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賽查·皮羅多的出身(1 / 3)

希農附近有個窮苦的農民叫做約各·皮羅多,在一位有錢的太太家裏種葡萄,和她的丫頭結了婚,生了三個兒子。老婆生下小兒子就死了,可憐的男人也沒有再活多久。女主人對丫頭感情不錯,讓約各的大兒子法朗梭阿和她自己的孩子一同上學,又送他進神學院。法朗梭阿·皮羅多做了神甫,在大革命中躲來躲去,和一般拒絕向政府宣誓的教士一樣到處流浪,被人當做野獸一般追捕,抓住的話至少是上斷頭台。我們這故事開場的時節,法朗梭阿是都爾大教堂的副司祭。他隻離開過一次都爾,去看他的弟弟賽查。巴黎的喧鬧擁擠把老實的教士嚇昏了,躲在房裏不敢出去。他把雙輪馬車叫做小街車,看到每樣東西都大驚小怪。住了一星期,他回到都爾,打定主意從此不進京城。

種葡萄的第二個兒子約翰·皮羅多當了民兵,在大革命初期打了幾仗,很快就升到上尉。德萊皮阿一役,麥唐那招募敢死隊攻打一座炮台,上尉帶著部隊衝上去,打死了。皮羅多一家的命運就是這樣到處受人壓製,或者受時勢播弄。

最小的孩子便是這出戲的主角。賽查在十四歲上識得字,能寫能算,帶著一個金路易離開本鄉,步行到巴黎去找出路。都爾的一家藥店老板介紹他迸拉貢的花粉鋪,做個打雜的小廝。那時他的全部家當不過是一雙底上有鐵釘的皮鞋,一條紮腳褲,幾雙藍襪子,一件花背心,一件鄉下人穿的上衣,三件厚厚實實的粗布襯衫和他上路用的棍子。頭發雖則剪得象唱詩班裏的孩子,可是身體結實,到底是都蘭地區的人。他有時象他同鄉人一樣懶散,但成家立業的願望把這一點給補救了。他既不聰明,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卻是天性正直,一絲不苟,象他的母親。照都蘭的俗語說,他母親是個有錢難買好心腸的女人。賽查吃了東家的,每月拿六法郎工錢,睡在閣樓上,靠近廚娘的臥室搭一張破床。夥計們指點他打包,送貨,掃街,掃棧房,一邊教他幹活,一邊拿他打哈哈口按照小商店的習慣,師兄傳授本領,說笑打趣也是一個重要項目。拉貢先生和拉貢太太跟他說起話來好象他是條狗。他在街上跑了一天,夜晚兩隻腳痛的要命,肩膀象斷下來似的;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學徒的苦處。在所有的京城裏,隻顧自己不顧別人是天經地義;賽查嚐到這種冷酷的滋味,覺得巴黎的生活苦極了。他晚上一邊哭一邊想著都蘭。那邊的鄉下人做起活來才悠閑呢:泥水匠慢吞吞的砌著牆,很聰明的把勞動和懶散聯在一起。但他還來不及想到逃跑就睡著了,因為第二天早上還得出差,他又生來象看家的狗一樣盡職。他偶爾嘀咕幾句,領班夥計就嘻嘻哈哈的笑道:

“啊!小夥子,玫瑰女王店裏不是樣樣都玫瑰色的,雲雀不是現成炸好了從天上掉下來的;先得去追,去捉,末了還得有烹調的作料。”

胖子廚娘是比加地人;她把好菜都自己吃了,從來不和賽查說話,除非是向他抱怨拉貢夫妻管得緊,什麼都不讓走漏。第一個月月終,星期天輪著這姑娘看家,不免跟賽查談起話來。於絮爾身上一經收拾幹淨,在打雜的小廝眼裏就很動人了。這是他一生第一個暗礁,要不是後來事情起了變化,他說不定就會這樣斷送了的。跟所有無依無靠的人一樣,他碰到第一個對他和顏悅色的女人就愛上了。廚娘做了賽查的保護人,和他有了私情,給夥計們毫不留情的作為嘲笑資料。過了兩年,廚娘高高興興的丟開了賽查,另外挑上一個二十歲的同鄉。他為了逃避兵役,躲在巴黎,家鄉有幾畝田,聽憑於絮爾作主和她結了婚。

那兩年,廚娘盡揀好東西給她的小賽查吃;教他從下麵去看巴黎的生活,把一些秘密替他拆穿了,為了抓住賽查,她告訴他下流場所的可怕,使他聽了毛骨悚然,那些地方的危險,她自己好象並不陌生。一七九二年賽查失戀的時候,兩隻腳已經在巴黎街上鍛煉出來了,肩膀上箱子也扛慣了,他所謂巴黎人的噱頭也聽慣了。因此於絮爾把他扔下,他也不怎麼傷心,覺得自己在感情方麵的許多理想,於絮爾一樁都配不上。她又淫蕩又暴躁,會撒嬌會揩油,又自私又縱酒。她既傷害了皮羅多那顆純潔的心,又沒有什麼美麗的遠景好讓他指望。天真的人總以為愛情的關係是最牢固的;可憐的孩子和一個並不投機的姑娘有了這種關係,有時感到很痛苦。等到他在感情方麵恢複自由的當兒,他成熟了,年紀也到了十六歲。頭腦經過於絮爾的栽培,經過夥計們說笑打諢的啟發,他開始研究生意經了;別看他眼睛的神氣老實,骨子裏還是聰明的呢。他留心主顧,有空就打聽關於商品的知識,把品種和來路記在心裏。終於有一天,他對貨色,價錢,暗碼,比新來的同事熟悉得多,拉貢先生和拉貢太太也把他使喚慣了。

共和二年全國征發壯丁,拉貢公民手下的人抽調一空,賽查·皮羅多升了二夥計,趁此機會拿到五十法郎一月的薪水,能夠和拉貢夫妻同桌吃飯更是說不出的得意。玫瑰女王的二夥計本來積著六百法郎,如今又有了一間正式的臥房,把他添置的一些蹩腳衣服放進眼紅了多年的櫃子裏。當時的風氣,年輕人都喜歡做出粗野的舉動,算作時髦;這個溫和樸實的鄉下佬,逢著十天一次的例假,也照他們的款式打扮起來,模樣兒也不輸他們了。他和布爾喬亞的雇傭關係,在別的時代原是一道高牆,這一下可被他輕輕跳了過去。那年年底,因為他誠實可靠,當了出納。威嚴的拉貢女公民管著夥計的內衣被褥;老板和老板娘都當他自己人看待了。

一七九四年九月,賽查拿一百金路易的積蓄換了革命政府的六千法郎鈔票,買進行市三十法郎的公債。交易所市麵大跌的前一天,他付清了款子,歡天喜地的把債券收起來。從此他就關心行市,關心大局,暗地裏牽腸掛肚,那個時期正是我們曆史上的多事之秋,好消息壞消息都會使他心跳。瑪麗·安多納德王後用的香粉一向是拉貢供應的,兩位暴君倒台了,拉貢對他們還是忠心耿耿,在大局緊張的日子把這份兒心意告訴了賽查。賽查一輩子就受著這些心腹話的影響。夜晚鋪子關了門,盤好賬,街上靜悄悄的時候談的話,把都蘭人聽得如醉若狂;再加上天生的傾向,他竟做了保王黨。拉貢夫婦講了許多故事,形容路易十六的德行,讚美王後的賢慧,越發挑起賽查的熱情。國王和王後就在離開鋪子不遠的地方砍頭的,這個悲慘的下場叫軟心的賽查大抱不平,恨死了那個殘殺無辜的政權。從做生意的角度看,他覺得限製物價的法令和不利於買賣的政潮把商業的生路斷絕了。何況革命以後,大家把頭發剪短,不再用撲粉;賽查是個地道的花粉商,也就對革命大起反感。既然隻有專製政體能使國家太平,隻有太平能使百姓活命和賺錢,他便死心塌地的擁護王室。等到拉貢先生認為他思想成熟了,就升他做領班夥計,參預玫瑰女王的秘密。原來有些主顧是波旁王室最忠心最活躍的黨羽,暗中把花粉鋪作為巴黎與西方的通訊機關。賽查血氣方剛,和喬治,拉·皮耶第埃,蒙朵朗,蒲璜,龍琪,芒達,裴尼埃,杜·甘尼克,馮丹納等等接觸之下,受著他們的煽動,竟參加了共和三年正月十三的事變。那是保王黨聯合了恐怖黨,想推翻那個快要結束的國民會議的陰謀。

賽查很榮幸,居然在聖·洛克教堂的石級上和拿破侖交鋒,但一開場就受了傷。事變的結果,大家都知道。巴拉斯手下的副官從默默無聞中冒了出來,皮羅多虧得默默無聞而逃了性命。幾個朋友把作過戰的領班夥計送到玫瑰女王店裏,拉貢太太替他包紮了,把他藏在閣樓上,幸而沒有人追究。皮羅多打仗的勇氣不過是一時衝動。他一麵養傷,一麵把政治與花粉生意這種荒唐的結合,認真思索了一番。雖然他仍是保王黨,但打定主意隻做一個吃花粉飯的保王黨,全心全意管他的本行,再也不去冒險。

共和七年二月十八的政變,使拉貢夫妻對波旁王室的命運絕望了,決意脫離花粉業,去過安分守己的布爾喬亞生活,從此不問政治。他們要想收回資本,必須物色一個野心不大而誠實有餘,才具不足而明理懂事的人來接手。拉貢便勸領班夥計把他的店盤下來。皮羅多卻是躊躇不決。他那時二十歲,每年有一千法郎的公債利息;他的誌願是但等拿破侖在蒂勒黎宮中的地位鞏固,公債也跟著穩定,他每年能有一千五利息的時候,住到希農鄉下去。他私下想:“老老實實過著自給自足的日子不好麼?幹麼去擔生意上的風險?”他從來沒想到能攢起那麼大一筆財產,那種發財的機會也隻有一個人年輕的時代才敢嚐試。當時他隻想在都蘭娶一個家業和他差不多的老婆,把德萊索裏買下來自己經營。他從懂事的時候起就看中那塊小小的產業,打算擴充到一年有三千法郎進款,在那兒快快活活,無聲無臭的過日子。他正要回絕東家,不料愛情使他忽然改變主意,野心也大了十倍。

賽查被於絮爾丟開以後很本分,不敢在巴黎接近女色,一則怕危險,二則工作也忙。情欲沒有養料,會變做饑渴一般的需要;所以中等階級的人腦子裏隻想著結婚,除此之外,他們沒有辦法弄到一個女人。賽查·皮羅多便是到了這一步。玫瑰女王店裏的大小事務都集中在領班夥計身上,他沒有時間可以去尋歡作樂。在這樣的生活中間,情欲的需要就變得愈加迫切。荒唐慣的夥計看了不會動心的那種漂亮姑娘,給安分的賽查遇到了,印象就深刻了。六月裏有一天,他從瑪麗橋走往聖·路易島,在安育河濱道上靠近橋堍的一家鋪子門口,看見站著一個姑娘。她叫做公斯當斯·比勒羅,在小水手鋪子裏當領班小姐。小水手是巴黎最早的一家時裝商店。這類鋪子以後開了不少,多半掛著油漆招牌和飄飄蕩蕩的市招;櫥窗裏的圍巾掛成秋千架一般,領帶疊得象紙紮的宮堡,還有許多招徠顧客的花樣,售價劃一的商品,又是布幡;又是招貼,花花綠綠,光彩奪目的玩藝兒做得著實巧妙,把櫥窗裝飾得挺有詩意。小水手賣的所謂時新貨,價錢非常便宜,所以雖則開在巴黎最冷落最不時髦的地段,倒也生意興隆,紅極一時。領班小姐長得漂亮的名聲也傳出去了,正如後來千柱咖啡館的老板娘和別的一些女孩子一樣,引得老頭兒和小夥子們在帽子店,咖啡館,小商店窗外伸頭探腦,數目比巴黎街上的石板還要多。玫瑰女王的領班夥計住在聖·洛克教堂和蘇第埃街之間,平日隻關心花粉,不知道有這家叫做小水手的鋪子。巴黎的零售商素來不通聲氣。賽查一見公斯當斯的姿色,興奮得不得了,一鼓勁兒衝進店裏買了六件襯衫,討價還價磨了半天,把整匹的布抖開來看過,活脫是英國女人買東西的派頭。賽查承蒙領班小姐賞臉,親自出來招呼。她一看某些形景就知道(那是每個女人都看得出的),這位顧客上門主要不是為買東西,而是為了售貨員。賽查把姓名住址告訴領班小姐,領班小姐隻等他買好東西,並不在乎他的欽慕。可憐的夥計當初討於絮爾喜歡,並沒有費什麼力,隻是傻支支的象綿羊一般聽人擺布;這番動了真情,他變得更傻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迷人的女店員笑了笑,馬上對他很冷淡;可是他神魂顛倒,根本沒發覺。

一連八天,賽查每天晚上去守在小水手門外,但求人家瞧他一眼,好比一條狗在廚房門口討骨頭吃。男女店員們的嘲笑,他滿不在乎,遇到顧客和行人,他就恭恭敬敬閃在一邊;那些入都很注意店裏的動靜。過了幾天,他又走進他天使住的樂園,推說買手帕,其實是要告訴她一個簡單明了的念頭。

他一邊付賬一邊說:“小姐,你要用花粉,我可以供應。”

公斯當斯·比勒羅經常聽見人家對她許願,話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從來不提婚姻,因此她雖然心地的單純跟臉蛋兒的白淨不相上下,也直要賽查回來回去,奔走了六個月,證明他的愛情確是百折不回以後,才肯賞臉接受他的殷勤,但還不願意表示態度。她這樣謹慎是因為追求她的人太多了,做批發生意的酒商,有錢的咖啡館老板,還有一些別的人,都對她很有意思。賽查發見公斯當斯有個監護人叫做格勞特一約瑟·比勒羅,在弗拉伊河濱道上開著五金店,便走了他的門路。這種暗地刺探的勾當,說明他的確動了真情。

在巴黎,純潔的愛情自有許多樂趣,一般做夥計的也另有一套花錢的方式,或者請吃時鮮的甜瓜,或者上佛奴阿飯店吃一頓講究的飯,接著再上戲院,再不然星期天坐著馬車到鄉下去玩兒;這些情節在我們這個簡短的敘述裏隻好略而不談了。

賽查雖不是美男子,也沒有什麼叫人不喜歡的地方。在巴黎住了相當時候,老待在黑洞洞的鋪子裏,鄉下人的通紅的皮色已經褪下去了,頭發又黑又濃,胸脯結實象諾曼地的馬,四肢粗大,神氣忠厚老實,都給人一個好印象。比勒羅管著侄女的終身大事,經過訪查,同意了賽查的親事。一八○○年五月,正當風光明媚的季節,公斯當斯一巴勃一約瑟芬·比勒羅小姐,在梭城的一株菩提樹下答應嫁給賽查,賽查快活得暈過去了。

比勒羅對侄女說:“孩子,你這個丈夫著實不錯。他心腸好,愛麵子;脾氣爽直,而且象小耶穌一樣安分,的確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好人。”

公斯當斯和所有的女店員一樣,有時對自己的前途也做過想入非非的好夢,這一下幹脆把這些念頭丟開了,自願安分守己,做個賢妻良母,按照中等階級的一套原則做人。並且她的思想也最配當這個角色,許多巴黎姑娘所向往的那種虛榮危險的生活,對她並不合適。公斯當斯頭腦狹窄,是個標準小布爾喬亞,喜歡一邊做活一邊鬧些小脾氣;心裏要的,嘴裏偏說不要,把她當真了又要生氣。從廚房什物到銀錢出入,從要緊事兒到內衣上小得看不見的破洞,她都放心不下,忙著照管。便是喜愛一個人的時候,嘴上也老在埋怨。她隻能想些最簡單的主意,挺無聊的念頭,她什麼都要爭辯,什麼都要害怕,什麼都要計算,時時刻刻想著將來。她的呆板而天真的美,動人的表情,嬌嫩的氣息,使皮羅多把她的缺點都忘了。何況她也有許多好處,先是那種誠實不欺的本性,做事極有條理,既有拚命幹活的勁兒,也有推銷商品的天賦。那時公斯當斯十八歲,積著一萬一千法郎。

賽查受著愛情鼓動,頓時雄心勃勃,盤進了玫瑰女王;在王杜姆廣場附近租下一所漂亮屋子,把鋪子搬過去。年紀不過二十一歲,娶了一個心愛的美人兒,做了老板,本錢已經付了四分之三,再想到從開場到現在所走過的路,他當然覺得前程遠大。羅甘是拉貢家的公證人,也是皮羅多婚書的起草人,給新接手的花粉商出了個好主意,勸他不要因為有了老婆的陪嫁,就把盤進鋪子的錢付清。

他說:“老弟,留些本錢好好做幾筆生意吧。”

皮羅多佩服這位公證人,經常向他請教,和他做了朋友。象拉貢和比勒羅一樣,他最相信公證人這一行,也就對羅甘推心置腹,不容許自己有半點兒懷疑。賽查聽了他的話,拿公斯當斯的一萬一千法郎做起買賣來。那個時候,即使有人拿首席執政的家業來和他調換,不管拿破侖的家業如何煊赫,他也不會接受。皮羅多開場隻雇一個廚娘,自己住在店麵高頭的中層樓上。家具商把簡陋的房間裝修得還算整齊,新婚夫婦就在那兒度他們永遠沒有完的蜜月。

賽查太太坐在賬台上簡直是個活寶。靠了美人兒的名氣,鋪子的營業蒸蒸日上:帝政時代的公子哥兒,談話之間沒有不提到漂亮的皮羅多太太的。輿論雖然責備賽查是保王黨,卻也承認他規矩老實,街坊上有些商人妒忌他福氣好,卻也認為他有資格消受。因為在聖·洛克的石級上中過一顆子彈,他得了勇敢的名氣,人家還說他參加過秘密的政治活動。其實他血裏既沒有什麼軍人的膽氣,腦子裏也沒有一星半點的政治觀念。但就憑著這幾點,本區的一般老實人推他當了民團隊長,後來這個職位被拿破侖撤銷了,據皮羅多說是拿破侖為了共和三年的事,懷恨在心。於是皮羅多又輕易得了一個被迫害的榮譽,引起在野黨的注意,使他顯得相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