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賽查·皮羅多的出身(3 / 3)

他無父無母,除了檢察官沒有別的監護人,獨自在世界上,對誰都不用負責。他把社會當作後娘看待,象土耳其人跟摩爾人一樣勢不兩立,做事隻管自己的利益,隻要能發財,什麼手段都行。這個諾曼地人有著可怕的才幹,除了向上爬的欲望,還有大家責備(不管責備得對不對)他同鄉人的那種狠毒。他當麵奉承,暗裏尋釁,是個最刁頑的訟棍。他大膽否認別人的權利,自己的權利可一絲一毫都不放棄,他用時間來磨敵人,頑強到底,死纏不休,叫敵人疲勞。他的主要本領就是老戲裏的史嘉本的那一套:花樣百出,做了壞事,照樣能逍遙法外,見了好東西就心癢難熬的想搶過來。總之,丹拉伊神甫替政府說的那句話,杜·蒂埃拿來應用在自己身上,預備將來有了錢再規規矩矩做人。他幹起事來精神百倍,憑著打仗一般的蠻勁,不管好事壞事,都要人家幫忙,他的理論無非是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他瞧不起人,認為誰都可以用錢收買。既然所有的手段都使得,他自然毫無顧慮。他相信有了金錢和地位,一切罪惡就能一筆勾銷。這樣一個人當然遲早會成功的。要他在苦役監和百萬家財之間選擇的話,他會存著仇恨與頑強的心情,很快的決定下來;但是象克倫威爾一樣不動聲色,認定誠實是他的死冤家,非打倒不可。他城府很深,麵上卻裝做玩世不恭的輕佻樣兒。地位不過是一個花粉店的夥計,野心卻大得沒有邊際。他用仇恨的目光瞪著社會,心裏想:“我一定要征服你!”他發誓要四十歲才結婚,後來果然說到做到。

至於外表,斐迪南是個身腰俊美,個子瘦長的青年,沒有一定的態度舉動,能隨機應變,適應各個階層的社會。瘦小狡猾的臉,初看還討人喜歡,接觸多了,就會發覺他有些古怪的表情,說明他是個精神上有矛盾,良心不太平的人。諾曼地人那種軟綿綿的皮膚,顏色赭紅,非常刺目。眼珠上蒙著一層銀色的翳,平時目光躲躲閃閃,欺侮人的時候卻死釘著人,十分可怕。聲音有氣無力,好似話講得太多了。薄薄的嘴唇還算細氣,但尖鼻子和微微鼓起的腦門,明明顯出他的血統不純。頭發的顏色象染黑的,證明他是各個不同社會的混血兒:聰明得之於一個生活放蕩的貴族,卑鄙得之於一個被誘失身的鄉下姑娘,知識是受了一半的教育給他的,品行不端是流浪生活養成的。

杜·蒂埃穿得挺漂亮的出去,回店很晚,常常到銀行家和公證人府上參加跳舞會,皮羅多知道了非常詫異。他不喜歡這種行徑;依他的思想,做夥計的應當研究店裏的賬冊,隻關心本行的事。花粉商看不慣那些胡鬧的舉動,用婉轉的口氣數說杜·蒂埃不該穿那麼講究的內衣,不該在名片上印著F·杜蒂埃,那種款式,按照賽查的生意人觀點,隻有上流人物才配用。但斐迪南投身到這個奧貢家裏來,是存心要做太丟狒的。他追求賽查太太,想勾引她;他和東家娘一樣把東家的為人看得很清楚,可是比她看的快得多。杜·蒂埃盡管十分謹慎,說話很留意,但他流露出來的人生觀把小心翼翼的公斯當斯嚇壞了,她的做人之道完全跟丈夫一樣,認為損害人家一分一毫就是天大的罪過。雖則她應付得很巧妙,杜·蒂埃仍舊感覺到皮羅多太太瞧他不起。公斯當斯收到過杜·蒂埃幾封情書,不久又發覺這夥計對她換了一副態度,裝出儼然的樣子,仿佛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默契。於是公斯當斯沒說明什麼理由,隻勸賽查把斐迪南歇掉。賽查也表示同意,辭退夥計的事算是定局了。在打發他的三天之前,一個星期六晚上,皮羅多清點月底的現金,發覺少了三千法郎。他大吃一驚,還不是為了損失,而是因為鋪子裏的三個夥計,一個廚娘,一個雜差和幾個長工都犯了嫌疑。叫他疑心哪一個好呢?皮羅多太太從來不離開賬台。管出納的包比諾是拉貢先生的內侄,隻有十八歲,宿在店裏,是最老實不過的青年。他賬上的數目跟櫃子裏存的現金不符,可見是結過賬以後出的事。皮羅多夫妻倆決定暫不聲張,在店裏私下留神。

第二天星期日,他們在家招待客人。這小圈子裏的幾份人家向是輪流作東的。玩蒲育脫拚命的時候,公證人羅甘在桌麵上丟出幾塊老的金路易,正是賽查太太幾天以前從一個新婚的婦女,特·埃斯巴太太手裏收進的。

花粉商笑著說:“哎喲,你這是偷了教堂裏的募捐箱啦。”

羅甘說這幾塊錢是在一位銀行家府上從杜·蒂埃那兒贏來的。杜·蒂埃若無其事的當場承認了。花粉商可是麵孔漲得通紅。客人散了,斐迪南正想去睡覺,皮羅多推說要談生意,把他邀到店堂去,說道:

“杜·蒂埃,我櫃子裏少了三千法郎,又沒有一個人可疑心。剛才那幾塊老洋錢對你太不利了,我不能不跟你說明。今晚咱們要找出了賬上的錯誤才睡覺。因為一定是賬目弄錯了。說不定你在你薪水項下拿了錢。”

杜·蒂埃承認那些路易是他拿的。東家翻開賬簿,杜·蒂埃名下並沒記上借支的數目。

斐迪南道:“我當時匆忙,忘了叫包比諾上賬。”

“對,”皮羅多說著,看見杜·蒂埃冷冷的滿不在乎,倒反怔住了。可是這諾曼地人存心到這鋪子裏來找生路,早已摸熟這些老實人的脾氣。

兩人花了大半夜功夫對賬,忠厚的賽查明知這查對是多餘的。趁查來查去的當口,他在抽鬥側麵的板上暗中粘了三張一千法郎的鈔票,然後裝做疲倦之極,瞌睡了,打起鼾來。杜·蒂埃得意洋洋的把他叫醒,因為找出了錯誤,高興得不得了。下一天,皮羅多當眾把太太和小包比諾埋怨了一頓,對他們的粗心大意很生氣。半個月以後,斐迪南·杜·蒂埃進了一家證券號子,說花粉生意對他不合適,他要研究金融了。從皮羅多店裏出來,杜·蒂埃提到賽查太太的口氣,仿佛東家是為了吃醋而歇掉他的。

過了幾個月,杜·蒂埃來看他的老東家,說有筆生意可以讓他發跡,還缺兩萬保證金,要求老東家作保。皮羅多看他這樣無恥,大出意外;杜·蒂埃眉頭一皺,問皮羅多是不是不相信他。瑪蒂法和其他兩個正在跟皮羅多談生意的商人,都看出花粉商心裏很氣,但當著他們沒有發作。他想也許杜·蒂埃已經變老實了,從前犯的事或者是被一個發急的情婦逼出來的,或者是賭輸了錢想翻本;一個年紀輕輕而說不定正在懺悔的人,當眾受到一個正派人責備,很可能走上犯罪和悲慘的路。皮羅多這好人兒便拿起筆來在杜·蒂埃的票據背後簽了字,作了保,嘴裏還說,對一個過去在店裏出過力的青年,他很樂意幫這點兒小忙。皮羅多說著這些遮麵子的假話,臉都紅了。杜·蒂埃受不住皮羅多的目光,當下就懷恨在心,而且永遠記著,象魔鬼對天使一樣。在金融界做投機好比走繩索,杜·蒂埃可是把平衡棒拿得很穩,內裏還空虛的時候,外表已經衣冠楚楚,儼然是個富家兒了。他一朝買進了自備小馬車,就永遠坐下去。上流社會的人都是一邊作樂一邊做買賣,把歌劇院當作交易所的分店,全是現代的杜·卡萊派頭。杜·蒂埃在這個社會裏居然站住了腳。他在皮羅多家認識了羅甘太太,靠她幫忙,很快就鑽進金融界大頭的圈子。到那個時候,杜·蒂埃的富裕就不是徒有虛名的了。由於羅甘的介紹,他和紐沁根銀號關係很好,又跟格萊弟兄和上層銀行界搭上了。誰也不知道這年輕人手裏調度的大量資金從哪兒來的,大家認為他的成功是靠他的聰明和誠實。

王政複辟使賽查變了一個人物。政局動蕩,他當然把那兩件生活中的小事給忘了。自從他受了傷,他對保王黨的政治主張早就十分冷淡,隻是為了麵子關係還站在保王黨一邊,好象始終不曾動搖過;人家也還記得他共和三年效忠王室的事。正因為他自己一無所求,以上的兩點使當局特別想抬舉他。他連一個操練的口號都喊不上來,卻被任為民團的大隊長。一八一五年,始終跟皮羅多作對的拿破侖把他撤職了。“百日”期間,皮羅多是本區進步黨人的眼中釘。商人們在政治上分派別就是從一八一五年開始的,以前他們隻一致要求時世太平,好做生意。第二次複辟,政府改組市級機構,州長有心叫皮羅多做區長。花粉商聽著老婆勸告,隻接受了副區長的職位,免得太顯露。人家看他謙虛,對他愈加重視;區長法拉梅·特·拉·皮耶第埃也和他交了朋友。遠在玫瑰女王給保王黨人做通訊機關的時代,皮羅多就常常看見拉·皮耶第埃到店裏來,所以塞納州州長向皮羅多征詢區長人選,皮羅多便把他推薦了。從此以後,區長請客就沒有忘記過皮羅多夫婦。賽查太太還時常陪著上流社會的漂亮太太在聖·洛克教堂替窮人募捐。輪到市政官員受勳的時節,拉·皮耶第埃熱烈支持皮羅多,說他在聖·洛克受過傷,對波旁家忠心耿耿,在群眾之間又有相當名氣。政府原想大發勳章,摧毀拿破侖的事業,借此也可收買人心,為波旁家拉攏一批藝術家,科學家和各行各業的商入。於是皮羅多就被列入受勳的名單。這個榮譽和皮羅多在區裏的聲望正好相配;他本來百事順利,這一下更長了他的誌氣。區長一告訴他受勳的消息,花粉商更覺得剛才說給太太聽的那樁買賣非做不可,以便盡早脫離花粉業,踏進巴黎高等布爾喬亞的圈子。

那時賽查四十歲。因為在工場裏幹活,臉上早有了皺紋,稠密的長頭發略微帶著銀色,被帽子壓成亮晶晶的一圈。前麵的頭發把腦門畫出五個尖角。額角開朗,足見他生活樸素。濃厚的眉毛並不可怕,因為他的藍眼睛一清如水,目光跟他老實人的額角完全一致。塌鼻梁,大蒜鼻,神氣好象巴黎那種大驚小怪的傻瓜。嘴唇很厚,肥大的下巴長得筆直。紫堂堂的四方臉,在整個相貌和皺紋的分布上,顯出鄉下人那種毫無掩飾的狡猾。四肢肥大,闊背,大腳,渾身都是力氣,樣樣都說明他是個移植到巴黎來的鄉下人。出身的標記即使不是全身都有,單看他毛茸茸的大手,皮膚打皺的手指,粗大的骨節,四方的闊指甲,也就夠了。他嘴角上掛著一團和氣的笑容,象招待顧客一樣;但他的笑容也是誌得意滿,心情和順的表現。他的猜疑從來不超出做生意的範圍,一離開交易所,一合上賬簿,他就把機詐的心思丟開了。他認為做買賣不能不提防,正象不能不開發票一樣。他那張信心十足的滑稽麵孔,又得意又和氣,倒也頗有特色,不完全象巴黎布爾喬亞那麼平凡。要沒有這種天真的,自命不凡的表情,他會顯得太威嚴的;正因為有了可笑的地方,他才能跟眾人接近。平時說話總反剪著手,自以為說了句風流的或是精采的話,會不知不覺的踮著腳尖,把身子往上挺兩下,再重重的放下腳跟,仿佛專為加強語氣。爭論熱烈的時候,他有時突然打個轉身,往後走幾步,好似要找些理由,再回過頭來應付人家。他從來不打斷別人的話;這個講禮貌的作風常常使他吃虧;人家把話說完了,走了,他竟來不及開口。他做買賣是老經驗,由此養成的某些習慣,有人認為是怪脾氣。有什麼不能兌現的票據,他都交給書辦,從此不問,除非是去收回本利和賠償的手續費,他讓書辦代他追討,直到債務人破產為止。破產以後的程序,賽查從不參加,他不出席債權人會議,隻保存著票據。這套辦法和絕對瞧不起破產人的心理,都是向拉貢學來的。拉貢憑著做生意的經驗,覺得打官司曠時廢日,協議書上規定的清償成數不但微乎其微,而且靠不住,犯不著浪費時間去來回奔走,聽不老實的破產人花言巧語的搪塞。

拉貢說過:“破產的倘是個規矩人,將來能夠爬起來的話,一定會還你錢。倘若他一無辦法,真正倒了楣,難為他有什麼用?倘是個壞蛋,那就永遠不會有希望。你嚴厲出了名,大家知道你決不通融,沒法叫你讓步,那末隻要人家還得出,一定會還你的。”

賽查逢到約會必定準時,對方遲到十分鍾,他就走,怎麼也挽留不住;這個脾氣逼得跟他打交道的人也不得不準時。

他的裝束跟他的相貌和生活習慣很調和。他固執得很,非戴白領帶不可,掛在脖子底下的四隻角上有他妻子或女兒做的挑繡。斜紋布的方襟背心一直蓋到他的大肚子上,因為他已經有些發胖了。藍褲子,黑絲襪,鞋子上打的結常常鬆開。老是嫌太大的橄欖青常禮服,加上一頂闊邊的帽子,使他模樣很象一個朋友會會員。為了星期日晚上的應酬,他換一條綢的紮腳褲,一雙銀搭扣的鞋子,還穿上那件永不離身的方襟背心,領口略微敞開,露出胸前的百襇頸圍。栗色大氅的衣襟很大,下擺很長。到一八一九年為止,他都掛著兩條平行的金表鏈,但第二條隻有正式穿扮才掛出來。

這便是賽查·皮羅多。他是個好人,可是掌管命運的主宰不曾給他足夠的聰明,他既不能從全局來看政治看人生,也不能超出中等階級的水平,樣樣事情隻會照老規矩辦理;所有的見解都是聽來的,不加思考的隨便應用。他沒有眼光,但是天性厚道;相當俗氣,但是奉教虔誠,他的心是純潔的。這顆心中隻有一股專一的愛,成為他生命的光與力,他向上爬的欲望,學到的些少知識,都是為了他對妻子和女兒的感情。

至於三十七歲的賽查太太,跟彌羅島上的維納斯女神太相象了,認識她的人,在特·李維埃侯爵把那座美麗的雕像運到巴黎的時候,都看做是賽查太太的肖像。可是不出幾個月,她就飽經憂患,白得耀眼的皮色很快染上了一層黃黃的色調,美麗的綠眼睛四周,那藍圈很淒慘的變成了黑的,肉也陷下去了,神氣象個老年的聖母。因為她雖然潦倒憔悴,還保存著溫柔和天真;眼神雖然淒涼,仍舊那麼清朗,叫你不能不承認她始終是個端莊穩重的美人兒。在賽查不久要開的跳舞會裏,美麗的賽查太太還得放出最後一道光芒,引人注意。

每個人一生都有一個頂點,在那個頂點上,所有的原因都起了作用,產生效果。這是生命的中午,活躍的精力達到了平衡的境界,發出燦爛的光芒。不僅有生命的東西如此,便是城市,民族,思想,製度,商業,事業,也無一不如此;象王朝和高貴的種族一樣,都經過誕生,成長,衰亡的階段。這個盛衰的規律怎麼能施諸萬物,不爽毫厘的呢?在疫癘盛行的時期,連死亡也有猖獗,緩和,複發和酣睡的階段。我們的地球本身也許隻是一支曆時較久的火箭。曆史把世界上萬物盛衰的原因揭露之下,可能告訴人們什麼時候應當急流勇退,停止活動;但是雄圖大略的霸主也罷,演員也罷,女人也罷,作家也罷,都不聽這個忠告。

賽查不知道他已經登峰造極,反而把終點看做一個新的起點。史不絕書的滅亡傾覆的事跡,多少帝王與財閥的家世提供了那麼顯著的例子,賽查可不知道原因所在;而那些帝王與民族也不曾想到把原因大書特書,昭示後世。結果與原因不能保持直接關係或者比例不完全相稱的時候,就要開始崩潰:這個原則支配著民族,也支配著個人。我們為什麼不立一些新的金字塔,隨時把這個原則提醒大家呢?其實這一類的紀念碑觸目皆是:例如種種的傳說和建築物告訴我們許多過去的事,證明頑強的命運變化莫測,一舉手之間就能把我們的幻想抹得千幹淨淨,也證明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歸納起來不過是一個觀念罷了。特洛亞戰爭和拿破侖的事跡僅僅是幾首詩。但願我這個故事能夠成為歌詠布爾喬亞興亡遞嬗的詩篇。雖然這些變化太猥瑣了,沒有一個詩人注意過;但變化的意義是偉大的,因為這裏所牽涉的不止是一個單獨的人,而是整個受苦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