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種環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麵就預感到離別時的隱痛時,你必定愛上她了。
等待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可如果等的是一個自己中意的女人,那就不一樣了。
“蜘蛛”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非常獨特,正因為趙曉楠是個法醫,所以在她身上才會具有一般年輕女性所缺乏的冷靜與睿智,這讓“蜘蛛”為之深深著迷。“蜘蛛”甚至都不敢確信他是否戀愛了,但是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個特別的女人,必須隻屬於他一個人。
兩人約在趙曉楠居住小區外的一家咖啡館見麵,“蜘蛛”等了足足一個小時,但他覺得這樣的付出非常值得,而且這世界上但凡是美好而又獨特的東西,都是值得去等待的。所以當趙曉楠穿著一身藏青色運動套裝出現在門口時,“蜘蛛”笑了,他趕緊揮手示意趙曉楠他所在的位置,同時偷偷按下了胸前下方的紐扣攝像機開關。
“其實你不用特意破費的,蔣先生,那天救你隻不過是舉手之勞。”
“蜘蛛”搖搖頭:“你不肯收我的錢,就連那束花都是我逼著門衛大叔送進去的,趙法醫,你總得給我個機會做點什麼,對不對?你畢竟是救了我的命。”他順手摸了摸自己頭頂隱隱作痛的地方,今天空氣中感覺很潮濕,所以受傷的地方又開始痛了。但是“蜘蛛”的臉上一如既往的平靜,隻是笑了笑,甚至帶著點自嘲的口吻,“我這個舊傷疤每到天氣潮濕的時候就會難受,無論吃多少止痛片都不管用,我後來才知道,那叫‘幻痛’,虧我自己還開著個心理診所,唉——”
“當局者迷。”趙曉楠勸慰道,“確實,我看過你傷口的X光片,上麵已經有了明顯的愈合痕跡,癲癇後遺症是沒有辦法避免的,按時服藥就行了,可如果是‘幻痛症’的話,你還真得找下心理醫生才對,那畢竟是心病。”
“蜘蛛”突然注意到她穿的是長袖,而現在的室外溫度已經逼近35℃了,難道說隻是為了怕曬傷?他一邊想著,一邊開始留心起了她的左手腕部位。越看越不對勁,“蜘蛛”決定用言語引開趙曉楠的注意力,同時假意碰倒了服務員剛端上來的黑咖啡,就在杯子傾倒的刹那,“蜘蛛”下意識地驚叫:“哎呀,小心!”
“蜘蛛”可以控製杯子倒下的方向,但是趙曉楠卻無法控製住自己本能的應激反應,她下意識地伸出距離最近的左手去扶住咖啡杯,就在刹那間,她左手手腕上新舊交錯的刀痕露出了一半。
她沒有意識到,但是“蜘蛛”卻看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你的手……”
趙曉楠趕緊把衣袖拉上,目光閃到了一旁:“我的手沒事。”
“對不起。”“蜘蛛”有些後悔自己的唐突,“趙法醫,真的很抱歉,都怪我不好,你有沒有燙著?給我看看。”說著,他就要伸手去拉趙曉楠左邊的袖子。
趙曉楠立刻觸電般地往後退去,啞聲說道:“不用了,我說過沒事,我還有工作要做,先告辭。”
話音未落,她便站起身,匆匆向咖啡店門外走去。
“蜘蛛”本想去追,可又覺得這麼做沒什麼理由,相反隻會讓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瞬間化為烏有,趙曉楠的內心愈發反彈自己本已嚴重的負麵情緒給別人,如果形勢糟糕的話,甚至會增加她對自己的戒心,而這,是“蜘蛛”所不願意看到的。於是,他一個人坐在原位,腦海中瞬間又回到了他記憶深處最黑暗的那段日子。也不知過了多久,“蜘蛛”瞬間清醒了,他緩緩摘下自己左手手腕上的手表,露出了手表下麵一道深深的刀疤,已經過去整整19年了,刀疤還在,記憶還在,他也還在,唯獨那個留下這道刀痕的人,卻早就已經不在了。
“蜘蛛”知道,趙曉楠和他所經曆過的,或許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夜晚,空氣悶熱,濕度過高,安平市的街頭出現了一層濃濃的夜霧。遠遠看去,人民醫院的紅字霓虹燈招牌在漆黑的夜色中變得有些若隱若現。
天氣預報說晚上會下大暴雨,安平市的每部手機上也被及時推送了洪水災害預警的信息,街頭的行人越來越少。
晚上10點,人民醫院住院部的病房大樓走廊裏已經看不見什麼人在走動了。徐彥武住的是外科病房,同一病房裏其他三位病友中有一個剛做完髖關節置換手術,人還處在深度麻醉中沒有醒來,護士說估計要到明天早上七八點才會有反應,醫院安排護工每一小時來看一次。另一個病友上了點年紀,是騎電動車闖紅燈出了車禍導致盆骨骨折被送進來的,白天精力十足,講話聲震耳欲聾,但是一到晚上,天還沒全黑便呼呼大睡,打鼾聲在整個病房裏四處回蕩。中間病床上的那個病友則因為病情不重,自身又有神經衰弱的老毛病,所以傍晚6點多的時候就被家屬接回家去休息了。
徐彥武卻因為心事重重,再加上麻藥過去後渾身上下疼得睡不著,所以不得不睜著眼睛等天亮。
徐彥武的頭昏昏沉沉的,越有心事他就越無法睡著,而胸口縫合處的傷口以及導尿管的尷尬更是讓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為了打發這似乎看不到頭的漫漫長夜,徐彥武掙紮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了手機,這是他再三向護工要求的,必須手機不離身。
此時,病房外的走廊上又有匆匆的腳步聲,那是護士和護工定時在各個病房查看時的腳步聲,接著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是沒有聲音的,除了走廊裏那台製氧機所發出的輕微的哢嗒聲以外。而巡視完一遍後,她們就會回到護士站,關起門來休息。
或許是因為大量失血的緣故,徐彥武有些昏昏欲睡,他看著手機屏幕,現在已經快接近午夜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打給誰。
一年前的那次愚蠢行為如今終於開始反噬,這就是報應!
對麵大樓上的海關巨鍾開始了每天的第一次報時,午夜零點,新的一天開始了。徐彥武最終還是決定等天亮了再去找那個詢問過他的年輕警察,記得他好像姓李,身材高大,雖然目光犀利,但一看就是個善良的人,他或許能給自己指一條活路吧。
想到這兒,徐彥武的心裏輕鬆多了,他把手機原樣塞了回去,準備順勢躺下,讓自己的後背能夠好受一些。就在這時,他耳畔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那種細碎而又急切的腳步聲。雖然方向不太一樣,是從西邊過來的,那邊是防火疏散的進出口,護士站是在右手方向,但不排除是樓上同樣值守大夜班的護士下來串門解悶,徐彥武放心地在枕頭上側身躺下,麵朝著窗口,閉上了雙眼。
濃濃的睡意瞬間襲來,或許是解開了心結,他很快就放心地睡著了,沒有在意那細碎的腳步聲為何會在他的病房門口停下。
因為周圍所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
淩晨1點的時候,有兩個賬號幾乎同時在安平當地論壇上傳了兩段視頻,用的都是境外的服務器,上傳速度非常快,而最要命的是上傳後,這兩個賬號就迅速下線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鄭文龍以最快的速度聯係上了論壇安全員,詢問為何這兩個賬號都顯示已經關閉?是他們操作的嗎?
論壇安全員也是一頭霧水,說監視爬蟲發出了警報,他剛剛上線,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說真的已經關閉,那就是賬號所有者自己動手操作的永久性關閉,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徹底舍棄了這兩個賬號。
鄭文龍心情很不好,草草地應付過去後便掛斷了電話。
從這一刻開始,“小醜”和“蜘蛛”從網絡上一起消失了。看著空蕩蕩的電腦屏幕,鄭文龍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此時,安平市區的天空中響起了陣陣雷聲,很快,暴雨傾盆而下,刷刷的雨聲徹底打破了夜晚的寧靜。
趙曉楠其實沒有睡著,她從睡墊上站起身,走到窗前,任由隨風飄來的大雨打在她的臉上,雨水帶著盛夏所特有的雨腥味讓她的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在她身後的睡墊上,父親的相片擺了一地,她確信自己心中的傷疤就和手腕上的傷疤一樣,這輩子再也無法徹底愈合了。
而在樓下的小區便道上,停著“蜘蛛”的那輛灰色起亞,他就靠在駕駛座椅背上,出神地凝望著窗口的那個人影,也不知過了多久,雨水早就把天地融成了一片,而窗口的人影依舊清晰可辨。
誰都不會想到的是,此刻“蜘蛛”的眼前突然就有了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他看著的那個人影,分明就是他自己,站在窗口,任由雨水把自己吞噬。
漆黑的車廂中,“蜘蛛”的嘴角滑過一絲欣喜的笑容,淚水同時從眼角無聲地滾落下來。麵對此情此景,他的心中竟然產生了濃濃的不舍。
他回想起多年前他讀過的一本名叫《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的書,裏麵的一句話給他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任何一種環境或一個人,初次見麵就預感到離別時的隱痛時,你必定愛上她了。
“蜘蛛”伸手打開車門,下車,然後就這麼靜靜地站在瓢潑大雨中,看著那個漆黑的窗口,他的眼中充滿了幸福和憧憬。
“我一定要來看你!”
清晨,陽光穿過雲層,知了開始在銀杏樹的樹冠裏發出刺耳的鳴叫聲。
刑偵支隊辦公區頂頭有一個特殊的房間,房間麵積並不大,隻有不到16平方米,但是通風和光照都不錯,裏麵沒有放辦公桌,隻擺著三台健身儀器,都是這幾年來大家用破案後獲得的獎金湊份子買的便宜貨。說是便宜貨,質量卻很好,這麼多年來,一次都沒有維修過。
幾起案子都沒有線索,李振峰感到有些莫名的心煩意亂,他幹脆把跑步機的速度調到了最快,時間被設定在10分鍾,按下開始鍵,隨著機器履帶的快速轉動,他閉上眼一路狂奔,而腦海中卻漸漸安靜了下來。
好吧,先從“小醜”開始。
陳靜案發生後沒多久,他就注意到了“小醜”,也就是金俊強。金俊強是一個行事非常乖張的人,活著似乎就隻是為了能夠博得別人的關注,甚至為了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而不惜在凱斯考停車場用一個死人來釀成悲劇,他的眼中隻有被關注和掌聲。同樣是笑,他可以將它表現得無比誇張。仔細回想金俊強在視頻中所表現出的那些動作,以及字字句句翻來覆去地念台詞,似乎“小醜”的“自我”已經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隻不過是一具空空的軀殼。而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他才會在他自己最關注的東西即將被奪去時放棄自己的生命,可以說是終極一搏。
“小醜”自始至終表現得就像個孩子,他任性而為,執著地追求著被別人肯定的時刻。人的一輩子在能如此單純而又固執地去追求一個目標的同時,必定會放棄對“自我”的控製,而隻留下完全失控的“本我”與“超我”。
“小醜”的本我就是對被人關注、稱讚以及崇拜的無窮無盡的貪婪,這種貪婪的欲望正是驅使他做出一個又一個殺人舉動的力量源泉,因為隻有這樣做,他才能一鳴驚人,進而真正地引起社會上每個人的關注,而這正是“小醜”所無限向往的。毫無羞恥感的“小醜”認為他殺一個人和殺一隻雞沒什麼區別,他把那些被他掐死的受害者當作跳舞的人偶,可以隨便擺布、隨便丟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生命的觀念、善惡的觀念,他所追逐的隻不過是一種被人認可的快感。
“自我”是人格的心理組成部分,也是個人最有意識的部分,是從本我中逐漸分化出來的,位於人格結構的中間層,其作用主要是調節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也就是調節現實與夢想之間的一個尺度,而這也正是“小醜”所欠缺的。正常人尊重生命,遵守規則,“小醜”卻做不到,因為“小醜”的腦子裏對於“自我”的理解是一片空白。這也是他的處事行為準則永遠都隻停留在零的原因所在。
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他可以任性,可以去做任何事,卻不用去反省他自己做得對不對。
而剩下的“超我”則是人格結構中的管製者,由完美原則支配,屬於人格結構中的道德部分。超我本應遵循著道德原則,正常的它應該具有三個作用:第一,抑製住本我的衝動;第二,監控自我;第三,追求完善的境界。超我是父親形象與文化規範的符號內化,由於對客體的衝突,超我傾向於站在本我原始渴望的反對立場,而對自我帶有侵略性,超我本應以道德心的形式運作。但是在“小醜”的身上,超我卻反其道而行之,無形中擴張了本我,同時滅失了自我。
也就是說,正常人本我的對立麵本應該是超我——人類心理功能的道德分支,它包含了我們為之努力的那些觀念,以及在我們違背了自己的道德準則時所預期的懲罰。而“小醜”根本就做不到這一點,他也就不會有任何罪惡感。
超我形象的錯位所導致的就是深深的戀母情結,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小醜”本應該轉向對“父親”的認同時,他的家庭中偏偏缺失了父愛,取而代之的是母親強勢的控製與無盡的溺愛。這樣的孩子長大後接觸社會中的異性時,必定會下意識地去選擇和母親性格相同的女性,因為他的生命已經無法離開母親對他的控製,而替補上來的女性就會在延續“小醜”母親對他的控製的同時,加深對“小醜”本我的控製,片麵擴大了他對超我的欲望。
這樣做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小醜”既然已經願意接受別的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中,那就意味著他的母親已經死了,而且十有八九是被他殺的。因為在“小醜”看來,殺人隻不過是一種新陳代謝罷了,他絕對不會有任何負疚感。
李振峰突然用力按下了停止鍵,扶著跑步機的把手,他渾身大汗淋漓,卻又雙眉緊鎖,目光中滿是凝重的神情。稍做休息後,他在跑步機的踏板上坐了下來,脫下黑色運動背心,一邊擦汗,一邊掏出手機撥打安東的電話,電話很快就接通了。他剛想開口,安東卻搶著說了話:
“哥,你在哪兒呢?人民醫院那邊好像出事了,我剛接到派出所電話,說徐彥武死了。”安東的大嗓門在李振峰耳畔嗡嗡作響。
“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李振峰立刻站了起來,快步朝外走去,“你在哪個位置,我馬上過來。”
“我快到人民醫院了,上班路上接到的電話。”安東一邊不耐煩地按著喇叭,一邊抱怨道,“這些人怎麼走路跟蝸牛一樣,就不能快點嗎?”
李振峰有些心不在焉:“我這就出發,對了,我沒時間吃早飯了,你叫人在醫院食堂買一點,不然一會兒又得低血糖。”
“放心吧,住院樓外科病房,你到了叫護士帶你過來就行,現在估計那裏都炸了鍋了。”安東掛斷了電話。
“這醫院裏難道就沒死過人?‘炸鍋’?太誇張了吧。”李振峰一邊嘀咕,一邊快步向車庫走去,經過值班室的時候說了他要去人民醫院的事,值班員趕緊記了下來。
從後備廂裏重新拽了件幹淨T恤衫換上後,李振峰便鑽進了他那輛比亞迪,剛要開車,想起剛才答應安東的事,便又抓過手機,在上麵轉了200塊給安東,琢磨著剛要留言,列表中鄭文龍的頭像卻跳動了起來,知道肯定是有急事,李振峰便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點開了鄭文龍的對話框:
——李隊,這是今天淩晨1點的時候上傳的兩段視頻,目前這兩個賬號都已經自主清空並注銷,而視頻方麵,我們也已經盡可能地在全網屏蔽。這兩段視頻我們逐幀看過,沒有曲解的痕跡,可以確定是真實可信的。下一步由你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