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墜落的希望(1 / 3)

對於普通人來說,一生中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學會接受自己,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全然地接受自己。

6月29日晚6點10分,安平市水西區百源新村。

天空中依舊是一片明亮,隻是沒有了白天耀眼的喧囂,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死氣沉沉的。空氣裏滿是鹹鹹的海風味道。一隻海鷗飛過,淒涼的鳴叫聲伴隨著翻飛的翅膀在莫小白的目光中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劃痕,轉瞬即逝。

母親在廚房裏切菜。家裏那隻小邊牧隻有3個月大,它趴在自己的主人莫小白腳邊,歪著頭看著她,眼神中滿是焦灼,喉嚨裏不斷地發出嘶嘶的嗚咽聲,好像已經讀懂了莫小白此刻的心情。

莫小白伸手摸了摸它的頭,臉上露出一絲悲涼的笑意,因為它即將擁有新主人,過不了多久可能就會忘記她了。

父親還沒有下班回家,此時是家裏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候,既聽不到母親和父親歇斯底裏的吵架聲,也不用糾結於母親那喋喋不休的對父親的抱怨。這一刻的輕鬆,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

莫小白的心情從未這麼好過,她關閉了電腦程序,同時啟動了“恢複出廠設置”的命令,電腦主機很快便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接著,她刪除了手機裏的所有信息,然後關機,取出了電話卡,折斷,最後吞下。電話卡很小,但是卻出奇地難以下咽,她不得不喝完了杯子中的最後一口水才把它徹底吞下,要不了多久,胃酸就會把它完全腐蝕。

做了這麼多,應該夠了吧?

莫小白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她從椅子上起身,來到衣櫃邊,伸手打開櫃門,取出那套她最喜歡的藕色公主裙換上,又摘下發圈,把淩亂的長發梳成兩條漂亮的馬尾辮,然後放下木梳,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知道,夜晚已經來了。

然而,留給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了。

就在這時候,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了過來:“小白,晚上西紅柿不炒雞蛋了,直接給你用白糖涼拌,好不?”

鏡子中的莫小白輕輕一笑,朗聲回答:“好的,媽媽,記得多放點白糖,要冰鎮一下最好。”

這時候的她已經來到窗台邊,踩著椅子默默地爬上了窗台,手扶著窗框。

小邊牧竟然也跳到了椅子上,它抬頭看著主人,焦急地晃動著尾巴,爪子不斷地原地拍打著椅麵,嗚咽聲變成了壓抑的哀鳴。

莫小白看了一眼小邊牧,然後扭過頭看著遠處夕陽下掠過的海鷗,閉上雙眼縱身一躍,也變成了天空中一道淺淺的劃痕。

與此同時,小邊牧也跳了起來,它試圖去咬住小主人的裙擺,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聲哀鳴,它也跟著摔下了樓。

廚房中的母親還不知道這一切,她今天的心情特別好:“我家寶貝女兒說了要多放點白糖,我的糖罐子呢,記得放在……”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音,緊接著樓下便是歇斯底裏的尖叫聲:“有人跳樓啦——還有一隻狗,一隻狗……哎呀,這誰家的毛丫頭啊……”

母親心中一顫,剛找到的白糖罐子也隨之從手中滑落砸在了地板上,滿滿的一罐子白糖幾乎撒滿了狹小廚房裏的每個角落。母親懊惱極了,卻並沒有馬上去衛生間拿掃帚和拖把清理,隻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從廚房的窗口探頭出去看。那一刻,一隻海鷗恰好飛過頭頂,猛地一聲哀鳴,讓母親的心慌亂起來。她強逼著自己朝人群的方向看去,但是什麼都看不清,隻是模模糊糊地看見好像有個人趴在地上,身邊還有一隻狗,幾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一旁哭泣。

遠處,能夠隱隱約約聽到救護車的聲音。

這時候,母親耳畔傳來了敲門聲,起先的時候還是一兩下比較克製,接著節奏便加快了,好像站在門口的那個人已經完全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伴隨著陣陣敲門聲大聲詢問:“小白媽媽,小白媽媽,你在家嗎?開開門啊,我是你樓下的張姐。”

張姐是社區居委會的副主任,一個熱心的胖阿姨,在廣場上跳舞的時候總是能看見她站在最前麵,盡管跳得一點兒都不好看。

家裏沒有一點兒聲音,而往常的時候,女兒莫小白和那隻小邊牧早就已經主動去開門了。

母親愣了一下,她想去開門,可奇怪的是自己的雙腳站在原地根本無法移動半步,整個人就跟僵硬了一般,莫名的慌亂已經占據了她全部身體。

“唉,我這就來開門,你,你等等。”母親努力著,打算向門口走去,可是她不得不扶著牆才能勉強站穩。

這時候家裏安靜極了,窗外卻已經炸開了鍋。她想叫女兒,但張了張嘴,卻怎麼也喊不出口。經過女兒臥室門口的時候,母親深吸一口氣,伸出右手推開了虛掩著的門,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一切就像是在做夢。

房間裏空蕩蕩的,窗子開著,海風吹起了藕色的紗窗,椅子靜靜地靠在窗戶旁,卻看不到女兒,也不見那隻聰明的小邊牧。

房間裏靜得可怕。“小白,小白?你在哪兒呢?快出來,別躲著了,別嚇唬媽媽好不好……”她顫抖著嘴唇輕聲囁嚅,昏昏沉沉地來到窗台邊,右腳下意識地也踩在了椅子上,向樓下看去。

這時候樓下先前聚攏的人群早就已經散開了,昏黃的路燈下趴著一個人,旁邊正在收起急救儀器的醫生搖搖頭,提著空擔架向120急救車方向走去。而圍觀的人大多抬起頭向六樓窗口的位置看過去,唉聲歎氣地議論紛紛。

不遠處的百源新村門口,一輛當地派出所的警車警燈閃爍,正避讓著路口下班回家的行人,準備拐彎駛入小區。

門外鄰居的敲門聲變成了重重的砸門聲,或許是擔心她在家裏有什麼意外發生吧,鄰居的情緒變得焦灼不安起來,大聲喊著:“小白媽媽,開開門,小白媽媽,你千萬不要想不開,我們都會陪著你的,小白媽媽,你開開門……”

莫小白母親的腦子裏瞬間一片空白,她縮回了上半身,順勢用手撐住窗框,然後像莫小白那樣右腳跨上了窗台。

此刻,樓下又傳來了一陣驚呼聲,顯然莫小白母親驚人的舉動已經被樓下圍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有人趕緊打電話通知了還在敲門的社區副主任張姐,砸門聲隨之變成了用力的撞擊聲,房門被踹開的同時,莫小白的母親看了一眼書桌上女兒的相片,目光中充滿絕望,然後果斷地縱身一躍,就像剛才的莫小白那樣重重地砸在了樓下的水泥地麵上,就在女兒身邊不到兩米遠的地方。

絕對不會有人想到在同樣的地點會有第三次跳樓,人們炸了鍋似的驚叫著四處散開。

昏黃的路燈下,周遭瞬間安靜了下來,莫小白母親的意識在迅速消失,但是她掙紮著想看一眼自己女兒的臉——莫小白的眼睛是閉著的,表情異常平靜,嘴角滲出了一絲血水,就那樣趴著,像睡著了一樣。

莫小白母親眼前一黑,淚水瞬間湧出了她的眼眶。

天塌了。

6月29日晚6點32分,安平市北市區市北高級中學初中部初三教學樓前。

晚自習的鈴聲響過後,教學樓裏瞬間變得安靜了。

一周後就要中考了,作為安平市排行第一的重點中學初中部,每個初三畢業班師生都壓力重重。按照往年的慣例,一個班至少要有2\/3的學生被淘汰去中職或者高職就讀,隻有剩下的1\/3有機會走進高中課堂。但這隻是針對普通班而言。

她所在的是市北高級中學初中部最頂尖的班級,每年能去本校高中部重點班就讀的比例是99%,而她在班裏的排名從未掉下過前三。

她不該著急的,也沒有必要著急。屬於她的時間還有很多,而她的未來還沒有真正開始。

在卷子上寫完最後一道題的答案後,她輕輕放下手中的黑色水筆,習慣性地把卷麵朝下扣在課桌上,然後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一切都顯得那麼平常無奇,她隻不過是個提前交卷的好孩子,誰都不會去注意她接下來會做什麼,因為學霸的存在本身就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她並沒有停下向前走的腳步,哪怕是走到了走廊的圍欄邊上,她仍然毫不猶豫地雙手撐著護欄抬腳跨了上去,然後縱身一躍,頭也不回地跳下了樓,重重地砸在了樓下冰冷的水泥地麵上,一部粉紅色的手機從她緊握的手中滑落。

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

這是不該發生的事,更不該發生在房愛玲的身上,就在離她最後躺著的那塊水泥地不到5米遠的地方,學校櫥窗裏,她的名字還在光榮榜年級第一的位置。

看著逐漸變得漆黑的天空,她突然感到有些後悔,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20點21分,出警的警車開回了北市區市北派出所。

值班員從房間探頭問道:“咋樣?”

出警的警員搖搖頭,歎了口氣:“自殺,唉,還是個初三的學生,聽說成績不錯,太可惜了。現在的孩子真是太脆弱了,經受不起一點兒挫折。”

值班員突然想到了什麼,從電腦旁抬起頭,皺眉說道:“我剛才在警情通報上看到6點多的時候好像水西那邊也發生了跳樓事件,怎麼這麼巧?”

沒人回答,出警的警員去吃晚飯了。

值班員聳聳肩,掃了眼案頭的電話機,悲傷的情緒真的會傳染,他落寞地歎了口氣,開始專心致誌地繼續忙活手頭的工作。

今晚注定會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

6月29日晚6點12分,安平市公安局停車庫。

李振峰的車壞了,壞在了安平市公安局的停車庫裏,折騰了半個多鍾頭依舊點不著火。眼瞅著大樓外的天色都快黑了,李振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關鍵時刻給老子趴窩!”他懊惱地把車門用力一關,滿是油汙的手在牛仔褲上抹了抹,這才匆匆地向車庫出口跑去。

門外左手邊的位置有一排共享單車,一色兒的草綠色油漆,看上去非常養眼。李振峰本想騎共享單車,可是看了看坐椅,又看了看自己那兩條竹竿一樣的大長腿,歎了口氣,便打開手機開始尋找願意跑南禪寺的網約車。

周圍的網約車確實不少,但是正逢下班高峰,3公裏都得開上10分鍾,遠的就更不用說了。好不容易等來了一輛,李振峰立刻上了車。再三確認了李振峰要去的是城市另一頭溪南區的南禪寺時,司機的臉頓時垮了下來,邊開車邊嘀咕:“警官,雖然路不遠,但不好走啊!”

“不差你錢!”李振峰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表。

“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李振峰一聽這話就樂了:“敢情師傅你出來開網約車是遛彎啊,那不正好嘛,反正有的是時間,把我送到那兒不就得了。”

司機瞥了他一眼:“警官,我遛彎沒關係,我是替你著急啊,這一路都是上坡,5站路,還是高峰期,車都跟爬似的,你花錢叫網約車,不就是圖個快嗎?不然的話,你幹嗎不坐公交車?2塊錢就能到!”

李振峰心裏有些起急:“師傅,那你覺得到南禪寺得多久?”

“少說也得半個鍾頭吧。”司機慢悠悠地說道。

這時候,車已經開出了安平路,拐進了中山路,前麵的路更是擁堵,一排車尾燈整整齊齊的,晃得人頭暈。

李振峰看了一眼窗外的路況更著急了,立馬說道:“師傅,我就在這兒下車,時間來不及了。”

“可這兒周圍沒公交站台啊。”司機看著後視鏡裏急得直擦汗的李振峰,開始偷著樂。

李振峰掏出手機一通操作:“沒事兒,師傅,我修改了下車地點,你這也不虧了。你就靠邊停車吧,我騎單車去。”

司機一打方向盤,利索地靠邊停了車。李振峰推開車門下了車,司機趕緊提醒他:“警官,買賣不成仁義在,別忘了五星好評啊!”

“評了,評了!”李振峰不耐煩地擺擺手,上了馬路牙子後就向不遠處那堆共享單車跑去。

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李振峰接到“懸案迷蹤”博主曹小軍打來的電話,電話那頭的他整個人都處在亢奮中。

李振峰皺眉問道:“你找我幹嗎?”

“南禪寺你去過吧?”曹小軍賣了個關子,“那地方有條古玩街你知不知道?”

“古玩街?我還真沒聽說過,”李振峰放下手裏的筷子,“剛建的嗎?”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曹小軍嘿嘿一笑,“李警官,古玩街可是南禪寺周圍最早的一條街道了,它可以說是咱安平城裏最守規矩、最講信用的地方,算下來也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了。”

“別兜圈子,兄弟,直說吧,你想讓我去古玩街替你找什麼東西?你自己幹嗎不去?”

李振峰和曹小軍之間的關係因為牆縫裏發現的那具屍骨而變得有些微妙。

“李警官,你不是老想找你太爺爺的線索嗎?去那兒一準有消息。”

李振峰雙眼一亮:“消息可靠?”

“當然可靠,李哥,你盡管放心,我不出麵是因為我和你之間有承諾。”曹小軍想了想,說道,“還有就是那個老板啊,不見到狠角色是不會開口的,還會漫天要價。我沒你那麼會說,當然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了。”

“什麼店?”

“漁人居,老板姓於,60歲出頭,專賣古書字畫。我四處打聽了下,他那兒肯定有你想要的東西。”曹小軍神神秘秘地說道。

“有啥規矩不?”李振峰多了個心眼兒。

“漁人居隻有晚上才營業,而且營業時間就兩個鍾頭,從晚上7點到9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曹小軍壓低嗓門說道,“所以你得按時去,去遲了可能就‘鐵將軍’把門了。還有啊,這老頭兒屬於看人下菜碟的那種,特難伺候,李大警官,你可要心裏有數,不能讓他牽你的鼻子走,更不能亮你的警察身份。”

“為啥?”李振峰明知故問。

“幹這行的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東西是來路不正的,這年頭做哪一行生意的不帶點水分啊,懂不?自己斟酌吧,我等你好消息。”說著,曹小軍又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掛斷了電話。

6月29日晚上6點47分,李振峰艱難地征服了一個又一個上坡,額頭的汗珠順著臉頰流下來,砸在地上。

小時候,他聽母親陳芳茹提到過幾次“古玩鬼市”,但都是一帶而過,並沒有詳細說。從字麵上解讀,那裏就是不見光的古玩市場。

半小時後,夜幕降臨,安平市的大街小巷也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滿頭大汗又饑腸轆轆的李振峰騎著單車繞著南禪寺區域轉了老半天,也沒有找到曹小軍所說的那條古玩街。李振峰想起母親提到過曆史上的“古玩鬼市”都很隱秘,一般人找不到。

眼瞅著時間已經到了晚上8點30分,逐漸感到絕望的李振峰鎖好車後,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街邊花壇旁坐了下來,目光在來往的行人中漫無目的地尋找著,心裏盤算著怎麼向曹小軍開口問路。

正在這時,耳畔傳來一陣賣白玉蘭花的叫賣聲,就是那種隻在夏天才會開的白玉蘭花,年輕女孩喜歡將它們用一根鉛絲串起來打個結,掛在衣扣上。白玉蘭花的香味並不濃鬱,屬於那種長久的撲鼻的幽香。

李振峰心中一動,便走了上去。他在賣花的老奶奶身邊蹲下:“阿婆,我買花。”

昏黃的路燈下,老奶奶伸出滿是皺紋的手,在竹籃裏輕輕翻找出兩對花串,用紙包好,笑眯眯地遞給李振峰:“5毛錢。”

“一共?”

老奶奶點點頭:“隻要5毛錢。”

“那太謝謝您了。”李振峰心中充滿了驚喜,他從錢包裏摸出個5毛錢的鋼鏰兒,交給了老奶奶,剛要站起來離開,卻被老奶奶抓住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