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兩人醉醺醺的吃過宵夜,羅甘把自己的經濟危機告訴了杜·蒂埃。他的不動產給太太做了法定抵押品,為著情婦,隻得挪用主顧的存款,數目已經超過事務所價值的一半。等到餘下的本錢也吃完了,不幸的羅甘預備用手槍自殺,利用大家的哀憐減輕一些倒賬引起的公憤。杜·蒂埃聽著,看到有筆又快又穩的橫財在他沉醉的腦子裏閃出光來,便安慰了羅甘,並且為報答他的信任起見,勸羅甘把手槍朝天放。
他說:“既然是冒險,你這等角色做事就不該象傻瓜一樣,閉著眼睛瞎撞,應當大著膽子幹。”
他勸羅甘馬上拿出一大筆現款,交給他狠狠的去搏一下,或者做交易所,或者在當時許許多多的投機事業中挑一樣。賺錢的話,兩人合辦一家銀行,拿客戶的存款去做生意,得了好處給羅甘拿去尋歡作樂。萬一運道不好,羅甘也不必自尋短見,盡可躲到外國去,因為他的好朋友杜·蒂埃哪怕隻剩一個銅子,還是對他忠心的。對一個淹在水裏的人,這計劃好比一根現成的救命索;羅甘可沒看出花粉店夥計正在把救命索套他的脖子。
杜·蒂埃利用羅甘的秘密,把妻子,情婦,丈夫三個人一齊抓在手裏。羅甘太太聽到有想不到的危險,馬上接受了杜·蒂埃的殷勤。杜·蒂埃覺得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也就離開皮羅多的花粉鋪。他又毫不費事的說服荷蘭美人拿出一筆錢來碰碰運氣,免得將來遭到不幸,再去當妓女。羅甘太太把事情料理一下,趕緊湊起一筆小資本交給一個受她丈夫信托的男人;因為公證人已經先拿出十萬法郎交給他的同黨。杜·蒂埃在羅甘太太身邊的地位,正好使美人兒對他的關心轉變為感情,而杜·蒂埃也自有本領挑起她狂熱的愛情。三位不出麵的股東當然送他一份幹股,但他還不滿足,膽敢在交易所裏假作虧本,串通了一個對手,事後把虧蝕的錢還給他;因為他替三個老板做投機,同時自己也做。等他掙到五萬法郎,他就知道穩發大財了。他憑他特別銳利的眼光,把當時國內各個階段的局勢看得很準;對外作戰期間,他看跌;波旁王室回來了,他看漲。路易十八複辟以後兩個月,羅甘太太有了二十萬法郎,杜·蒂埃有了三十萬。公證人的收支也平衡了,覺得這青年簡直是個天使。荷蘭美人卻是有多少花多少,原來她身上長著一個毒癌,名叫瑪克辛·特·脫拉伊,當過拿破侖的侍從。杜·蒂埃和那婆娘訂合同的時候,發見她真姓名叫做薩拉·高勃薩克,和他常常聽到的一個放高利貸的,公子哥兒們的救命恩人同姓,覺得很奇怪。他就去找那個放債的老頭兒,看看薩拉·高勃薩克對這個高勃薩克有多少影響。放高利貸的巨頭對侄孫女毫無情分;但杜·蒂埃自稱為薩拉的銀錢經理,手頭有資金要存放,居然使高勃薩克對他另眼相看。諾曼地人的性格和放印子錢的性格十分相投。高勃薩克當時正在物色一個能幹的年輕人,代他到國外去監督一筆小生意。
有一位平政院的評事,先沒料到波旁王室複辟,臨時想出一個討好宮廷的主意,打算上德國去收買王室在流亡期間簽的借票。他的目的完全在政治方麵,願意把盈利讓給替他墊款的人。高勃薩克隻願意在借據陸續收回的時候陸續放款;另外還得派一個精明的代表去審查債權。放高利貸的是對誰都不相信的,非要有擔保不可。跟這種人打交道完全要看當時的形勢:用不著你的時候,他們冷若冰霜;用得著的時候倒也眉開眼笑,闊氣得很。在聖·但尼和聖·馬丁兩條街上放債的韋勃勒斯脫和羊腿子,在卜阿索尼埃區放債的巴爾瑪,差不多經常跟高勃薩克有來往,杜·蒂埃知道這些人在巴黎市場上潛勢力很大。他為了想做高勃薩克的代表,願意提供一筆保證金,但是要有利息,還得讓他在那樁銀錢生意上投資;這樣一來,他以後就有靠山了。“百日”時期,他陪著格萊芒一夏鄧·台·呂博克司上德國旅行了一趟,到二次複辟才回來;結果是為將來播的發財種子比他眼前發的財更多。巴黎最精明的投機家的秘訣,都被他摸熟了。他的使命原是去監督台·呂博克司,臨了卻和呂博克司交了朋友。這個高明的騙子把政治上的一些關節和實例赤裸裸的向杜·蒂埃揭穿了。杜·蒂埃生來聰明,聽了一言半語就懂,旅行完畢,他的教育也受完全了。
回到巴黎,他發覺羅甘太太對他沒有變心。可憐的公證人等著杜·蒂埃的心情和他太太同樣急切。荷蘭美人又把他蛀空了。杜·蒂埃盤問荷蘭美人,沒有一筆開支合得上她花費的數目,這才發覺薩拉·高勃薩克對瑪克辛·特·脫拉伊的癡情,那是她一向緊瞞著的秘密。特·脫拉伊荒唐下流的生活一開場,就說明他是無論哪個政府都少不了的政治流氓。他嗜賭若命,永遠需要錢。杜·蒂埃發覺了這一點,方始明白為什麼高勃薩克對他的侄孫女這麼冷淡。事情到了這一步,銀行家杜·蒂埃,因為他已經成為銀行家了,便極力勸羅甘預備後路,招攬一般有錢的主顧做一樁買賣,讓他能大大的撈一筆,假使投機再失敗而非破產不可的話。交易所行市的漲落當然隻會對杜·蒂埃和羅甘太太有利;公證人經過這些交易所的風波,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於是他的臨終苦難被他的好朋友利用上了。瑪特蘭納教堂近邊的地產生意就是杜·蒂埃想出來的。不用說,皮羅多暫時存在羅甘那兒的十萬法郎,早已到了杜·蒂埃手裏,而杜·蒂埃為了斷送花粉商,還指點羅甘說,欺騙親近的朋友,可以少冒一些危險。
他道:“朋友即使惱火,總還留個餘地。”
今日之下,很少人知道瑪特蘭納四周的地當初多麼便宜;但買進的時候也要高於市價,才有業主肯脫手。杜·蒂埃隻打算坐收漁利,不願擔遠期投機的風險。換句話說,他的計劃是先毀掉這筆生意,當作死屍一般接收過來,再把它弄活。高勃薩克,巴爾瑪,韋勃勒斯脫和羊腿子那幫人,遇到這一類的事都會互相支援;但杜·蒂埃跟他們不夠親密,不便去央求他們;並且他也不願意出麵,隻想在暗裏指揮,免得吞進贓物的時候覺得難為情。因此他需要有個傀儡,生意場中所謂的稻草人。據他看,最好是叫那個在交易所裏替他冒充對手的家夥做替死鬼,他便代行上帝的職權,憑空造出一個人來。——那是一個掮客出身的窮光蛋,一無所有的漢子,唯一的本領是對什麼問題都能空空洞洞的說一套廢話,但是他懂得角色的性質,上台表演決不會出亂子,他也極講義氣,就是說能夠保守秘密,為了後台老板的利益,便是弄到身敗名裂也願意。杜·蒂埃把他裝扮成一個創辦和經營大企業的銀行家,克拉巴龍銀號的老板。倘若杜·蒂埃辦的事業宣告破產,查理·克拉巴龍就得給猶太人和法利賽人擺布,克拉巴龍自己也知道。但他當初遇到老夥計杜·蒂埃的時候,身邊隻有四十個銅子,愁眉苦臉的在大街上閑蕩;這樣一個窮光蛋在每樁生意中到手一點小小的好處,就象得了金山銀山一般。他對杜·蒂埃的友誼和忠心,加上盲目的感激,自己又生活腐化,需要用錢,使他唯命是聽,什麼事都願意幹。克拉巴龍出賣了自己的名譽,看到人家倒也鄭重其事,不隨便拿他的名譽去冒險,也就死心塌地的跟著老夥計,象狗對它的主人一樣。的確,克拉巴龍是條奇醜無比的哈叭狗,但隨時肯赴湯蹈火,替人拚命。在眼前這樁地產買賣裏,他代表一半的買主,賽查·皮羅多代表另外一半。克拉巴龍收下皮羅多的票據,由杜·蒂埃托一個放高利貸的出麵做貼現,唯有這樣,等羅甘卷走皮羅多的資金以後,才能把皮羅多逼上破產的路。將來的破產管理人會按照杜·蒂埃的意思行事。杜·蒂埃既拿了花粉商的錢,又是花粉商的不出麵的債主,可以叫人把皮羅多方麵的共有地產拍賣,他隻要出一半價錢就能買進,買價就用羅甘的資金和皮羅多償還債權人的成數抵充。羅甘在這件事情中通同作弊,隻道在花粉商和他合夥老板的貴重的遺物裏頭可以分到一大筆,沒想到支配他的人會把肥肉一口獨吞。羅甘既沒法向任何法院告杜·蒂埃的狀,隻能躲在瑞士鄉下,心滿意足的啃著杜·蒂埃按月扔給他的骨頭,攪一些廉價的女人。
這個惡毒的計劃是客觀形勢促成的,不是什麼虛構情節的悲劇作家編出來的。單是恨而沒有報複的心,等於一顆穀子落在花崗石上。但杜·蒂埃要拿賽查出氣是極自然的心理,否則代表黑暗的魔鬼也不會跟代表光明的天使鬥爭了。巴黎隻有一個人知道杜·蒂埃偷過錢,杜·蒂埃要謀殺這個人固然有許多不便,卻盡可把他推入泥坑,把他毀掉,使他不可能再出來作證。報複的種子在杜·蒂埃心中長著芽,長時期不得開花;因為在巴黎,便是心裏有深仇宿恨的人也不能預訂計劃;日子過得太快,太忙,出乎意料的事也太多。但這些動蕩不已的人事雖不允許你預謀,卻很可以給潛伏在你心中的思想利用,隻要你相當精明,能夠抓住變化多端的機會。羅甘向杜·蒂埃吐露心腹的時候,杜·蒂埃還在當夥計,已經隱隱約約看到毀滅賽查的機會,而他果然看得不錯。公證人因為快要跟他的心肝寶貝分手了,便捧著破杯子裏剩下的迷魂湯,拚命想多喝幾口,每天都上天野大道過夜,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可見賽查太太不是瞎疑心。等到一個人象羅甘那樣決心接受杜·蒂埃派給他的角色,他自然會有名角兒做戲的本領,眼睛象野貓一般的尖,象巫術師一般深沉,能催眠那個受他愚弄的人。皮羅多沒看見公證人之前,公證人早看到了皮羅多,皮羅多朝他一望,他就遠遠的伸出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