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兩個明星(2 / 3)

拉貢先生是矮個子,最多不過五尺高,臉象個榛子鉗,隻看見他一雙眼睛,兩個尖顴骨,一個鼻子和一個下巴。牙齒落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可是一半的字兒都給吃掉了。對人很殷勤,喜歡裝腔作勢,從前開店的時代有什麼漂亮太太上門,他總是滿麵春風的迎上去,到現在臉上仍舊掛著這副笑容。撲粉在他頭上畫出一個雪白的月牙形,梳得很整齊,兩邊突出,象魚翅,中間用緞帶紮成一根短辮子。身上穿的是寶藍色大氅,白背心,紮腳褲,絲襪,金搭扣的皮鞋,戴著黑絲手套。最特別的脾氣是走在街上帽子不戴,老是拿在手裏,他神氣活象貴族院裏的信差,或是禦前的傳達,象那些待在什麼長官身邊而多少沾著點光彩的小角兒。

他神氣儼然的說道:“喂,皮羅多,當初你信了我們的話,現在後悔嗎?親愛的王上決不會忘記我們,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懷疑過。”

拉貢太太對皮羅多太太說:“好妹子,你心裏一定很快活吧?”

“是的,”花粉美人回答。拉貢太太的手杖式的陽傘,蝴蝶式的帽子,窄袖子和大頭巾,對公斯當斯始終有股吸引力。

拉貢太太尖著嗓子,擺出老長輩的神氣說道:“賽查麗納真討人喜歡。——過來,美麗的孩子。”

比勒羅叔叔問;“是不是辦了公事再吃飯?”

羅甘說:“咱們等克拉巴龍先生。我走的時候,他正在換衣服。”

賽查說:“羅甘先生,你告訴他沒有,我們是在見不得人的中層樓上吃飯?”

“哼!十六年前他覺得這房間漂亮得很呢,”公斯當斯輕輕說了一句。

“……到處是灰土,工人。”

羅甘說:“嘔,他隨和得很,決不挑剔。”

賽查又說:“我叫拉蓋守在店裏;咱們不走原來的門了,你看見沒有?樣樣都拆掉了。”

比勒羅問拉貢太太:“幹麼你不帶侄兒來呢?”

賽查麗納也跟著問:“他今天會來麼?”

“不來了,我的寶貝,”拉貢太太回答。“安賽末這孩子忙得連命都不要了。那條臭氣衝天的五鑽石街沒有陽光,沒有空氣,我想到就害怕。陽溝不是發藍,就是發綠發黑。我擔心他會掉下去。可是年輕人腦子裏打定了主意就是這樣!”她對賽查麗納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她所謂腦子其實是指心。

賽查問道:“難道他已經簽了租約麼?”

拉貢道:“昨天就簽了,還經過了公證。租期十八年,可是要預付六個月租金。”

花粉商道:“拉貢先生,我這麼辦,你滿意麼?我把新發明的秘方告訴了他……”

“賽查,我們太了解你了,”小老頭兒拉著賽查的手,熱呼呼的捏了一回。

羅甘對於克拉巴龍的出場不能不擔憂,覺得他的舉動談吐會叫循規蹈矩的布爾喬亞嚇一跳的,還是讓眾人心上有個準備的好。

他對拉貢,比勒羅和太太們說:“你們等會看吧,克拉巴龍是個怪物,表麵上胡說八道,出言粗俗,實際非常有才幹;他是靠著聰明從低微的地位上爬起來的。將來跟銀行家來往多了,一定會學得文雅一些。說不定你們在大街上或者咖啡館裏,會看見他衣冠不整的在那裏喝酒,打彈子,神氣活象個大傻瓜……其實不是的;他在轉念頭,想翻些新鮮花樣叫工商界轟動一下。”

皮羅多說:“我懂得,我最好的主意都是逛馬路的時候想出來的,不是嗎,親愛的?”他問太太。

羅甘接著說:“克拉巴龍白天在外麵安排,布置,找門道;晚上還抓緊時間做事。這般有本事的人過的生活都莫名其妙,怪得很。別看他自由散漫,他照樣達到目的。我親眼看著他叫咱們的賣主一個一個的讓步。當初有的人不願意,有的心裏疑疑惑惑,克拉巴龍耍弄他們,天天去看他們,跟他們糾纏不清,終於把地產弄來了。”

克拉巴龍是這個故事中最離奇的角色,是出麵支配賽查今後命運的人物。他人還沒出場,先傳來一陣酒鬼所特有的勃嚕——勃嚕的怪聲音。花粉商聽了,趕到黑洞洞的小樓梯上吩咐拉蓋關店門,同時向克拉巴龍道歉,表示在飯間裏接待他不恭得很。

克拉巴龍回答說:“那有什麼關係!這兒正好啃菜根……哦,我的意思是說,談生意經。”

雖然羅甘用花言巧語解釋過了,態度文雅的拉貢夫婦,冷眼旁觀的比勒羅,還有賽查麗納和她的母親,對這個冒充的大銀行家一開場都印象不大好。

他是掮客出身,年紀大概有二十八,頭發脫得精光,戴著一副燙成螺旋形的假頭發口這個款式照例要有少女般的嬌嫩,凝脂般的皮膚,嫵媚動人的女性的風度才配得上,克拉巴龍戴上這假頭發,越發顯出他的醜惡,那張長滿小肉刺的土紅臉一團虛火,活象趕班車的馬夫。未老先衰的皺紋,一道道象滾邊一般溝槽很深的肉襇,扯動起來好不難看,說明他生活糜爛,一口牙齒都壞了,粗糙的皮膚布滿著小黑點,也是他荒唐胡鬧的結果。克拉巴龍的神氣頗象內地戲班裏的跑龍套,什麼角色都能演,臉上已經塗不上胭脂,疲乏的身體快支持不住了,厚嘴唇象塗了一層麵粉;可是油嘴滑舌,即使喝醉了也口角俏皮。看起人來,眼睛非常放肆,舉動更不知檢點。他灌飽了雜合酒,臉上老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沒有一點做生意的正經樣兒。他直要指手劃腳的學了半天,才勉強學會一副冒充闊佬的功架。杜·蒂埃好比一個劇團經理不放心初次登台的主角,親自監督克拉巴龍穿衣打扮,深怕他生活放蕩,下流慣了,在裝做銀行家的時候忽然露出馬腳來。

他吩咐道:“你越少開口越好。銀行家從來不多說話;他隻管行動,思索,考慮,聽著人家,掂斤估量。所以要裝得象,就不能說話,頂多隻說一些不關痛癢的話。你那快活的瘋瘋癲癲的眼神得收起來,目光要嚴肅,呆一點倒不要緊。提到政治,你得站在政府一邊,說些空話,好比:預算龐大呀;各黨各派不可能妥協呀;進步黨人是危險分子呀;無論什麼摩擦,波旁王室都應當避免呀;進步黨的主張隻是利害相關的集團用的幌子呀;波旁家正在替我們安排一個繁榮的時代,盡管你不喜歡,也得支持現政府呀;法國已經有相當的政治經驗呀;諸如此類。別看見桌子就懶洋洋的伏在上麵,別忘了你得保持百萬富翁的尊嚴。吸鼻煙不能象殘廢軍人那樣;回答人家的話,最好先把鼻煙壺拿在手裏玩玩,瞧瞧自己的腳,望望天花板;總之要裝做思想深刻。還有你那亂動東西的壞習慣,非改掉不可。在交際場中,銀行家應當懶得動彈。不是嗎?你通宵沒有睡覺,被數目字攪得頭昏腦脹,辦一樁事業不知要湊集多少條件!花多少功夫研究!你尤其要表示對生意怨聲載道,說做買賣又吃力,又麻煩;又棘手。說話不要越出這範圍,別提到什麼專門的問題。吃飯之前,別哼你那些貝朗瑞的小調,酒不能喝太多。喝醉了,你的前途就完啦。反正羅甘會管著你的。你這回要去見一般道學先生,都是挺規矩的布爾喬亞,別把你那套下等酒店的論調嚇了他們。”

這篇訓話給查理·克拉巴龍精神上的影響,和他的新衣服對他身體的影響不相上下。他原是一個滿不在乎的樂天派,跟誰都合得來,穿慣亂七八糟的舒服衣衫,身體裹在裏頭,和他的思想在談吐中一樣無拘無束。如今剛穿上裁縫誤了時間送來的新衣服,身體直僵僵的象根柱子;他既擔心自己的說話,又擔心自己的動作:一隻手向什麼瓶子匣子冒冒失失的伸出去又縮回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使比勒羅隻覺得他矛盾得可笑。他的通紅的臉,亂蓬蓬的螺旋形的假頭發,和他的衣著全不相稱;他的思想也老是和他的說話打架。但是這些接二連三的矛盾,那般忠厚的布爾喬亞還當做是事情太忙,心不在焉的緣故。

羅甘說:“他做的事業才多呢。”

拉貢太太對賽查麗納說:“事業並沒給他多少教育。”

羅甘聽了,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低下頭去告訴拉貢太太:“他又有錢又能幹,做生意又非常規矩。”

比勒羅對拉貢道:“看在他這些長處份上,有些地方自然不必計較了。”

羅甘道:“咱們就在飯前把合同念了吧,好在沒有外人。”

拉貢太太,賽查麗納和公斯當斯一齊走開;比勒羅,拉貢,賽查,羅甘和克拉巴龍,聽亞曆山大·克勞太念合同。合同上寫明賽查拿寺院街的工場和地基作抵押,出一張四萬法郎的借據給羅甘的一個主顧。他把比勒羅的銀行支票交給羅甘;另外拿出二萬法郎證券和開著克拉巴龍抬頭的十四萬法郎期票,但克拉巴龍不出收據。

克拉巴龍說;“我用不著出收據給你;你們的一份由你向羅甘先生負責,我們的一份歸我們負責。賣主將來向羅甘先生收錢,我隻憑你的十四萬法郎票據替你湊足股款。”

比勒羅說:“對。”

克拉巴龍說:“那末請太太們回來吧,她們走開了,咱們冷得很。”他看了看羅甘的臉色,不知道這句笑話是不是說得過分了。

他叫了一聲:“太太們!”又挺著身子望著皮羅多說:“噢!那位小姐想必是令愛吧?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經過你提煉的玫瑰花都給她比下去了,也許就因為你提煉了玫瑰花……”

羅甘截斷了他的話,說道:“真的,我肚子餓了。”

皮羅多說:“那就吃飯吧。”

克拉巴龍鼓起脖子說:“咱們這頓飯也是經過公證的了。”

比勒羅有心坐在克拉巴龍旁邊,問道:“先生買賣做得很多嗎?”

銀行家回答:“太多了,全是整批整批的;可是買賣真難做,真棘手。比如運河吧,哎!那些運河啊!我們為了運河忙成怎樣,你才想不到呢。那也是當然的。政府要開運河。你知道,各州各府都需要運河,那跟各行各業都有關係。柏斯格說過:‘江河是活動的路。’所以我們要開辟市場。市場要有地基,因為不知要挑多少土,挑土是窮人的事;因此要發公債,公債歸根結蒂是還給窮人的!服爾德說過:‘河道,胡說八道,窮人的生財之道!’可是政府有工程師指導,不容易叫它上當,除非你和工程師串通;因為國會!噢!先生,國會老跟我們為難,不肯考慮財政所牽涉到的政治問題。雙方都不懷好意。你相信麼?格萊弟兄,呃,我是說國會議員法朗梭阿·格萊,他為了公債問題,運河問題,攻擊政府。我們在他家裏等著,那好家夥回來看到我們的計劃對他有利,還得和他剛才臭罵過的政府妥協。議員的利益和金融家的利益發生衝突,我們夾在中間兩麵受敵。現在你可明白生意多麼難做了吧,每個人都要給他滿足,職員,議員,清客,部長……”

“部長?”比勒羅決意要摸清這個合夥人的底細。

“是啊,先生,連部長在內。”

比勒羅道:“那末報上說的不錯了。”

皮羅多道:“叔叔談起政治來了;克拉巴龍先生對他倒很配胃口。”

克拉巴龍道:“報紙嗎?它專門搗亂,混賬透了。先生,報紙把我們的計劃都攪亂了;有時候也幫我們的忙,可是常常叫我提心吊膽,睡不著覺;那我可不願意呢。總而言之,又要看文件又要計算,我眼睛都花了。”

比勒羅希望知道些內幕,接著問:“部長們又怎麼樣呢?”

“部長們提出的條件完全按照政府的意思。哎,這是什麼菜啊?龍肝鳳脯麼?”克拉巴龍把話扯開去了。“這種沙司隻有布爾喬亞家裏吃得到,休想在兔崽子的小飯鋪裏……”

拉貢太太聽到這一句,帽子上插的花象小羔羊似的直跳來起。克拉巴龍知道說了一句粗話,想補救一下。

他說:“在高級金融界裏頭,凡是時髦的夜酒店,象凡裏和普羅望斯弟兄等等,都叫做兔崽子小飯鋪。我是說,不管是那些酒店老板還是什麼高明的廚子,都做不出滑膩的沙司;有的在清水裏加些檸檬,有的是做化學實驗。”

飯桌上從頭至尾是比勒羅在那裏進攻,想摸克拉巴龍的底,可是摸來摸去隻摸個空。比勒羅認為這家夥不是好東西。

羅甘咬著克拉巴龍的耳朵說:“情形很好。”

“唉!我要能把這身衣服早點兒脫下來才好呢。”克拉巴龍悶得氣都透不過來。

皮羅多說:“先生,我們不得不把飯廳作為客室,因為十八天以後我們要請客,慶祝領土解放……”

“好啊,先生,我也是擁護政府的人。梅特涅那家夥真狠,奧國王室的命運都操在他手裏;他主張維持現狀,我政治上的主張是跟他一路的。要並吞新的就得保持舊的,要保持舊的就得並吞新的:這是我的原則,榮幸得很,那也是梅特涅親王的原則。”

賽查接著說:“……我請客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是的,我知道。誰跟我說的?是格萊弟兄還是紐沁根?”

羅甘想不到他這樣機靈,不由得做了個欽佩的手勢。

“啊,不是的,我想起來了,是在議院裏昕到的。”

賽查道:“在議院裏嗎?可是特·拉·皮耶第埃先生告訴你的?”

“對啦,就是他。”

賽查對叔嶽道:“你看他多可愛。”

比勒羅道:“他空話連篇,叫人越聽越糊塗。”

皮羅多又道:“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

克拉巴龍搶著說:“也許因為你對花粉業有貢獻。不管什麼功勞,波旁家都會獎勵。所以咱們應當擁護這些正統的帝王,他們寬宏大量,不久還要大興市麵呢……複辟政府知道一定要和拿破侖政權見個高低,現在的政府不用打仗也能擴充疆界,你等著瞧罷!”

賽查太太說:“先生肯賞光來參加我們的跳舞會麼?”

“噢!太太,為了來奉陪您,便是錯過機會,少賺幾百萬我也願意。”

賽查對叔嶽說:“他的話真多。”

正當花粉業的巨頭日薄西山,快到回光返照的時候,生意場中的地平線上隱隱約約升起一顆星來。就在同一個時間,小包比諾在五鑽石街上開始為他的家業打基礎。

五鑽石街一頭通龍巴街,一頭通屠夫奧勃裏街,對麵便是巴黎老區裏赫赫有名的耿剛波街,法國史上許多大事都是在那條街上發生的。五鑽石街路麵狄窄,貨車很不容易通過。但雖然有這個缺點,近邊全是藥材行,所以地段還是有利,包比諾挑得不錯。屋子坐落在龍巴街那頭的第二家,裏麵黑得厲害,有時白天也得點燈。頭天晚上,初出道的包比諾接管了這個黑洞洞的叫人惡心的地方。原來的房客是做糖漿和粗糖生意的;牆壁,院子,貨棧,到處留著這個行業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