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著名漫畫家丁聰)七十歲時分到了新居,老一代漫畫家十餘人前往賀喜。吃飯時擠了滿滿一桌子,大家側身坐著,每逢搛菜都要很小心,從人縫兒中伸出手去。飯後閑談,我頭一次聽說這一批三十年代從上海起來的漫畫家都“各有師傅”。原因是當時歐美漫畫家對中國的影響非常之大,讓每個起步的青年,從一開始就“不得不”有個模仿階段——從模仿筆道開始,再模仿趣味,最後模仿的是思路。等到這一切都差不多,才開始琢磨如何走自己的路……葉淺予這樣說,華君武這樣說,黃苗子也這樣說。看著我半信半疑,丁聰摸出一張白紙,當場用鉛筆把各人和各人的師傅的名字寫在上頭。
漫畫對於三十年代的中國,一是舶來品,二是新生事物,采取師傅“帶”的方法,“不能不”是一條行之有效的路徑。那麼聯想到京劇,演員肯定是有師傅的,先是行當師傅,再是流派師傅,等學得差不多了,也等到觀眾大抵上認可了,然後才能走自己的路。那麼京劇的編劇呢?我最初進中國京劇院時,幹的就是編劇。編劇可以有前輩“帶”,但未必有師傅,因為編劇一不分行當,二也不分流派。我隨後離開編劇,自己搞上了京劇學術研究,一搞就搞到如今,十多年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我有沒有師傅呢?如果有,誰又是我的師傅呢?要知道,京劇以往並不注重學術研究,這行同樣是一沒行當,二沒流派的。但盡管如此,我也絕不是無師自通。
請容我慢慢道來。
我上學時代忽然迷上了京劇,我所在的北京男三中是所古老的學校,老師中喜歡京劇的不少。他們業餘唱唱玩玩,我站在旁邊聽聽看看。一次,逢五十周年校慶,學校舉行慶祝演出,老師們合作了《法門寺》。生物老師施滸扮演劉瑾,他有一句麵對賈桂的台詞:“哥哥兒呀哥哥兒,你那心眼兒裏——還有咱家我嗎?”老師們排練的時候,我們從旁觀看,施老師就是按常規念的。可是到了正式演出那天,他忽然即興改了詞兒:“哥哥兒呀哥哥兒,你那——大腦皮層裏——還有咱家我嗎?”台上台下頓時都樂了。我由此喜歡上京劇,並且一直記得這個最初的細節,我覺得它挺有象征意味,也挺有普遍性。
就在這一時刻,作為幹了一輩子新聞記者的父母責怪說:“我們一輩子向前看,你卻向後看!”我半信半疑,猶豫起來。後來,偶然接觸到兩位他們的朋友是吳祖光,一是汪曾祺,對於京劇的好感反倒增強了。吳那時正寫一個《鳳求凰》的本子,我讀後的第一印象就是“唱詞好漂亮”!吳曾經被他的長輩說成是“神童作家”,在我見到他時,他依然談吐瀟灑,字也寫得漂亮。但我偶然發現了他也有“山後練鞭”的時候——寫唱詞喜歡利用廢舊卡片的背麵,反反複複“打磨”我把卡片借回家,把一段唱詞的幾次修改逐一比較著,漸漸曉得了“要天才,更要勞動”的樸素道理。後來又認識了汪先生,他那時住家在宣武區國會街,一座搖搖晃晃的二層小樓。一次,我問他《蘆蕩火種》“智鬥”的那段三人對唱是怎麼想出來的,他手握著一個小小的茶盅,其中是濃濃的烏龍茶,嘴上卻淡淡說:“那天下午沒事兒,就我一人兒坐在這兒,也沏了壺茶,也像這麼手攥著,那段‘唱兒’自己就出來了。”是這兩位,引得我在人生旅途七彎八繞之後,終於“皈依”進了京劇,並且立誌要做一名好的京劇編劇。
到中國京劇院後,“帶”我的本是最好的老師——範鈞宏先生。範先生也真願意教我。無奈我學得並不順手。原因有兩個:一是我的氣質和範先生不同。比如剛邁進京劇院的門檻兒,正巧第二年就趕上紀念魯迅多少年誕辰(還是忌辰)的“大日子口兒”。文化部也下了通知,叫直屬院團準備紀念劇目。我腦子一“機靈”,沒和任何人商量,就忽然冒出一個“集中魯迅各篇小說中的人物到一個戲裏來”的思路。因為我對魯迅小說還是比較熟悉的,所以立刻就把阿Q、孔乙己、閏土等人編進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中,故事完全是虛構的,但是人物的性格力求符合一般讀者心目中的的大致形象。我並且“規定”:阿Q最好由“醜生”(不妨借調朱世慧)扮演、孔乙己最好由馬派老生或麒派老生扮演……我根本不了解當時劇院排戲的某些常規(一般不能跨團選擇演員,更甭說向湖北借朱世慧了),但是我又偏愛著我的這一思路。範先生也發覺我的這種氣質,他曾無奈地說我“更接近祖光和曾祺”。範並沒有門戶之見,反倒勉勵我“好好幹,一邊學吳、學汪;一邊也得學我,學翁(偶虹)”。這一來,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於是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認真跟著範先生為李世濟改編程派早期劇目《碧玉簪》,熱衷於“戴著鐵鐐跳舞”。這出戲前後折騰了四年終於上演,但效果並不理想。原因集中為一點,就是形式大於內容。我看出這麼做也不是條道兒,起碼不適合我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