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兩個明星(3 / 3)

店麵是一間開闊高大的屋子,裝著兩扇深綠漆的大門,釘著長鐵條,帽釘形式象香菌。窗上圍的鐵絲網,底下一截往外鼓起,象老式的麵包房;地下鋪著大塊的白石板,多數已經破裂,顏色發黃的牆上一無所有,跟營房一樣。往裏是一間後店堂和一間廚房,都靠院子取光,拐角上的貨棧原先一定是馬房。樓梯在後店堂,上樓去有兩間臨街的屋子,包比諾打算做辦公室和賬房。他自己預備住在貨棧樓上,一共有三個小房間,跟鄰居合著一堵牆,窗子對著天井。從三間黑魆魆的破屋子裏望出去,隻看見一個不規則形的院子,四麵圍著高牆,房裏的潮氣即使在最幹燥的日子也象新粉刷的。院子堆過糖漿和粗糖,石板縫裏嵌著一層又黑又臭的油膩。三間房都沒有糊紙,地下鋪著方磚,隻有一間有壁爐。

高狄沙找了一個裱糊匠在牆上刷了一層膠水;那天從早上起,除了工匠,包比諾和高狄沙都親自動手,把那間難看的臥房糊上十五銅子一卷的花紙。家具隻有一張中學生睡的紅漆小木床,一隻蹩腳床幾,一口古式五鬥櫃,一張桌子,兩張安樂椅,六張單靠椅,都是包比諾法官給的。高狄沙買來一麵舊鏡子,放在壁爐架高頭。晚上八點左右,爐子裏燒起一捆木柴,兩位朋友坐下來預備吃白天剩下的飯菜。

高狄沙叫道:“咱們要吃進屋酒,把冷羊肉拿開!”

“可是我……”包比諾隻有一塊二十法郎的銀洋,預備給起草仿單的人做報酬的,他掏出來給高狄沙看了。

“我!”高狄沙說著,把一塊四十法郎的錢貼在自己的眼睛上晃了一晃。

大門上的環子響了一下,聲音一直傳到院子裏,因為是星期天,做手藝的都離開作場出去了,院子裏特別幽靜,回聲也特別響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說道:“啊,卜德裏街的老夥計來了。我,我就是有辦法!”

果然,一個夥計帶著兩個小廝,捧著三隻食匣送來一桌菜,還有挑得很內行的六瓶酒。

包比諾道:“咱們倆怎麼吃得了這許多?”

高狄沙道:“還有那個作家呢!斐諾見過花天酒地的大場麵。等會他要來的,寫的仿單包你別出心裁。你說我用的詞兒妙不妙?仿單總不免枯燥無味,要種子開花,全靠用好酒來澆。”——他整了整衣服,對兩個小廝說:“好吧,小鬼,我賞你們幾兩金子。”

他給了他們十個銅子,氣概就象他所崇拜的拿破侖。

“謝謝先生,“兩個小廝聽他的說笑,比拿到酒錢還高興。

高狄沙對留下來侍候的一個夥計說:“告訴你,小子,樓下有個看門女人,住在一個破窯裏,有時在那裏燒燒飯消遣消遣,象當年諾雪加洗衣服一樣。你去向她求告一番,要她關心一下我們飯菜的冷熱。對她說:約翰一法朗梭阿·高狄沙的兒子,貧民世家高狄沙的後代,斐列克斯·高狄沙,多多拜上她,祝福她。去吧,小心侍候,每個菜都要弄得好好的;要不然,仔細你的屁股!”

大門上的環子又響了一下。

高狄沙道:“才子安杜希來啦。”

進來的是個胖胖的青年,不高不矮,大圓臉,從頭到腳象個帽子司務的兒子;五官長得毫無棱角,外表穩重,看不出是個精明家夥。他本是窮得愁眉苦臉,一看見飯桌上擺得齊齊整整,酒瓶的封口與眾不同,頓時笑逐顏開,快活得不得了。他聽到高狄沙的叫喊,淡藍眼睛亮了一亮,把大腦袋從右到左移動了一下,一張臉活象卡摩克人。他招呼包比諾的態度很古怪,既不卑躬屈節,也不表示尊敬,仿佛很不自在而又放不下架子。那時他正認識到自己沒有一星半點的文才,覺得與其寫出作品來賣不到錢,不如做個文壇企業家,踏在文人雅士的肩膀上做生意。低聲下氣求人的手段已經用盡了,鑽門道找出路的委屈也受夠了,他打算改變作風,象實力雄厚的金融家一樣,故意裝得神態傲慢。但開場總得有一筆資本才行,恰好高狄沙跑來告訴他,隻要把包比諾的頭油捧上台,他的開辦費就有了著落。

高狄沙說:“你代表他跟報館打交道;可是不能騙他;要不然我會跟你拚命的。你賺他多少錢就得出多少力。”

包比諾神色不安的瞧著這位作家。真正的生意人看到作家,總帶著又害怕又哀憐又好奇的心情。包比諾原來很有教養,但是他那些老長輩的習慣和思想把他影響了,再加在店裏忙著大小事務,銀錢出入,更容易感覺麻木;所以包比諾的頭腦變了,完全受著本行的風俗習慣控製。這種情形,我們在老同學身上也能看到:離開中學或私塾的時候,許多人思想都差不多,隔了十年就大不相同。當下包比諾楞了一楞,斐諾卻當做是佩服他。

高狄沙道:“咱們先把仿單商量好了,才能丟開心事,痛痛快快喝酒。吃過飯,文章就念不清楚,舌頭也要管消化的。”

包比諾道:“先生,一張仿單往往等於一筆財產。”

斐諾道:“對於我這樣的光棍,財產不過是一張仿單。”高狄沙道:“啊!妙極了。斐諾這怪物,他一個人的才氣抵得上四十個。”

包比諾聽了斐諾的話,吃了一驚,說道:“別說四十,一百個也抵得上!”

性急的高狄沙拿起稿子,加強著語氣高聲念道:護首油。

包比諾道:“我想還是叫做賽查麗安油。”

高狄沙道:“朋友,你不知道內地人的脾氣。有種外科手術叫這個名字,內地人笨得很,會把你的油當做催生用的;要把他們從接生拉回到頭發上來,不知要費多少口舌。”

作者說:“我不是替我起的名字辯護,我隻提醒你一下:護首油就是頭上用的油,把你的意思都包括了。”

“念吧,”包比諾說著,心裏急得很。

下麵便是仿單原文,市場上到今天還在成千成萬的分發。(這又是一種證明文件。)

榮獲一八二七年博覽會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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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首油

領有發明執照及精工監製執照

世界上既沒有一種化學品能夠把頭發染色而不損害理智的中樞,也沒有一種化裝品能夠叫頭發生長。科學界最近宣布,頭發是一種死的物質,脫落或發白都無法阻止。要預防禿頂與發囊萎縮,隻消維持頭部所需要的溫度,保護頭發根下麵的球莖不受外界氣候的影響。護首油就是根據科學院所肯定的原理製成的,能產生上麵所說的作用。這些作用為古希臘人,古羅馬人和北方民族一致重視,因為頭發對於他們特別寶貴。據專家考證,古代以頭發長短為標誌的貴族,也是用的這個方法。但製油的秘訣失傳已久,最近方由護首油的發明人安賽末·包比諾重新發見。

護首油的目的是保護頭發,而不是對包含球莖的表皮加以無效或有害的刺激。護首油香味幽雅,能防止頭上脫皮;並且由於成分關係——主要是榛子油,——能防止空氣對頭部的影響,保持內部的溫暖,從而預防傷風,鼻腔感冒,以及一切頭痛腦脹病症。因此之故,貯藏繁殖頭發的液體的球莖,即不會受涼受熱。各界男女所珍視的頭發,用了護首油可長保光澤細軟,與兒童的頭發媲美。

每瓶的包裝紙上均附有用法,敬請注意為幸。

護首油用法

每晨先用刷子梳子將頭發梳洗幹淨,用木梳分開,再用細軟小布飽蘸護首油塗於頭發根上,全部頭皮均須擦遍,但不宜太厚。至於將油塗在頭發上不但是可笑的成見,且遍留油漬,殊為可厭。

護首油一律用小瓶裝,瓶上有發明人簽字為記,以防假冒。售價每瓶三法郎。發行所:巴黎龍巴區五鑽石街包比諾商行。

外埠函洽,免收郵費。

附注:包比諾商行兼售藥用油料,如橙花油,鬆香油,甜杏仁油,可可油,咖啡油,蓖麻油等,均有發售。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對斐諾說道:“親愛的朋友,寫得好極了。嘿!讓人家瞧瞧咱們是怎麼談科學的!不繞圈子,開門見山,馬上談出要點來。啊!我從心底裏佩服你,這才是切實有用的文章。”

包比諾非常高興,說道;“仿單真妙!”

高狄沙說:“開頭第一句就把瑪加撒罵倒了。”他威風凜凜的站起來,指手劃腳,象在國會裏演說似的一字一頓的念道:“你——不能——叫——頭發——生——長!”

“你——不能——把——頭發——染——色——而——不冒——危——險!”

“哈哈!這樣一來,咱們的貨色要銷不出才怪呢!現代的科學居然和古人的習慣完全一致。不管老少,咱們都談得攏。碰到年紀老的人,你就說;‘喂!喂!先生,古人,希臘人,羅馬人,都是有道理的,不象大家說的那麼傻!’跟年輕人打交道吧,你就說:‘親愛的小弟弟,科學日新月異,又有新發明啦,可見咱們在進步。蒸汽,電報這一類東西不知要發展到什麼地步呢!這油便是根據伏葛冷先生的報告製造的!’咱們把伏葛冷先生向科學院宣讀的報告印上一段,你們看怎麼樣?那才妙呢!好,斐諾,來吃飯。咱們來啃菜根!多喝幾杯香檳,祝賀咱們的小朋友成功!”

作者很謙虛的說道:“我覺得時代變了,不能再用輕浮無聊的筆調來寫仿單。咱們已經進入科學時代,要擺出學者麵孔,權威口吻,才能叫大眾信服。”

高狄沙道:“咱們一定要把頭油捧上台,我腳底癢了,舌頭也癢了。跟頭發有關的商品,我都做了代理人。他們的傭金沒有一家超過三成的,咱們給四成,包你六個月銷十萬瓶。我要把藥房老板,雜貨店老板,理發師,一齊拉過來。他們得了四成傭金,準會把每個主顧的頭擦滿油的。”

三個青年狼吞虎咽,喝了不知多少酒,想著護首油美麗的遠景,快樂得飄飄然。

斐諾微笑著說:“這個油會叫人頭暈的。”

凡是跟油,頭發,腦袋這幾個字諧音雙關的玩藝兒,都被高狄沙發揮盡了。三個朋友吃到飯後點心,正在互相幹杯祝賀,哈哈大笑的當兒,大門上的門環又響了,他們居然也聽見了。

包比諾道:“這是我叔叔了。他可能來看我的。”

斐諾道:“叔叔?沒有酒杯怎麼辦呢?”

高狄沙告訴斐諾;“包比諾的叔叔是個預審推事,救過我的命,不能跟他開玩笑。唉!要是你象我這樣差點兒上斷頭台,去領教那卡嚓一聲,馬上跟頭發脫離關係的滋味,”他用手比劃著鍘刀落下來的樣子,“碰到一個清官把你救下來,讓你還能留著脖子在這兒喝香檳,那你一定會記得他,哪怕醉得半死也記得。斐諾,你敢說你將來就用不著包比諾先生嗎?所以要對他鞠幾個躬,多下一些定錢。”

那位公正的預審推事果然向看門女人打聽他侄子的住處。安賽末一聽出他的聲音,馬上端了一個燭台去迎接。

法官說了聲:“諸位先生好。”

大名鼎鼎的高狄沙深深鞠了一躬。斐諾醉眼朦朧的把法官打量了一下,認為他相當飯桶。

法官瞧著房間,一本正經的說道:“嗯,簡陋得很。可是孩子,想要出人頭地,先得從小角兒做起。”

高狄沙對斐諾道;“你聽,多深刻!”

當記者的斐諾回答說:“不過是報紙上的濫調。”

“啊!先生,是你,”法官認出了高狄沙。“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先生,我想盡我一些小小的力量,幫助您親愛的侄兒掙一份家業。我們才把仿單商量好,稿子是這位先生起草的。有關頭發的文獻,要算他的一篇寫得最好了。”

法官望著斐諾。

高狄沙接下去說:“這一位是安杜希·斐諾先生,傑出的青年文學家,常常有高深的政論和小戲院的劇評在官方報紙上發表。他本來是位政治家,現在快成為作家了。”

斐諾扯了扯高狄沙的衣擺。

法官聽了,才明白飯桌上為什麼杯盤狼藉,覺得在這個情形之下擺酒作樂也還情有可原。他說:“好吧,孩子們,”又回頭吩咐包比諾:“你去換衣服,咱們一同上皮羅多先生家,我有事找他去。你跟他兩人應當簽一份合夥契約,我已經把稿子細細研究過了。既然你製油的作坊在寺院街,皮羅多就應當和你訂一份工場的租賃合同,他也可以派代表參加你的工作。手續辦齊了,將來不會有爭論。安賽末,你這裏牆壁潮濕得很,靠床應當掛些草席。”高狄沙哈腰曲背的搶著說:“法官先生,對不起打斷您的話,我們今天自己動手糊了紙……還……還沒有幹。”

法官說:“你們知道省錢,好得很。”

高狄沙湊著斐諾的耳朵說道:“我的朋友包比諾是個規矩人,他跟他叔叔走了;咱們找老相好去吧。”

斐諾把背心口袋翻給高狄沙看,被包比諾瞧見了,馬上塞了二十法郎給仿單的作者。法官雇的車子停在街口上,便帶著侄兒上皮羅多家。

他們倆到的時候,比勒羅,拉貢夫婦和羅甘,正在玩波斯頓。賽查麗納在拉貢太太旁邊繡頭巾,安賽末一進來,她就顯得很高興。羅甘坐在拉貢太太對麵,看見賽查麗納的表情,立刻向幫辦使了個眼色,叫他注意那姑娘的臉紅得象石榴一般。

大家招呼過了,法官向皮羅多說明來意,皮羅多道:“哦,今天真是立文書的日子了。”

賽查,安賽末,法官包比諾,走上三樓,到花粉商的臨時臥房去討論法官起草的租約和合夥文書。皮羅多同意把工場的租期定為十八年,跟五鑽石街店房的租期一樣。這點兒小枝節好象無關重要,後來對皮羅多卻大有用處。賽查和法官重新回到中層。看到屋子裏到處亂七八糟,而且皮羅多向來奉教虔誠,星期天家裏還有匠人做工,法官就很詫異,不免間起緣故;花粉商也巴不得他有此一問。

他說:“先生,雖然你不應酬不交際,我們慶祝領土解放,你也不反對吧?而且還有別的事呢。我們請客也為了慶祝我得到榮譽團勳章。”

法官不禁“啊!”的一聲叫起來,他自己還沒有受過勳呢。

“王上給我恩典,賞我勳章,也許是因為我當過裁判……呃,不過是商務裁判;並且替波旁家出過力……”

法官說:“是的。”

“……共和三年正月十三,我在聖·洛克的石級上被拿破侖打傷過。”

法官說:“我一定來。要是內人不鬧病,我帶她一起來。”

羅甘臨走,在大門口對他的幫辦說:“山德羅,你娶賽查麗納的念頭,我看還是趁早丟開了吧。再過六個星期,你會覺得我這個勸告是不錯的。”

“為什麼?”克勞太問。

“朋友,皮羅多的跳舞會要花到十萬法郎;他又不聽我的話,拿全部財產做了那筆地產生意。六個星期以後,這些人連飯都沒得吃了。油漆包工羅杜阿的女兒有三十萬陪嫁,你還是娶她吧。我告訴你這話是免得你吃虧。你倘使想接手我的事務所,先付我十萬現款,明天就好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