦難的萌芽(1 / 3)

賽查睡下去的時候,唯恐他女人第二天再來堅決反對,打算清早起床,把所有的事都解決掉。天才透亮,老婆還睡著,他就悄悄的起來,急忙穿好衣服下樓。打雜的正在卸下編著號碼的護窗板。夥計們還沒起床,皮羅多隻得等著,站在店門口看打雜的拉蓋做活,皮羅多對這些事也是內行呢。雖然冷一些,天氣卻好得很。

他看見安賽末·包比諾下樓,就說:“包比諾,去戴上帽子,換了鞋;叫賽萊斯丁下來;我跟你上蒂勒黎公園去談談。”

包比諾正是跟杜·蒂埃完全相反的角色,賽查身邊有這麼一個人也算運氣,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似的。他對這個故事關係重大,應當在這兒把他描寫一番。

拉貢太太是包比諾家的小姐。她有兩個兄弟。小兄弟在塞納州初審法院當候補推事。大的一個做羊毛生意,虧了本死了,留下一個獨養兒子由拉貢夫妻和沒有兒女的法官負責;孩子的母親得了產後症早已不在。拉貢太太要給內侄安排職業,便送他進花粉店,希望將來能接替皮羅多。安賽末·包比諾身材矮小,又是拐腳。拜侖,華德·司各特,泰勒朗,都有這殘疾,所以同病的人不必因此喪氣。紅頭發的人多半皮色鮮明,長滿雀斑;包比諾就有這些特點。但是他清秀的額角,夾著灰色紋縷的瑪瑙眼睛,好看的嘴巴,白皙的皮膚,童貞的青年人的嫵媚,因為體格有缺陷而表示的畏縮羞怯,都惹人憐愛。人總是喜歡弱者的。所以大家關心他,叫他小包比諾。出身是個奉教虔誠的家庭,雖然重道德,並不冬烘;生活儉樸,做過不少好事。孩子經過那個當法官的叔叔教養,結合著許多優點,越發顯出青年人的可愛:他又本分又親切,又羞怯又熱情,對人忠心,生性樸實,脾氣象綿羊一般和順,幹起活來卻勁道十足,總之,凡是早期基督徒的品德,他都具備。

威風凜凜的東家大清早約夥計上蒂勒黎散步,事情太奇怪了;包比諾以為皮羅多要跟他談成家立業的事,便忽然想起賽查麗納來。賽查麗納是真正的玫瑰女王,店裏的活招牌;包比諾比杜·蒂埃早兩個月進店的那天,心裏就愛上了她。他上樓的當兒胸口發脹,心跳得厲害,不得不在樓梯上歇了一下。一會兒,他下來了,後麵跟著領班夥計賽萊斯丁。包比諾和東家兩人一聲不晌的往蒂勒黎走去。當時他二十一歲,皮羅多就是在這個年紀上娶親的。包比諾覺得他跟賽查麗納的親事也不應該有什麼阻力,雖說花粉商的財產和他女兒的美貌,對於這個野心勃勃的願望是極大的障礙。愛情的發展完全是靠希望推動的:一個人抱的希望越狂妄,越相信會成功,自己和情人距離越遠,欲望越強烈。在一切平等,衣著不講身分的時代,包比諾還會把花粉商的女兒看做高高在上,忘了自己是巴黎老布爾喬亞出身,可見他幸福得很,的確動了真情。事實上他盡管疑疑惑惑,暗地著急,心裏畢竟很快活:他不是天天和賽查麗納一桌吃飯麼?照管鋪子的那股熱誠和勁道,使他忘了工作的艱苦;一切都是為了賽查麗納,他自然不覺得疲倦了。在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身上,忠誠便是培養愛情的養料。

“他將來能夠做大生意,會發跡的,”賽查對拉貢太太這麼說著,稱讚安賽末在作場裏打包賣力,對本行的竅門領會得很快,在批發生意最賺錢的時節不怕辛苦,卷著袖子,露著胳膊,拐著腿,他一個人裝的箱,敲的釘,就比別的夥計加起來還多。

公證人羅甘的首席幫辦,亞曆山大·克勞太想要娶賽查麗納的意思,他自己承認,別人也知道;他父親又是勃裏地方有錢的莊稼人:這對孤兒包比諾的心願都是很大的阻礙,但還不是最難克服的。包比諾暗中另外有些苦悶,使他和賽查麗納距離更遠。拉貢家的財產原是他的名分,此刻不但成了問題,還得他按月把微薄的薪水送去幫助他們。可是他仍舊相信自己能成功!他好幾次發覺賽查麗納望著他的眼神好象很高傲,但那雙藍眼睛明明含著期待的意味在鼓勵他。所以那天走在路上,他受著希望鼓動,戰戰兢兢,一聲不出,心裏非常緊張。生命才抽芽的時候,青年人遇到類似的情形大概都這樣。

好心的東家問他:“包比諾,你姑媽好嗎?”

“好,先生。”

“我覺得她近來愁眉不展,可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麼?告訴你,孩子,你用不著對我躲躲閃閃,我差不多是一家人,跟你姑丈認識二十五年了。當初我是穿著大釘鞋從村裏出來進他鋪子的。雖然我家鄉的地名叫做寶庫,我的全部家私隻有特·於克賽侯爵夫人給的一塊金路易。她是我的幹媽,現在過世了,跟咱們的老主顧特·勒農古公爵夫婦是親戚。我每個星期天都為侯爵夫人和她的家屬祈禱。她的侄女特·莫蘇夫太太住在都蘭,她的化裝品也是我供應的。她們常常介紹主顧來,比如特·王特奈斯先生一年就照顧我們一千二百法郎。我們感激人家不單是為了良心,同時也為了實際利益,不過我指望你好,完全是為了你,沒有別的意思。”

“啊!先生,允許我大膽說一句,你的腦子真靈!”

“不,不,孩子,光是這一點還不夠。我不說我的腦子不如別人,但是我還做人老實呢,作風正派呢!還有,除了太太之外從來沒愛過別人口特·維蘭爾先生昨天在議會裏說的好;有了愛情就有前程。”

包比諾接口道:“愛情!噢!先生,難道……”

“咦,咦!在路易十五廣場那一頭走過來的不是羅甘老頭嗎?此刻才不過八點,好家夥在那兒千什麼呀?”賽查自言自語的說著,把包比諾和榛子油都給忘了。

皮羅多想起了老婆的猜疑,便不進蒂勒黎公園,一徑朝著公證人走過去。安賽末遠遠跟著東家,不懂他為什麼忽然注意起一件無關重要的事情來,但東家說到釘鞋,說到金路易和愛情等等,大有鼓勵的意思,安賽末覺得很高興。

羅甘又高又胖,臉上長著肉刺,前麵的黑頭發禿得很厲害,當年也還算得上有風度的人。他有過魄力,有過朝氣,從小職員一直爬到公證人。但到了這個時候,眼光尖利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色欲過度,麵上的肌肉扭來扭去,疲倦不堪。一個人陷入了縱欲的泥坑,臉上不管這兒那兒要沒有一點汙跡是辦不到的:羅甘的滿麵皺襇和火氣就談不上什麼莊嚴。清心寡欲的人,肌膚之間自有一種明淨的光彩,表現身心康健;羅甘卻相反,他的身體和肉欲苦苦掙紮之下,隻叫人看到一片渾濁的血色。他的鼻子往上翹得很難看,正如濕熱專從鼻孔排泄,因而成了暗疾的人一樣。從前法國有位賢德的王後,很天真的以為這是男性共同的不幸,因為她除了王上,從來沒從近處看過別的男人。羅甘一生的苦惱主要是這個暗疾引起的,他想用大量的西班牙鼻煙來遮蓋,結果反而更壞。

大家為了顧全麵子,老是用不真實的色彩描寫人物,不揭露盛衰榮辱的真正的原因,其實疾病往往就是原因之一。至此為止,寫小說的人恐怕太不重視生理的缺陷,沒有考察它對精神的損害和對生命機能的影響。羅甘夫婦之間的秘密,倒是被賽查太太猜著了。

羅甘太太是銀行家希佛蘭的可愛的獨養女兒,新婚第一夜就對可憐的公證人起了難以克服的反感,馬上想提出離婚。她有五十萬陪嫁,將來還有遺產可得;羅甘好運氣娶到這樣一個有錢的太太,隻求她不要離婚,情願讓她自由,一切後果他都忍受。於是羅甘太太在家裏唯我獨尊,對丈夫好比交際花對待一個癡情的老頭兒。羅甘不久就覺得吃不消,跟多數的巴黎人一樣在外邊另外有了一個家。這筆額外的費用開頭還有節製,數目不大。

先是羅甘沒有花多少錢,找了一般容易滿足的女工。但近三年來,他的情欲不但象五,六十歲的男人那樣到了沒法控製的地步,而且那女的還是當時一個了不起的尤物。她在脂粉隊裏綽號叫荷蘭美人,後來重墮風塵,因為被人謀殺而出了名。她原是羅甘的一個主顧從勃魯日帶到巴黎來的,那人為了政局關係要回國,在一八一五年上把她送給了羅甘。公證人為他的美人兒在天野大道買進一所小房子,布置得十分華麗;對她百依百順,盡量滿足她奢豪的欲望。她揮霍成性,把他的產業吃光了。

羅甘見了皮羅多馬上遮蓋掉的滿麵愁容,跟一些偷偷摸摸的事情有關,其中就有杜·蒂埃很快會掙起一份家私來的秘密。在皮羅多家星期日的集會上,杜·蒂埃一看出羅甘夫婦之間的關係,立刻把他進花粉店的計劃改變了。他原來的目的還不在於勾引賽查太太,而尤其希望在勾引不到的時候,人家會向他提賽查麗納的親事作為補償。杜·蒂埃隻道賽查有錢,後來發覺他並不,所以放棄娶賽查麗納的念頭並不困難。他對公證人作了一番刺探工作,把他拍上了,見到了荷蘭美人,研究她和羅甘的交情究竟如何。結果他知道隻要羅甘克扣她奢侈的享受,她就恐嚇羅甘要跟他脫離。荷蘭美人本是那種荒唐透頂的女子,從來不問錢從哪兒來和怎麼來的;哪怕是逆子殺了父親弄來的錢,她也會拿去尋歡作樂。她今天不想到明天。她的所謂將來不過是下午之於上午;至於月底,雖有許多賬要付,也覺得遙遙無期,仿佛永遠不會來的。杜·蒂埃在社會上遇到這第一塊跳板,高興極了,先勸荷蘭美人把愛羅甘的代價從每年五萬減到三萬。這種幫忙,癡情的老年人都不大會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