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作協在西城文采閣有個活動,我挨著蘇叔陽坐下。隻見他白發明顯增多,但精神很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到處逗樂。我知道他病了好久,看來恢複得不錯。
一會兒王蒙來了,從另一邊挨著蘇叔陽坐下。王蒙也關切蘇叔陽的病,蘇大體講了情況。王點點頭,隨口說了一句:“疾病,能改變人的世界觀。”蘇當時也點了點頭,但具體說了什麼,我沒印象了。他倆沒再說話,因為會議開始,王蒙被請到主持者的身邊,第一個發言了。
此後近兩年,我和蘇叔陽再沒見麵,隻有過兩次電話聯係。一次是我編書,向他求稿,他一答應,隨即馬上寄來再一次他給自已熟悉的刊物寫稿,順便又推薦刊物向我約稿。怕我閔忙謝絕,便預先來電“打招呼”。再後來,在一次電影界的頒獎大會上,看到他作為頒獎人宣布得獎人的名單,灰白的頭發無意間甩呀甩呀,顯得像個老前輩,其實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再再後來,在報刊上見到他出國歸來寫的文章,還是一口“京片子”到處找哏。
看來,蘇叔陽活得挺帶勁兒,其世界觀是否改變了呢?這問題夠大,一句話也說不清楚。我隻聽說蘇剛得病的時候,嚴格服從醫生的治療,挺沒自由的。現在的情況無獨有偶,我也得了糖尿病,雖然暫時要不了命,但處處得小心,時時受管製。我自己開始琢磨起王蒙這句話。
比如,挺好吃的一桌子飯菜擺在你麵前——過去,甩開腮幫子“招呼”就是。隻要萬眾一心,頓時風卷殘雲!現在呢,人家可以“依然故我”,咱就得有選擇再加節製!但凡甜東西,嚴厲拒絕它!但凡油膩物,包括東坡肘子上那顫巍巍的肉皮,都得視而不見了。更可氣的是明明吐子挺餓,至多每頓吃二兩,這還叫大老爺們兒嗎7這還是當年在邊疆、在基層,一頓能吃斤半“過水兒麵”的我麼?
又想起許多令人尊敬的革命老前輩,他們在“文革”中被迫害,一度或幾度死去活來。每當這時,他們咬咬牙都挺過來了。然而一旦剛出來工作,心裏一“鬆”,毛病上身了!這時讓他們難以接受的,遠遠超過我如今見到好東西卻不能吃的尷尬。他們是想掄圓了膀子大幹一場,是想把“四人幫”耽擱的時間追回來,是想把被扭曲的東西還給扭回來!然而,就因為突然上身的病,把自己給眼睜睜地擱到了工作之外!一切隻能看而不能幹,甚至連看連想都受到限製!麵對這種大尷尬,是過去麵對國民黨都沒遇到的——這還能不讓人氣憤嗎?誰知自己越是氣、越是急,身體和腦子卻越是不聽使,很多這樣的老同誌,就這樣突然倒下來了……
疾病和世界觀究竟是什麼關係?估計有影響是肯定的,但是否就嚴重到一定要“改變”呢?估計這句話也未必就是王蒙自己的發明,興許是從比他還“大”的人那兒“抄”來的。那位“大”人又是誰呢?興許這位老人家已經謝世,興許是臨終最後才說才悟才指指劃劃讓周圍的人猜測出來的。興許,這還不是咱們中國的土產,興許歐美人士這麼說才更合情合理吧。
我現在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忙,從前忙隻是忙工作,現在得兼顧忙著對付病,所以一直也沒來得及把這句話琢磨透徹。但是通過這件事,又讓我悟出了一個道理:人,都是多方麵的。如果僅僅是小說寫得好,至多說明他是位好作家。如今王蒙隨口對蘇叔陽的一句關切,就說得這麼深奧這麼有哲理這麼耐琢磨,就說明他實在多方麵實在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