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是不是花兒的錢不夠?”李振峰有些詫異,他又一次打開錢包,“那我還要給您多少?”
老奶奶微微一笑,搖搖頭說:“不,我是有句話要送給你,年輕人。”
李振峰來了興致,便又蹲了下來:“阿婆,您盡管說。”
“年輕人,如果你遇到的女孩恰好喜歡白玉蘭花,你可一定要好好珍惜哦!”老奶奶的目光充滿笑意。
“為什麼?”李振峰有些好奇。
老奶奶依然是滿臉笑容:“花如其人。”
李振峰的臉一紅:“謝謝阿婆,我知道了。”
老奶奶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接著便伸手朝馬路對麵的陰影中一指:“年輕人,你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邊。”
那地方一片漆黑,隱隱約約傳出幾聲狗吠。
“那不是狗市嗎?”看著門口有些誇張的大招牌,李振峰有些狐疑。
“你進去吧,走進去就知道了,那裏麵深著呢。”老奶奶莞爾一笑,揮揮手,便又開始在夜風中吆喝起來,“白玉蘭花,白玉蘭花……”
看著老奶奶的背影,李振峰猛地醒悟了過來。這可不是一位普通的賣花老奶奶,她識人辨人的能力之高完全不亞於一個心理醫生。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大隱隱於市”,看來這周圍真的是藏龍臥虎啊!
李振峰摸索著穿過了那條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狹小巷子,跨過最後一道門檻的時候,眼前突然一亮——大榕樹底下坐落著兩排低矮的門麵房,吆喝聲與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現在是晚上8點41分,李振峰笑了,此時他終於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傳說中的古玩街。
漁人居可不是賣漁具的,店麵的空間滿打滿算也就隻有6平方米,但是靠牆的櫃子裏從上到下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古書和字畫,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仔細辨別,其中竟然還夾雜著一股香味。
李振峰看著坐在書堆中的那位瘦瘦的老頭兒,笑眯眯地問道:“是伽羅吧,伽羅香?”
“那玩意兒可不便宜。”瘦老頭兒見來了客人,便從藤椅上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道,“年輕人,我這小店做的都是虧本的買賣,怎麼可能有那種燒錢的閑情逸致?”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瘦老頭兒左手腕上的那串不起眼兒的手串:“伽羅翻黑,經所謂黑沉香是矣,蓋昔蠻商傳天竺語耶,今名奇南香也。華嚴經雲:‘菩提心者,如黑沉香,能熏法界,悉周遍故。’”
一聽這話,瘦老頭兒不由得呆了呆,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啞聲說道:“小哥,恕我眼拙,真沒想到你還精通佛經?”
李振峰笑而不語,其實他就懂這幾句,還都是小時候母親逼著他背的,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於老板,打擾了。有事相求。”
於老板皺了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振峰後,麵容表情緩和了些:“小哥,咱倆也是有緣,有什麼事就盡管說吧,隻是不知道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李振峰從兜裏摸出母親給他的那張相片遞給對方:“我要知道他的所有資料,最主要的是當年安平城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於老板接過相片,順手打開了店裏的日光燈,眼前瞬間一亮。他仔細看了看相片,又回頭看了看李振峰,又看了看相片,一臉的疑惑。
李振峰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便不打算隱瞞了,直截了當地說:“相片裏的人是我的太爺爺,叫李林,當年安平城裏第一巡捕房的華人探長。”說話間,他的目光在店堂那些櫃子上一個不落地兜了一圈,重新回到於老板臉上的時候,李振峰微微一笑,“於老板這漁人居是賣書和字畫的,我對字畫不感興趣,但是那些古書和古縣誌卻很吸引我,我的薪水微薄買不起古書,隻是想找到一些關於我祖輩的消息罷了,不知道於老板是否能成全。當然了,於老板是開門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這點我懂,所以,隻要我能負擔得起那些隻言片語的文字價格,我還是會盡力而為的。”
李振峰說完,於老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說道:“小哥,不瞞你說,1925年前後發生的事兒至今都快100年了,難道你真的打算刨個底兒朝天?”
“那是肯定的。”李振峰伸手接過相片重新揣回兜裏,犀利的目光盯著於老板,意味深長地說道,“做人不能忘本。”
“好的,”於老板咧嘴笑了笑,“那不管我找到什麼,我都會盡快給你親自送去的,安平路308號,對吧,那地兒我熟。至於說報酬方麵,隨便給個茶水錢就行了,這樣你也不用感覺欠我什麼。”
李振峰一愣,隨即啞然失笑:“於老板這麼快就看出我的來曆了。”
“幹我們這行啊,靠的就是這雙眼睛,雖然我老了,但是有些東西和有些人還是能一眼就看出來的。”於老板把李振峰送出了門。
李振峰沒走兩步,突然回頭問道:“於老板,你們這邊很不好找啊,不怕沒客人上門嗎?”
於老板意味深長地一笑:“真正做古玩生意的,自古以來接的都是熟客,至於說生人麵孔嘛,鳳毛麟角,一般我們是不接待的,自然也就找不到入口了。對了小哥,你是怎麼進來的?”
李振峰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前扣子上掛著的那串白玉蘭花,點點頭,轉身走了。
於老板這才恍然大悟,看著李振峰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他順手用竹竿挑下了門簾招牌開始收攤,嘴裏忍不住嘟囔:“該死的老太婆,淨給我添亂。”
晚上9點,古玩街準時收攤歇業。
在值班室躺下的李振峰看著手中的白玉蘭花,回想著賣花老奶奶的話,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6月30日5點03分,安平市溪南區北苑新村。
雨下了一整晚,此刻的晨光還沒完全灑滿天空,房間裏黑漆漆的,勉強能夠讓他看清楚自己眼前的啤酒罐。
他伸手晃了晃啤酒罐,確信裏麵已經沒有酒了,這才頹然地把它丟進腳邊的垃圾桶裏。他站起身,拉開了房間的窗簾。
他一晚上都沒睡,一個人在做重大決定之前似乎都會徹夜難眠。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活了這麼久,自己還是第一次這麼早起床呢。
隔壁房間依舊是靜悄悄的,不過這樣也好,省去了很多不舍。
除了手機外,他什麼都沒帶,甚至連房門鑰匙都沒帶。
在衛生間裏,他默默地洗漱。最後,看著燈光下灰白的臉色,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苦笑,終於走到了這一天,也該學會去接受現實了。
他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仔細整理了一下頭發,這才輕輕歎了口氣,拿著手機離開了家。最後反手關上門的那一刹那,他的心中竟然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
順著樓梯,他緩步走上了頂樓,推開天台的門,來到天台邊上,雙手撐著欄杆跨了上去。
這時候的景色還真是挺美的,初升的太陽在海平麵上灑下了金黃色的晨光,在安平住了這麼久,自己還從未見過早晨的大海。
不會再感到遺憾了。
他默默地閉上了雙眼,身子前傾,張開雙臂,縱身躍下了高樓。
此時此刻,是早上5點18分,趙曉楠起床,拉開窗簾,看著晨光灑滿天空,她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
她剛要轉身去洗漱,突然一陣異樣的風刮過耳畔,接著便是一聲物體重重地砸在堅硬的水泥地麵上的聲音。
趙曉楠呆了呆,確信自己聽到了骨頭斷裂的聲音,便本能地探頭向樓下看去。時間瞬間就凝固了——墜樓的人身體還在微微抽搐,鮮血不斷地從他身子底下汩汩地流出,很快便形成了一片不小的血泊。
趙曉楠在犯罪現場麵對死亡時波瀾不驚,但看著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麵前消失,她感到有些頭暈目眩。她回到屋裏彎腰從地墊上拿起手機,分別撥打了120與110,一貫遇事冷靜的她這次卻足足重複了三遍才把她所在的位置徹底說清楚。
他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了樓下的水泥地麵上,劇痛轉瞬即逝。幾乎與此同時,一個蒼老的聲音驚恐地在他耳畔尖叫著:“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啦……”
他記起來了,那是三大爺,一個性格開朗的小老頭兒,昨天還跟自己打過招呼。
對不起,嚇著他了吧。
帶著一絲深深的歉意,他停止了呼吸。
三大爺,本姓陳,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他三大爺。趙曉楠和他打過兩次照麵,知道他有早起的習慣。
這時,趙曉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頓時揪緊了,她趕緊跑到陽台上,果然,樓下的人越聚越多,有認識墜樓者的,便打算彎腰去抱他,似乎是想讓他起來。趙曉楠急了,雙手扒著陽台扯著嗓子吼了一句:“別動他,你們動他的話會讓他死得更快。”
雖然趙曉楠家住4樓,但是大清早的小區周圍都很安靜,聲音會傳得很遠,所以每個字都能被樓下圍觀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三大爺知道趙曉楠的工作,所以趕緊和周圍人解釋:“都散開吧,都散開吧,120急救車一會兒就到了。她是法醫,她懂的,等她來,別再出什麼事兒了,咱可承擔不起。”
說話間,趙曉楠披了件長袖牛仔襯衣匆匆跑下了樓,圍觀的人主動給她讓了條路。
來到墜樓者身邊,趙曉楠單膝跪地,先是探了一下他的頸動脈,接著又查看了他的瞳孔,最後打開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這才站起身,搖搖頭說:“5點28分27秒,瞳孔都散了,人沒了。”
這時候她才注意到地上的墜樓者有些眼熟,便問三大爺:“他是不是住6樓的?”
三大爺長長地歎了口氣:“沒錯,602,焦一,這孩子還有一年就要大學畢業了,這節骨眼兒上出事,唉,作孽喲。”
“那他家裏人呢?”趙曉楠抬頭看向602的窗口位置,“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你說老焦啊,他老伴兒好幾年前就得肝癌死了,他自己耳朵背,聽不到外頭的聲音,要戴助聽器的。”一位圍觀的老阿姨眼圈紅了,“真不應該發生的事啊,孩子昨天還好好的,說回來拿行李準備去實習,見麵還樂嗬嗬地和我打招呼來著,怎麼今天早上就想不開了呢?”
真是從6樓跳下來的?
遠處隱隱傳來了120急救車的警報聲,趙曉楠的心情有些沉重。自己所住的這棟小區住宅樓總共有11層,12樓是天台。如果是從6樓掉下來的話,他的傷不應該這麼重,剛才目測死者的半邊顱骨已經嚴重塌陷,眼珠都被砸出了眼眶,這麼明顯的高墜傷至少應該是從樓頂墜落才對,而且從6樓墜落的話,像死者這樣良好的身體素質,完全不應該沒有本能的求生反應的,可是她記得很清楚,10多分鍾前自己站在陽台上的時候,分明隻聽到墜落的風聲,卻沒有聽到本能的慘叫聲,這就可以排除是失足墜落或者意識清醒時由別人推下來的可能性。
想到這兒,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死者的身上,自己剛才從4樓探頭往下看的時候,明確看到他的身體有非常明顯的抽搐,並且活動幅度還不小,雖然不能肯定這是超生反應還是生理反應,但是兩者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死者從樓頂墜落的那一刻,意識是清醒的。
難道真的隻是自殺這麼簡單?
這時候,120急救車已經來到了小區便道旁,護士和醫生拿著急救工具跑了過來,圍觀的人群分散得更開了,三三兩兩地在綠化帶周圍站著,街道辦的人也已經上樓去了。
隨車醫生再三確認後,站起身:“剛才是誰打的120?手機尾號是26。”
趙曉楠迎了上去:“是我打的。”
“你簽個名吧,人已經死了,可以通知家屬了,死亡證明我這就去車上開給派出所的人。”隨車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嘟嘟囔囔地走向剛停下的派出所警車,“真他娘的倒黴,跳樓跳上癮了。”
趙曉楠心中一動,便叫住了醫生:“你等等,我是市局刑科所的法醫,我姓趙,就住4樓,我想問的是你剛才說什麼‘跳樓上癮’?”
“你不知道嗎?”隨車醫生停下腳步,看著趙曉楠一臉驚詫的表情,又見她茫然地搖搖頭,這才“哦”了一聲,滿是歉意地說道,“看我這記性,我都差點忘了,自己跳樓不是命案,基層應該不會特意上報給你們市局法醫。不過我也夠倒黴的,這24小時內連軸轉,從中班剛過來,結果一個班的時間內竟然有3個人跳樓,今天早上這個是第四個,真不明白了,好好的日子不過去跳樓,你說是不是?真邪門!”
趙曉楠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不,這世界上沒有邪門的事,隻有可能是各種內在原因引起的連鎖反應。我們安平市衛生局公布的上半年自殺率為每10萬人中有7.44人,這個比例已經很高了,但是選擇跳樓死亡的人數隻占1\/5,你卻一個值班期內遇到4個跳樓自殺的,我隻能說這情況不正常,絕對不正常!”
隨車醫生皺眉看著她,半晌,嘀咕了句:“那你想幹嗎?”
趙曉楠衝著認識的派出所同事點點頭,利索地把手一伸:“這案子我們市局接管了,回頭我就補手續,你把那三起墜樓案的相關資料盡快交給我。對了,屍體呢?”
“家屬已經送殯儀館了呀。”
三大爺一直在旁邊站著,現在終於有了插嘴的機會,他趕緊招呼道:“趙法醫,別擔心,咱安平城的老百姓有個風俗,家人沒了親屬得守靈7天7夜才能火化,你們趕緊去火葬場吧,現在還來得及。”
趙曉楠感激地衝著三大爺點點頭:“三大爺,謝謝!”
上午7點剛過,安東樂嗬嗬地走進辦公室。
李振峰扒著窗口朝下看:“安東,你來得正好,樓下法醫那邊怎麼進進出出的這麼忙?半個鍾頭的時間裏車子都開兩回了,有什麼案子嗎?”
“沒聽說具體的,隻是知道今天那運屍體的車出了兩趟殯儀館,前後拉了4具屍體回來。這不,前腳剛到,後腳家屬也一並拉過來了。”安冬回答。
“家屬?”李振峰轉身看著他,一臉的疑惑,“這味兒不對。”
安東點點頭:“是不對,都在樓上集中起來開會呢,給副局整得焦頭爛額的,一個勁兒地向家屬苦口婆心地宣傳國家政策。”
李振峰愈發感到吃驚:“明擺著是有案子啊,怎麼不通知我們,直接由局領導出麵了?”
“我看沒這麼簡單,”小範湊了過來,“李哥,不隻是刑科所那邊忙了個底兒朝天,就連網絡安全大隊那邊都出人了,還偏偏就是把我們刑偵隊的給落下,有些古怪。”
“喂,你們聽說跳樓事件沒?”文書小鄧神秘兮兮地說道,“應該就是為了這事。12小時之內,死了4個了,全都是跳樓自殺,你們說這事邪門不?”
安東點頭應和:“沒錯,沒錯,在食堂的時候我也聽到議論了,治安大隊的阿強說其中還有一對母女,跳樓前後相隔不到10分鍾,還是在同一個位置跳的,人當場就沒了。據說她們家小狗也跳樓了,不過那應該是去救自己小主人的吧,目擊者說是小女孩先跳,接著是狗,最後是女主人,這兩人一狗,也確實挺慘的。現在社會上傳得可邪乎呢。剛開始這一個兩個,沒人當回事,可是這一下子4個了,還是在12小時之內發生,不得不叫人產生懷疑了。”
小鄧曾是個汽車兵,前年剛從部隊退伍,外表顯得有些單薄,文縐縐的,因為負責刑偵支隊與各部門、各單位之間的情報聯絡,所以消息來源比較豐富。他扶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鏡,繼續說道:“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我查了派出所交上來的死者檔案,結果上麵都是幹幹淨淨的,可以看出都是對生活充滿向往的人。第一個自殺的,是個高二的女學生,叫莫小白,成績非常優秀,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她的母親待業在家,全身心地照顧女兒。她們的家境挺不錯的,女孩父親開了個外貿公司,專跑東南亞出口業務,忙是忙了一點,家裏也有點小矛盾,但是這居家過日子磕磕絆絆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她們的自殺還真是讓人有點想不明白。這第三個去世的,是個初三女生,叫房愛玲,也是個四星級重點高中的苗子,她在學校上晚自習時毫無征兆地就跳了樓,她媽知道這事兒後到現在還沒清醒過來,她爸成天念叨著要去炸了學校,為女兒報仇,搞得基層單位的同誌不得不天天陪在他身邊。至於這第四個,就是我們趙法醫在今天早上目睹的了,姓焦,叫焦一,名字挺有意思的,一個年輕的醫學院大四學生,馬上就要實習了,學的是臨床外科專業,母親早亡,父親又有殘疾,這孩子特孝順,對父親非常好,這種家庭,你說,懂事的孩子會選擇去自殺嗎?這不是把他毫無生活能力的父親活生生地往火裏扔嗎?真想不通,這些人這麼做到底圖個啥?簡單地放飛自我嗎?在我看啊,那叫自私自利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