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查夫妻倆的感情始終很融洽,隻有一些生意上的煩惱使生活有些波動。現在我們來說一說他們婚後的遭遇。
第一年,賽查·皮羅多把花粉生意的門道關節告訴他女人聽,他女人領會得特別快,一來就精通了;好象她生到世界上來是專為招攬顧客的。賽查預定要攢到十萬法郎,作為一生幸福的保障;不料年終結賬下來,除掉開支,直要二十年功夫才能勉強攢到這個數目,把野心勃勃的花粉商嚇了一跳。他決意快一點發財,第一個念頭是除了零賣之外,自己也動手製造。他不管老婆反對,在寺院區租了一塊空地,一間木屋,漆上“賽查·皮羅多作坊”幾個大字,從葛拉斯地方挖來一個工人,專做肥皂,香精和科隆水,條件是賺的錢各半均分。這樁合夥買賣做了半年就結束了,虧空全落在賽查一個人頭上。他可並不灰心,因為怕老婆埋怨,無論如何要得出一個結果來。事後他告訴老婆,那個時期他毫無希望,腦子裏翻上翻下象油鍋一般,要沒有宗教觀念,早已跳塞納河了。
他作了幾次試驗都失敗,非常苦悶。有一天回家吃飯,一路沿著環城大道閑逛。在巴黎逛馬路的,除了閑漢,往往也有灰心絕望的人。地攤的箱子裏擺著幾本六個銅子一冊的舊書;賽查忽然注意到一個滿布塵土,顏色發黃的題目,叫做:《阿台格,一名駐顏術》。這部冒充的阿拉伯著作其實是一部小說,作者是十八世紀的一個醫生。賽查隨手翻到的一頁恰好提到香粉。他靠在路旁的樹上翻下去,發見一條注解,說真皮和表皮性質不同,有些雪花膏和肥皂,效果往往跟目的相反。需要放鬆的皮膚用了有刺激性的雪花膏和肥皂,或者需要刺激的皮膚用了有放鬆作用的化裝品,效果都不會好。皮羅多覺得這些話給了他一個生財之道,就把書買下了。
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聰明,又去見有名的化學家伏葛冷,很天真的問他,對於性質不同的表皮,有什麼方法配製一種兩用的化裝品。真正的學者真正了不起的地方,是暗暗做了許多偉大的工作而生前並不因此出名;但他們對頭腦簡單的人差不多都和顏悅色,樂於相助。所以伏葛冷幫了花粉商的忙,給他一張方子去配一種能夠使手皮白淨的雪花膏,作為皮羅多自己的發明。皮羅多給這個化裝品起的名字叫做女蘇丹兩用雪花膏。為了生意經,他又用同一張方子做了一種藥水,叫做潤膚水。他仿效小水手的一套招徠顧客的辦法;大批的招貼,傳單,廣告,被社會上不大公平的稱為江湖派的那些手段,在花粉業中是他第一個采用。
花花綠綠的招貼把女蘇丹雪花膏和潤膚水送進市場,送進上流社會。廣告一開頭就標著學士院認可幾個字。
這個口號第一次應用的結果,靈驗無比。不僅在法國,連全歐洲的街頭巷尾都被玫瑰女王的老板貼滿了黃的、紅的、藍的招貼,寫著:本號專製化裝用品發售,品種齊備,售價克己。東方這個名詞在那個時代最流行,男的隻想做蘇丹,女的隻想做女蘇丹;蘇丹兩字的魔力不一定要聰明人才體會得到,用作化裝品的名字,便是普通人也想得出來。但群眾隻看成績,認為皮羅多確是做生意的能手,尤其因為那份仿單是他自己起的稿子,字句的可笑也是走紅的原因之一。在法國不管是人還是東西,有人挖苦就有人注意,失敗的事根本沒人理會。皮羅多的可笑不是有意做出來的,別人卻以為他很聰明,懂得在恰當的時候裝傻。
這仿單,我們好容易在龍巴街包比諾製藥公司裏找到一份,內容很有意思,用學術的眼光看,也是一種帶有證明性質的文件。我們把仿單抄在下麵:
女蘇丹兩用雪花膏與潤膚水
賽查·皮羅多監製
最新發明 奇妙無比
法蘭西學士院認可
歐洲各界仕女久已認為科隆水功效平常,必須另有高等香膏與高等香水,作為搽手搽臉之用。皮羅多先生向為花粉業之翹楚,馳譽京城,名聞國外,深知男女兩性對皮膚之和順柔軟,光澤嬌嫩,均極重視;因特日以繼夜,研究真皮與表皮的性質,發明雪花膏與潤膚水各一種。一經問世,即蒙巴黎高雅人士交口稱譽,讚為妙品。良以此項發明對皮膚功效卓著,不若市上一般藥品純以謀利為目的,用後反使皮膚起皺,未老先衰。皮羅多先生之出品,按照不同體質分為兩類:粉紅色的宜於淋巴質人士的表皮;白色的宜於多血質人士的表皮。
此項雪花膏原係阿拉伯名醫專為蘇丹後官配製,故今命名為女蘇丹雪花膏。雪花膏及根據同一配方製成之香水,均經我國化學大家伏葛冷先生化驗合格,呈請學士院認可。
雪花膏氣味芬芳,功能消除最頑強之雀斑,遏止人人厭惡之手汗,即最難調養之皮膏亦能一變而為潔白純淨。
潤膚水功能消除麵刺,仕女用之,參加舞會即無臨時受阻之虞;並能適應各人體質,使毛孔或開或閉,增加皮色之嬌嫩。本品能長保青春,妙用無窮,已為世人公認,故各界婦女感激之餘,稱之為美人良友。
科隆水純為普通香水,毫無特殊作用。女蘇丹兩用雪花膏與潤膚水則以驗方配製,不特功效顯著,且對皮膚機能有益無損。香味幽雅宜人,大有怡情養性,提神醒腦之功。配製簡單,尤為特色。婦女用之,愈增嫵媚;男性用之,尤覺風流瀟灑。
日常使用潤膚水可免除修麵剃胡之刺痛,口唇不致龜裂而能常保紅潤;雀斑自然滅跡,皮色自然鮮豔。凡此種種,均表示人身液體平衡,絕無偏頭痛之患。婦女若以潤欣水為經常化裝用品,可預防一切皮膚病,既不妨礙汗水蒸發,兼能養護皮膚,嬌豔逾恒。
外埠顧客請函巴黎聖·奧諾雷街,王杜姆廣場附近,賽查·皮羅多先生接洽,郵資免付。本號原為拉貢老店,故瑪麗·安多納德王後所用花粉皆由本號供應。
雪花膏每匣三法郎,潤膚水每瓶六法郎。
包裝雪花膏之紙上印有賽查·皮羅多先生親筆簽名,潤膚水瓶上亦有暗印為記,敬請各界注意,以防假冒。
賽查不曾發覺,出品的暢銷還是得力於公斯當斯。她勸丈夫把雪花膏和潤膚水整箱運出,答應國內外的花粉商,凡是論籮批發的都給三成回扣。這兩樣貨色的確比同類的化裝品高明,一般外行又被他按照體質分類的說法迷惑了。法國的五百家花粉店貪圖厚利,每家每年向皮羅多批進三百籮以上。按件計算固然利子很薄,銷數一大,賺頭就驚人了。賽查把寺院區的木屋和空地買了下來,蓋了幾間寬大的廠房;玫瑰女王的店麵也裝修得十分華麗。兩夫妻過著小康的生活,太太也不象以前那麼提心吊膽了。
一八一○年,賽查太太料到房租快要漲價,攛掇丈夫在原來的店麵和中層之外,把屋子的大部分房間都租下來,自己的臥室也搬上二樓。皮羅多裝修房間為太太花了一大筆錢;公斯當斯因為家裏有樁喜事,也就閉著眼睛,由他去了。原來花粉商當選了商務法庭的裁判。由於他規矩老實,一絲不苟,又靠著外邊的人緣好,他得了這份榮譽,從此成為巴黎有身分的商人。為了充實知識,他清早五點起身,研究判例彙編和有關商業訴訟的書。他做人方正,熱心,講公道:這些都是處理商務糾紛最要緊的條件,所以他變了最受推重的裁判之一。不但優點,便是他的缺點也抬高了他的聲望。賽查知道自己才力不夠,很願意接受同事的意見,同事看他聚精會神的聽著,心裏很受用。有的人因為他專門聽人說話,認為他思想深刻,看他不聲不響的表示同意,覺得特別高興,有的喜歡他謙虛隨和,盡量誇獎他。訴訟的當事人叉讚他心地寬厚,處處息事寧人。交給他的案子,他往往憑著天生的理性,處理得象回教祭司一樣公正。他當裁判的時期又學會了一套濫調,無非是老生常談,計算籌劃之類,用四平八穩的句子不慌不忙的說出來,淺薄的人隻道他能言善辯。社會上總是俗人居多,老是忙忙碌碌,沒有什麼遠大的眼光,因此大多數人很喜歡賽查。但他大半時間都花在商務法庭上,老婆認為代價太高,硬要他把這個榮譽放棄了。
一家子庸庸碌碌在人生中走了一程之後,靠著兩夫妻感情融洽,到一八一三年上進入一個興旺的時期,好象是不怕挫折,可以永遠維持下去的了。來往的朋友包括老東家拉貢夫婦,叔叔比勒羅,公證人羅甘,拉貢太太的兄弟包比諾法官;普羅丹一希佛勒維公司的希佛勒維;龍巴街上的藥材商,供應玫瑰女王貨源的瑪蒂法一家;他們的合夥老板,國庫職員穀香和他的太太,琪奧默的後手,盤進貓咪拍球的布商約翰·勒巴,聖·但尼街上的一位能人;這個虔誠的小集團的懺悔師兼靈修指導陸羅神甫;還有幾個別的人。
雖然皮羅多擁護王室,輿論還是對他很好。大家當他非常有錢,其實除了做生意的資本,他隻存起十萬法郎。他買賣做得正規,說一不二,從來不欠賬,不拿票據出去貼現,但是肯幫人家忙,隻要票據可靠,他無不通融;所以他在外麵名氣很大。他的確賺了很多錢,但在建築和製造上頭花掉不少。家裏開銷每年要近二萬法郎。夫妻倆都寵愛他們的獨養女兒賽查麗納,她的教育費就需要很大一筆款子。他們隻想把女兒留在身邊,隻要能討女兒喜歡,從來不考慮到錢。可愛的賽查麗納不是在琴上練一支斯丹貝德的朔拿大,就是唱一支羅曼斯;她文字寫得很通順,常常朗誦拉辛父子的作品,解釋其中的妙處;也畫些風景畫和墨筆畫。你想,這些情形叫一個可憐的鄉下人出身的暴發戶看著聽著,該有多麼得意!她是一朵還沒離開枝條的花,那麼美麗,純潔,她是一個天使,父母抱著滿腔熱情看著她一天比一天長得嫵媚;她是一個獨養女兒,天真未鑿,還不會輕視父親,嘲笑他缺少教育;賽查能夠把生命寄托在這樣一個女兒身上,當然是樂不可支了。
賽查來到巴黎的時候識得字,能寫能算,但他的教育至此為止;平時辛苦忙碌,除了花粉生意,不可能學到別的知識,得到什麼別的思想。經常接觸的一些人都隻懂本行,完全不關心科學文學;他自己也沒有時間研究高深的東西,隻能做一個辦實際事務的人。他自然而然的接受了巴黎布爾喬亞的一套語言,見解和錯誤。這般人憑著一些聽來的話,佩服莫利哀,服爾德,盧梭,買著他們的著作從來沒看過;一口咬定衣櫃應當說做金櫃,因為女人在櫃子裏藏著黃金,她們的衣衫從前也差不多全是閃光的,現在人說衣櫃是念別了音。他們說,卜蒂埃,塔瑪,瑪斯小姐的家私都上千萬,飲食與眾不同:塔瑪吃生肉,瑪斯小姐學一個埃及有名的女演員的樣,把炸珍珠當飯菜。又說拿破侖的背心上有許多皮口袋,因為他要一大把一大把的抓煙草;凡爾賽的橘宮的大樓梯,拿破侖是騎著馬奔上去的。作家和藝術家生活怪癖,結果都死在救濟院裏;而且他們不信上帝,萬萬招待不得。約瑟·勒巴還不勝驚駭的提到他的小姨子嫁給畫家索默維歐的故事。他們也相信天文學家把蜘蛛當糧食口他們在語言,戲劇,政治,文學,科學方麵的這些突出的見解,說明布爾喬亞的腦子是怎麼一個天地。要是一個詩人走過龍巴街,香料的味道會使他想到亞洲;聞到香草,印度客店裏的舞女好象就在眼前供他欣賞,看見金殼蟲的光彩,他體會到婆羅門的詩歌,宗教和階級製度,遇到生坯的象牙,他仿佛自己就騎著象,坐在紗籠裏象拉荷爾王一樣跟後妃談情說愛。但零售商對自己經營的貨物,根本不知道來路和產地。皮羅多做著香粉生意,對化學生物學卻一竅不通。他把伏葛冷看作大人物,認為他是個例外。有一個退休的雜貨商跟人家談論茶葉怎麼運來的,裝著很精明的神氣說道:“茶葉的來路隻有兩條,不是由駱駝大隊裝來,便是由勒·哈佛的海道運來。”皮羅多的知識就跟這個雜貨商差不多。
據皮羅多說,沉香和鴉片隻有龍巴街上買得到,所謂君士坦丁堡的玫瑰香水,其實和科隆水一樣是巴黎做的。那些地名全是胡扯,為討好法國人而編出來的,因為他們討厭本國貨。法國商人必須把出品說做英國貨才有銷路,正如英國的藥行老板必須把東西說成法國出品。可是賽查究竟不完全是傻子或膿包:誠實和好心使他的一生行事都照著一道光彩,叫人敬重。一個人隻要行為高尚,不管怎樣無知也會得到原諒的。賽查因為百事順利,麵上表現得信心十足。信心是權勢的標記,所以巴黎人認為信心就是權勢。結婚的頭三年裏,賽查太太認清了賽查的性格,經常為之擔心。夫妻兩人,女的代表懷疑,恐懼,機警,深謀遠慮,老站在批評反對的方麵;男的代表大膽,行動,野心,和意想不到的好運道。但這不過是表麵,花粉商骨子裏膽小得很,他老婆倒有耐性,有勇氣。一個庸俗猥瑣,沒有教育,沒有思想,沒有知識,沒有個性的人,照理決不能在世界上最不容易站穩腳跟的地方成功;可是由於他品行端方,是非分明,象真正的基督徒一樣的慈悲,始終愛著他唯一占有的女人,居然被認為很有本領,又是勇敢,又有決斷。群眾是隻看見效果的。除掉比勒羅和法官包比諾以外,同賽查來往的都隻看他的表麵,沒有能力加以判斷。——並且,彼此經常見麵的二三十個朋友,都說著同樣的廢話,搬弄一套同樣的濫調,個個自命為在本行中高人一等。太太們比打扮,比請客的飯菜,各人有一句瞧不起丈夫的話,此外就談不到什麼思想。——隻有皮羅多太太一個人識得大體,在眾人麵前敬重自己的丈夫。她認為賽查雖則骨子裏無用,畢竟掙了一份家私,讓她也沾著光,有了身分。但她有時暗中思忖,社會究竟是怎麼回事,假定所謂高明的人都跟她丈夫差不多的話。在我們國內,做老婆的多半喜歡抱怨丈夫,滅丈夫威風,所以花粉商能始終受人尊敬,一部分還得歸功於他的太太。
一八一四年,正是法蘭西帝國受到致命傷的那一年年初,皮羅多家裏出了兩件事,在別份人家根本不足為奇,但對於象賽查夫妻那樣心地單純,感情上從來沒受過大波動的人,卻是印象很深。他們雇了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做領班夥計,名叫斐迪南·杜·蒂埃。據說是個天才,因為人家不答應他分紅,剛從一家花粉鋪出來,千方百計想進玫瑰女王。玫瑰女王兩個東家的性格,能力和家庭生活,他都知道。皮羅多雇了他,給他一千法郎一年薪水,存心將來把鋪子盤給他。斐迪南對這個家庭的前途大有影響,必須把他介紹一下。
最初他有名無姓,隻叫做斐迪南。在拿破侖要家家戶戶出壯丁的時代,沒有姓倒是個很大的便宜。但他雖是一個薄情郎逢場作戲的產物,到底也有個出生之處。以下便是有關他身世的些少材料。安特裏附近有個小地方叫做杜·蒂埃,一七九三年的一天夜裏,一個可憐的姑娘在本堂神甫的園子裏生下一個孩子,敲了敲護窗板,投河自盡了。好心的教士收下嬰兒,當做親生的一樣撫養,給他取的名字就是當天日曆上聖者的名字。一八○四年,神甫死了,留下的遺產不夠讓孩子繼續受他已經開始的教育。斐迪南便到巴黎來過著流浪生活,盡有機會不是上斷頭台,就是飛黃騰達,當律師,進軍隊,做生意,當用人,都有可能。他不得不象斐迦羅那樣鬼混,先是做跑碼頭的掮客,最後在巴黎當了花粉店的夥計。那時他已經在全國各地走過一遭,把社會研究過了,打定主意非出頭不可。一八一三年,他認為自己的年齡和身分需要由公家證明一下,便申請安特裏法院把他在教堂受洗的記錄轉到區政府,讓他用杜·蒂埃做姓氏。法院按照處理孤兒的條例,在他出生的地方辦過招認手續,批準了他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