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兩個明星(1 / 3)

大量的神經液體所激起的強烈的熱情,能夠在胸懷大誌的野心家或情人心中燃起一團烈火。那麼溫和那麼安詳的包比諾,就在這股熱情激勵之下離開飯桌,下樓到鋪子裏,渾身騷動,象一匹正要出場比賽的駿馬。

賽萊斯丁問他:“你怎麼啦?”

他湊著賽萊斯丁的耳朵說:“朋友,沒想到有這麼一天!我要開店去了。還有,賽查先生得了勳章。”

賽萊斯丁嚷道:“老板幫你忙,你真運氣。”

包比諾沒有回答,一溜煙走了,仿佛是一陣狂風,一陣勝利的好風把他卷走的。

一個夥計正在收拾成打的手套,對另外一個核對標簽的同事說:“哼!運氣!包比諾瞧著賽查麗納小姐的眼風,被老板發覺了;他多精明,借此機會把包比諾打發出去。他是拉貢家的內侄,真要求親倒不好意思回絕。明明是調虎離山,賽萊斯丁還說老板熱心呢!”

安賽末·包比諾走出聖·奧諾雷街,直奔二洋街去找一個青年人幫忙。他憑著做生意的直覺,認為要掙一份家業非利用那個人不可。

法官包比諾幫助過一個巴黎最能幹的掮客;他靠著信口雌黃,無孔不入的手段,後來得了個外號,叫做大名鼎鼎。那時他還沒有成為掮客大王,大家隻知道他姓高狄沙,專門推銷帽子和巴黎什貨。年紀不過二十二歲,在生意上已經顯出他催眠入的本領。他細挑身材,終日眉開眼笑,臉上表情十足,記性極好,眼光又厲害,一下子就能看出每個人的口味,確有資格成為後來的掮客大王,十足地道的法國人。前幾天,高狄沙遇到包比諾,說馬上就要出門。那天晚上包比諾匆匆趕到二洋街,希望他還在巴黎。一打聽,他在驛站上的位置都定了,因為要和他親愛的京城告別,正在雜劇院看一出新戲。包比諾決意等著他。高狄沙是推廣新出品的能手,一些大公司已經在極力奉承他了;把榛子油交給他推銷,就等於拿到了一張財神的期票。而且包比諾對高狄沙是完全抓得住的。要叫內地最頑固的零售商上鉤,高狄沙固然是本領一等,但他自己也上過人家的當,參加了“百日”以後第一次顛覆王室的陰謀。他是最怕呆著不動的人,偏偏背了大逆不道的罪名給關進監獄。負責偵查的包比諾法官認為他受到牽連僅僅是由於荒唐胡鬧,把他開脫了。換了一個有心巴結政府的推事或是一個狂熱的保王黨,準會把倒楣的掮客送上斷頭台。他眼看預審推事救了他的命而他隻能空空洞洞的感激一番,心裏老大過意不去。既然不能向秉公處理的法官道謝,高狄沙便去見拉貢夫婦,說他為了報答包比諾一家,便是粉身碎骨也願意。

安賽末等著他的時候,不免又去瞧了瞧五鑽石街的店房,把屋主的地名打昕好了,以便商量租約。他在中央市場近邊那個黑洞洞的迷魂陣似的區域裏閑蕩,盤算怎樣使事業快點兒成功,不料就在屠夫奧勃裏街上碰到了一個獨一無二的,預兆挺好的機會,打算第二天叫賽查大大的高興一下。包比諾守在二洋街盡頭通商旅館門口,半夜左右,遠遠聽見高狄沙在格勒奈街那邊唱著一出戲文的結尾,還拿手杖在石板路上打拍子。

安賽末冷不防從旅館門洞裏走出來,說道:“先生,跟你談兩句話。”

“二十句也行,”掮客隻遭遇到歹人,把一頭裝鉛的手杖舉了起來。

安賽末忙道:“我是包比諾。”

高狄沙認出是他,便說:“什麼事啊?要用錢嗎?錢請假出門去了,不過總有辦法。還是要決鬥找我去幫忙?好,我從頭到腳都交給你就是了。”

接著他唱道:

“對啦,對啦,

這才是真正的法國兵!”

包比諾道:“來跟我談十分鍾,不要在你房裏,免得給人聽到,這時河濱道上沒有人,咱們上那邊去。事情非常重要。”

“這樣緊急麼?好,走吧!”

一忽兒,高狄沙知道了包比諾的秘密,認為事情的確重要。他套著拉豐串演熙特的台詞,連唱帶做的念道:

花粉商,理發師,零售商,統統替我走出來!

“——我要把法蘭西和拿伐爾所有的零售商頭上都塗上油。噢!主意有了!我本來要出門,現在不走了。我要去代理巴黎的花粉生意。”

“為什麼?”

“為打倒你的同行啊,你這傻瓜!我做了他們的推銷員,就能偷天換日,拿你的頭油去搶他們蹩腳化裝品的生意。我開口閉口隻提你的油,隻推銷你的油。這就叫做掮客的手段!哈哈!我們是生意場中的外交家,好厲害呢!你的仿單交給我去辦。我有個從小的朋友叫做安杜希·斐諾,老子在公雞街上開帽子店,當初叫我推銷帽子的就是他。安杜希聰明絕頂:他一個人的頭腦抵得上所有戴他爸爸帽子的頭腦。他弄文學,替戲劇報寫小戲館的劇評。他爹是個沒有腦子的老昏蛋,不喜歡聰明,不相信聰明,你告訴他頭腦也能賣錢,也能發財,都是白搭。他腦子裏隻有酒精。老斐諾叫小斐諾餓肚子,逼他投降。可是小斐諾有本事,跟我是好朋友;我除了做買賣,向來不跟傻瓜來往。斐諾替那家叫做忠實的牧羊人的糖果店在匣子上題字,糖果店倒還肯出錢,不比那些報刊叫他做了苦工,隻給他喝西北風。他那一行也忌妒得厲害,和巴黎的什貨業一樣。有個做戲的瑪斯小姐是個了不起的美人兒,我著實喜歡,斐諾為她編了一出絕妙的獨幕劇,為了要上演,隻得拿到快樂劇場去。他寫仿單是老手,懂得生意人的心思,又不拿架子,不會要咱們酬報的。一碗什合酒,幾塊蛋糕,請請他就行啦。真的,包比諾,不說笑話:我這回出門不收你傭金,不要你花一個錢,一應開支都出在你同行賬上。我要耍他們一下。跟你講明在先:這件事的成功失敗跟我麵子有關,隻要你結婚請我做儐相,就是我的報酬了。我要去意大利,去德國,去英國,帶著各種文字的廣告到處張貼,村子也好,教堂的大門也好,內地無論什麼要緊關口,隻要我知道,都要貼上去。保險每個人頭上都搽你的油,搽得亮晶晶的發光。喝!將來你結婚起來非同小可,一定是大場麵!你要娶不到賽查麗納,我就不叫做大名鼎鼎!這個綽號是斐諾老頭送給我的,因為他的灰呢帽給我一推銷就風行全國。現在推銷你的頭油還是我的老本行,弄來弄去離不開人的腦袋。大家知道,帽子和頭油都是保護頭發的。”

包比諾眼看事業有希望了,上姑母家睡覺去的時候,興奇之極,一路上走過的街道都變做一條一條的油溝。他夜裏睡不安穩,夢見自己的頭發拚命的長,兩個天使象在戲裏一樣打開一條橫披,上麵寫著賽查麗安油。他醒來記起這個夢,決定就用這個名字;他把夢裏的胡思亂想看做是天意。

榛子還沒送來,賽查和包比諾早已在工場裏等著。趁瑪杜太太的送貨工人沒有到,包比諾得意洋洋的先把他跟高狄沙的聯盟講了一遍。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肯幫忙,咱們的百萬家財是穩的了!”花粉商嚷著,向他的出納員伸出手去,神氣活象路易十四在特南一仗之後接待特·維拉元帥。

“還有好消息呢,”興高采烈的夥計從袋裏掏出一個小瓶來,形狀象葫蘆,四邊是瓜棱式的。“這樣的現成瓶子一共有一萬個,四個銅子一個,六個月的期票。”

皮羅多打量著奇形怪狀的小瓶,先叫了聲:“安賽末!”然後聲調很嚴肅的說道:“隻不過是昨天,你在蒂勒黎花園說你一定成功;今天輪到我來對你說了:你一定成功!四個銅子一個!六個月的期票!式樣這麼別致!這一下瑪加撒可完蛋啦,給我們一棍子打死了!巴黎隻有這麼一批榛子,都給我收了來,你看我做得對不對?這些瓶子你哪兒找到的?”

“我一邊等著高狄沙,一邊在街上閑逛……”

皮羅多道:“跟我從前一樣。”

“順著屠夫奧勃裏街往下走,有一家批發各式瓶罐和玻璃龕的鋪子,棧房大得不得了;我一看到這種小瓶就眼睛一亮,好象忽然遇到了一道光,耳朵裏聽見一個聲音說道:你要的東西就在這裏!”

賽查輕輕的自言自語道;“天生是個做買賣的!我女兒準是他的了。”

“我走進鋪子,看見那樣的小瓶箱子裏裝著幾千個。”

“你就問了?”

安賽末昕了這一句好似受了委屈一般,說道:“我才不那麼傻呢!”

“天生是個做買賣的!”皮羅多又說了一遍。

“我說要買個玻璃龕,安放蠟製的小耶穌。我一邊還價,一邊批評那些瓶子難看。老板被我逗了幾句,就一五一十把實話告訴我聽。原來新近破產的法伊和蒲旭兩人想製造一種化裝品,要用奇形怪狀的瓶子,老板不信任他們,要他們先付一半定洋。法伊和蒲旭隻希望事業成功,照付了。瓶子沒有做好,他們已經破產。破產管理人為了清理這筆債務,最近跟玻璃店老板講好條件,破產人把付過的錢和做好的瓶子一齊放棄,作為賠償。大家覺得這批東西式樣可笑,反正賣不掉的。瓶子原價八個銅子,現在要能賣到四個銅子,老板就很高興了。誰知遭這批冷門貨還得在棧房裏擱多少時候!我說:‘你可願意照四個銅子的價錢供應一萬隻嗎?我能替你出清這批瓶子,我是皮羅多先生店裏的夥計。’我跟他磨來磨去,一邊逗,一邊激,終究把他說服了。”

皮羅多說:“好啊,四個銅子!你知道沒有?咱們的油每瓶可以定到三法郎,讓零售商賺一法郎,咱們賺一法郎半。”

包比諾叫道:“啊!賽查麗安油!”

“什麼賽查麗安油?噢,多情的家夥,你把父女兩個都奉承到了。行,就叫做賽查麗安油吧!賽查征服過天下,他的頭發一定漂亮。”

包比諾道:“賽查是禿頂呢。”

“因為他沒有用上咱們的油呀,將來我們就這麼說吧。賽查麗安油賣三法郎一瓶,比瑪加撒油便宜一半。有高狄沙幫忙,不消一年就能賺到十萬。咱們要叫每個愛體麵的人一年買一打,賺他十八法郎!一萬八千人就是十八萬法郎。咱們馬上是百萬富翁啦。”

榛子送來了,包比諾,賽查,拉蓋和幾個工人先剝了一堆,下午四點以前就榨出了幾斤油。包比諾送去給伏葛冷,伏葛冷給他一張配方,在榛子油裏羼進另外一種便宜的油,再加香料。包比諾馬上辦手續,向公家申請發明和精工監製的執照。捐稅是忠心的高狄沙墊付的,因為包比諾存心爭口氣,他的半股開辦費一定要自己籌劃。

根基淺薄的人一朝事業興旺就會衝昏頭腦;得意忘形的後果是不難預料的。葛蘭杜送來一張著色的草圖,各個房間的內景,畫上家具,美不可言。皮羅多看了中意得很,全部同意。泥水匠立刻揮動鐵鍬,把屋子和公斯當斯震動得直叫。管油漆的羅杜阿是個挺有錢的包工頭兒,有心把工程做得講究,說要在客廳牆上嵌金線。聽到這句話,公斯當斯出來幹涉了。

她說:“羅杜阿先生,你有三萬法郎利息收入,住著自己的屋子,可以愛怎麼裝修就怎麼裝修,可是我們……”

“太太,做買賣的也得放點兒光彩,別讓貴族壓倒才好。再說,皮羅多先生進了官場,赫赫有名……”

公斯當斯當著手下的夥計和其餘的五個人插嘴道:“對,可是他還在開店呢。我,他,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都不會忘記這一點。”

皮羅多背剪著手,踮著腳尖,放下腳跟,身子一上一下動了好幾回,說道:“我女人說得不錯。我們雖然事業興旺,還是應該儉樸一些。並且,隻要一個人還在做買賣,用錢就得謹慎,不能過於奢華,法律也規定,生意人不應當鋪張浪費。倘使擴充住宅,裝修屋子而超過了限度,就是我輕舉妄動,便是你羅杜阿也要批評我的。街坊上都瞪著眼看著我,一帆風順總有人忌妒,總有人眼紅!——啊,小朋友,你不久也體會得到,”皮羅多對葛蘭杜補上一句。“人家要毀謗是沒辦法的,至少不能給他們抓住把柄,說我壞話。”

羅杜阿道:“毀謗也罷,壞話也罷,都扯不上你的;你的地位與眾不同:做生意的經驗這麼豐富,什麼都考慮周到。你好厲害啊!”

“不錯,做買賣我還有點幾經驗;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擴充住宅?我把工程脫期的罰款定得那麼高,就是為了……”

“為了什麼呀?”

“告訴你吧,我跟我太太請幾位客人,為了慶祝領土解放,同時也為了慶祝我獲得榮譽團勳章。”

羅杜阿道:“怎麼!怎麼!他們給了你勳章?”

“是啊,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商務裁判,並且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替王上打過仗,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侖打傷了。希望你帶著太太小姐一齊來……”

屬於進步黨的羅杜阿道:“承你瞧得起,榮幸得很。可是皮羅多,你真有一手啊。你是要我不脫期,才請我參加跳舞會的。好!吧,讓我派一些最熟練的工人來,多生一點火,把油漆烘幹。我們有快幹的辦法,反正不能讓石灰裏的潮氣把屋子攪得煙霧騰騰的,叫人家來跳舞。要屋子沒有氣味,隻消外麵加一層油就行了。”

三天以後,街坊上做買賣的聽到皮羅多要開跳舞會的消息,都轟動了。為了趕快把樓梯搬好,屋外架著支柱,街上停著大車,拆下的舊料從方形的木漏鬥裏直接倒下來:這些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工人分做日夜兩班,點著火把急急忙忙幹活,閑人和看熱鬧的站在街上議論紛紛;他們根據這些排場,預言屋子的裝修不知有多麼奢華。

地產生意正式定局的那個星期日,下午四點左右,晚禱以後,拉貢夫妻和比勒羅叔叔來了。賽查說因為正在拆屋,隻請了查理·克拉巴龍,克勞太和羅甘。公證人帶來一份辯論報,上麵有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叫人登的一條新聞:

本報訊:為了領土解放,全國上下均將熱烈慶祝。在外國軍隊占領期間,首都的繁華因體統關係曾一度銷歇,巴黎各區政府的官員覺得應當及時恢複。聞正副區長均將分別舉行跳舞會,盛況空前,可以預卜。舉國歡騰的熱潮勢必普遍展開。各界正在籌備的慶祝會中,尤以皮羅多先生的舞會引入注意。皮羅多先生最近獲得榮譽團四等勳章:他素來效忠王室,曾於共和三年正月十三在聖·洛克事件中受傷,邇後出任商務裁判,又深孚眾望,此次得邀聖眷,實屬受之無愧。

皮羅多叫道:“噢!現在的人文章寫得多好!”又對比勒羅說:“報紙上提到我們呢。”

比勒羅答道:“那又怎麼呢?”他最討厭辯論報。

賽查太太不象丈夫那樣神魂顛倒,隻輕輕的對拉貢太太說:“這條新聞一出來,我們的雪花膏和潤膚水也許會多銷一些。”

拉貢太太又高又瘦,滿麵都是皺紋,削鼻子,薄嘴唇,很象舊時宮廷中的侯爵夫人。眼睛四周,很大的一圈皮膚已經鬆了,跟那些飽經憂患的老太太一樣。她盡管很有禮貌,那副威嚴莊重的氣派叫人不能不肅然起敬。她身上還有些說不出的古怪樣兒,很觸目而不會叫你發笑,那隻能用她的衣著和舉動來解釋。她戴著露出半截手指的手套,不管什麼天氣出門總拿著手杖式的陽傘,象瑪麗·安多納德王後在德利亞農宮中用的;穿的是淡棕色的,所謂“落葉”色的連衫裙,疊在腰裏的褶襇,誰都學不來,那個竅門跟著上一代的老太太失傳了。她披的黑頭紗,周圍鑲著大方眼子的黑花邊,古色古香的帽子,四麵的鑲邊好象舊框子上的縷空花。她吸起鼻煙來最是幹淨利落;凡是有福氣見過祖母和祖姑母的青年們,都還記得她們鄭重其事的把金鼻煙壺放在身邊的桌上,再把圍巾上的煙屑子抖幹淨,拉貢太太吸鼻煙就是這副功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