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態自若的說道:“我才替一個大人物立了遺囑,他活不了幾天了。人家當我鄉下醫生看待,派車子把我接了去,卻讓我走回家。”
這幾句話把花粉商臉上一層淡淡的疑雲抹掉了。羅甘早就看出他的麵色,所以決不先開口談地產生意;他要把皮羅多一舉成擒的攻下來。
皮羅多道:“立了遺囑,又立婚書:這就叫做人生。說起婚書,咱們什麼時候把瑪特蘭納娶過來呢,嗯,嗯,羅甘老頭?”他拍拍公證人的肚子補上這兩句。
男人見了麵,最規矩的布爾喬亞最喜歡說些風流話兒取樂。
公證人聲色不動的回答:“要不是今天,事情就吹啦。我們怕消息張揚出去;我兩個最有錢的主顧緊釘著我,要求加入。所以事情馬上要定局了。一·過中午,我就立文書;你想加入的話,要趕在下午一點以前。再見了,昨天晚上山德羅替我擬了合同,我正要去過過目。”
“好吧,一言為定,我決定加入了,”皮羅多追上去抓著公證人的手拍了幾下。“我給女兒作陪嫁的十萬法郎,你先收下罷。”
“行,”羅甘一邊走開一邊回答。
皮羅多回頭向小包比諾走去,隻覺得肚子裏一陣奇熱,橫膈膜亂抽,耳朵亂響。
夥計看見東家臉色發白,問道:“先生,你怎麼啦?”
“啊!孩子,我剛才一句話做了一筆大生意。遇到這種情形,誰也免不了心中激動。再說,那跟你也有關係。所以我帶你到這兒來痛快談一談,不讓別人聽見。你姑母手頭很緊,她的錢是怎麼虧掉的?你講給我聽。”
“先生,我姑丈和姑母的資金存在紐沁根那兒,硬被他結成了伏欽煤礦的股票,還沒派過利息。在他們這個年紀,單靠希望過活是不容易的。”
“那末他們日子怎麼過的?”
“承他們瞧得起,收了我的薪水。”
“好,好,安賽末,”花粉商說著,冒出一顆眼淚在眼眶裏打滾,“你真不枉我一片誠心的關切。你在店裏盡心出力,我就要重重的酬勞你了。”
花粉商說著這幾句,不但包比諾覺得他偉大,他自己也覺得偉大;那種庸俗,天真,浮誇的口吻正是他自命為了不得的表現。
“怎麼!難道你猜到我愛……”
“愛誰?”花粉商問。
“賽查麗納小姐。”
皮羅多嚷道:“啊!小家夥,你好大膽子!這話千萬別說出去。我不跟你計較,好在你從明兒起就不住在店裏了。我不怪你。嘿,嘿!換了我,也會愛她的。她長得多漂亮啊!”
“啊!先生!”夥計出了一身大汗,連襯衫都濕了。
“孩子,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讓賽查麗納自己作主;她媽媽還有她媽媽的打算。你該仔細想想,擦擦眼睛,收起心來,從此別提。你是初審法院推事包比諾先生的侄兒,拉貢家的內侄,有你這樣的女婿,我不會覺得丟臉的。你愛怎麼打天下都可以,誰也管不了;不過因為呀,然而呀,如果呀,條件多得很。咱們要談生意,你怎麼七顛八倒說這種鬼話呢?喂,在這張椅子上坐下來,丟開愛情,管你的本行。”他把眼睛瞪著夥計,問:“包比諾,你有種沒有?可有膽子跟一個比你高強的對手較量,敢跟他拚一拚麼?”
“我敢,先生。”
“敢打個長期的危險的仗麼?”
“為了什麼事呢?”
“為了要打倒瑪加撒油!”皮羅多說著,站起身來,儼然是個普魯塔克筆下的英雄。“咱們不能糊裏糊塗的騙自己,敵人好厲害呢,他站得很穩,聲勢浩大。瑪加撒這塊牌子做得勁道十足。他們心思也巧,小方瓶兒的式樣別致得很。咱們的瓶子,我原先計劃用三角形的;細細想來,還是用細長的小玻璃瓶,外麵裹一層蘆草,叫人看了莫名其妙。凡是古怪的東西,用戶都喜歡。”
包比諾道:“這樣做很花錢。咱們每一項成本都要精打細算,才能提高零售商的回傭。”
“對,孩子,這是真正的生意眼。你多費點幾心吧,瑪加撒油會抵抗的!它外表很漂亮,名字又好聽,自稱為進口貨。咱們的貨色吃虧的是出在本國。你說,包比諾,你問問自己可有力量打倒瑪加撒?第一,外洋的銷路一定要勝過它。聽說瑪加撒的確是個印度地方;咱們把法國貨賣給印度人,不是比把印度貨銷回到印度去更合理麼?你非打倒這些蹩腳貨不可!可是咱們要在國外競爭,也要在國內競爭!瑪加撒油的廣告做得挺好,不能小看它的勢力,它已經時行了,大家都知道它了。”
包比諾眼睛火刺刺的說道:“我一定把它打倒!”
皮羅多道:“拿什麼去打呢?年輕人就是這股熱情。你先聽完我的話啊。”
安賽末的姿勢活象一個小兵向法蘭西元帥行敬禮。
“包比諾,我發明了一種油,能夠長頭發,刺激頭皮;用了它,男男女女的頭發都能不褪顏色。這油跟我的雪花膏和潤膚水一樣能暢銷。可是我想脫離商界,不願意自己經營。我預備把高瑪日納油交給你去做。高瑪日納這個詞兒是從拉丁文的高瑪來的,太醫阿裏培先生告訴我,高瑪的意思就是頭發。拉辛有一出悲劇叫做裴雷尼斯,說一個國王愛上了別國的一個王後,她的頭發出名的好看;那癡情的國王為了討好王後,竟把自己的國度叫做高瑪日納國。你看,那些偉大的作家心思多巧,連最細微的地方都想到了。”
小包比諾一本正經的聽著,這段古裏古怪的插話明明是說給他受過教育的人聽的。
皮羅多又道:“安賽末,我看中了你,要你到龍巴街上去開一家賣高等藥材的號子。我做你不出麵的合夥人,第一批資金歸我來。做好了高瑪日納油,再來試驗香草精,薄荷精。咱們做藥材生意要在藥材業裏來一次革命:不賣原料,隻賣濃縮的香精。孩子,你既然有雄心,你聽了高興不高興?”
安賽末緊張得答不上話來,但是濕漉漉的眼睛代他回答了。他覺得東家這個提議象父親對兒子一樣體貼,仿佛是告訴他:“你想法先掙了錢,有了地位,再來打賽查麗納的主意。”
他把皮羅多的激動當做驚奇,便回答說:“先生,我一定成功!”
花粉商叫道:“啊!我當年就是這樣,就是說的這句話。你雖然得不到我女兒,家業是穩的了。嗯,孩子,你又想什麼啦?”
“我希望得到了這個,也能得到那個。”
皮羅多被安賽末的語氣感動了,說道:“你要希望,我當然阻止不了。”
“先生,我能不能今天就去想法找一個鋪麵,趁早開張呢?”
“好啊,孩子。明兒咱們倆要在工場裏待上一天。上龍巴街之前,你先到李文斯東那兒,瞧瞧我的水壓機明天能不能派用場。今天吃晚飯的時候,咱們去拜訪那位好心的,有名的伏葛冷先生,向他討教一下。這位學者最近在研究頭發的組織,研究它的色素是什麼東西,從哪兒來的,頭發是什麼東西構成的。關鍵就在這裏,包比諾。我會把秘密告訴你,以後就得好好的利用了。你找李文斯東之前,先去看比埃裏·裴那。伏葛冷先生那種清高脾氣,使我一輩子心裏苦悶:沒有辦法送他一點東西。幸虧我向希弗勒維打聽出來,他在覓一幅特萊斯登的聖母像,是一個叫做繆勒的刻的版子。裴那寫信到德國去托人找了兩年,才找到一份印在中國紙上的初印本,值到一千五百法郎呢,孩子。你看看裴那有沒有配好框子。等會我們的恩人送我們出來,可以在穿堂裏看見這幅版畫了。這樣,伏葛冷先生就會永遠記得我跟我的女人。我們為了感激他,十六年功夫天天在為他祈禱。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可是,包比諾,那些學者隻知道做學問,把妻子,朋友,受過他們恩惠的人都忘了。我們不夠聰明,但至少有一顆熱呼呼的心。這也算我們做不了大人物的安慰。學士院裏那般先生隻有頭腦,沒有別的,等會你瞧吧。教堂裏從來看不見他們。伏葛冷先生老是待在書房裏或是實驗室裏:但願他在化驗的時候也想到上帝才好。行,就這樣吧:我給你資本,給你秘方,股份咱們各人一半,用不著立合同。等事業成功了,咱們好好慶祝一番。孩子,你快去吧,我也要去幹我的事。告訴你,包比諾,過二十天我要開個盛大的跳舞會,你去做一套新衣服,打扮得象個已經發跡的生意人一樣來參加……”
最後這番好意使包比諾感動得不得了,捧著皮羅多的手親了一下。老頭兒的體己話叫動了愛情的人聽著很得意,而動了愛情的人幹起事來就會拚命。
皮羅多看著他在蒂勒黎花園中奔出去,說道:“可憐的孩子!要是賽查麗納愛他的話!不過他是個瘸子,頭發又黃得莫名其妙;女孩子們的脾氣多古怪!我不相信賽查麗納會……並且她媽要她嫁給公證人。亞曆山大·克勞太會替她掙錢:有了錢,樣樣都受得了;要不然,無論怎樣的快樂都經不起貧窮的磨折。還是讓女兒自己作主的好,即使她胡鬧,我也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