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墜落的希望(3 / 3)

李振峰問:“是誰堅持要調查這幾起自殺案件的?”

小鄧右手食指朝腳下的方向指了指,他們辦公室的最底樓位置就是法醫辦公室,意思已經很清楚了:“趙法醫給咱頭兒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好在他身邊彙報工作,趙法醫一口氣列了一堆的數據來表明這幾起自殺案件的不正常,弄得咱頭兒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最終隻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說是先查查看。李隊,你也不想想,咱局裏刑偵這塊本來人手就不夠,這一門心思調查幾起自殺案,頭兒肩膀上的壓力就可想而知了。”

李振峰深知趙曉楠是個心細的人,做事謹小慎微不說,沒有把握的事情也絕對不會輕易下結論,而且焦一那起案子,她第一個到的現場,發現的屍體,作為法醫,她有絕對的話語權,所以在這件事上,李振峰完全認可趙曉楠的決定。可如果結論隻是自殺的話,警方也不能再介入下去,或許,這就是馬國柱至今都不讓一分隊介入調查的原因所在吧。

“小鄧,除了第四起案件中趙法醫是發現屍體的人之一,其餘三起有沒有現場的直接目擊證人?”李振峰問。

“當然有。”小鄧回答,“我逐一問過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兄弟單位同事,他們走訪過當時的圍觀群眾和死者鄰居,結合監控視頻確認下來都是自殺。”

李振峰心中一動:“等等,既然莫小白和她母親死亡的時間如此接近,又是在同一個地點跳的樓,能不能排除是莫小白母親一時氣憤,衝動之下對女兒下手,隨後因為自責而自殺?”

安東一聽這話,立刻回頭看向李振峰,表情誇張:“哇,李哥,你的心理好陰暗啊,我是聽說過產後抑鬱症,但那畢竟是少數,況且這案子裏的死者馬上高三了,母親殺了親生閨女再自殺,現在的社會風氣應該還沒陰暗到這種地步吧?”

“誰給你說‘陰暗’了,我隻不過說出了基於事實的合理懷疑而已。”李振峰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張白紙,在上麵快速地寫了好幾個大字,然後指著紙上的字跟大家說道:

“關於平常所提到的‘自殺’,可不是大家想的那麼簡單。遇到想不通的事,一衝動就結束自己的生命?不,不,不,這隻是其中一個可以忽略的小原因而已,真正的‘自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在我們人類複雜的心理活動的作用下,蓄意或自願采取各種手段來結束自己生命的危險行為,其中的原因則更為複雜。反正現在空著,我詳細說說,咱逐一排除,剩下的那個就是真相了。

“在我們心理學研究中,自殺分為六大類型七個分類,我結合這4起自殺案來簡單分析下。第一種,失調型,一般指個人與社會固有的關係被破壞,令人彷徨不知所措導致局麵難以控製而自殺,比方說失去工作、失戀、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等,這類人沒有勇氣繼續去麵對今後的人生,經過煎熬之後選擇自殺,顯然咱們這4個死者中除了莫小白的母親或許有這個可能,剩下3個絕對不可能。”

小範點點頭:“莫小白母親不可能殺害女兒,因為莫小白母親的生活都是圍繞著女兒轉的,而她跳樓極有可能是因為女兒突然之間沒了,一個生活驟然失去中心的人,隻要再刻意加上一點點自我譴責,那她走上絕路就在情理之中了。”

“第二種,宿命型,受害者因種種原因,受外界過分控製及指揮,感到命運非自己可以控製而自殺,最典型的就是邪教組織殉葬案例。1978年11月18日發生在南美洲圭亞那的人民聖殿教914名教徒集體自殺案就是這個類型。至於說我們目前所掌握到的死者資料是否屬於這種類型,還需要進一步核實。”李振峰看了眼小鄧,“你去了解下這3個孩子平時在校時是否接觸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人,看看有沒有共同點。”

“沒問題。”小鄧在工作筆記上記下了要點。

“第三種,自我型,它和第四種利他型正好相反。自我型因個人失去社會的約束與聯係,對身處社會和周圍的群體毫不關心,最終因為孤獨而自殺,這種人無子女,無家庭,缺少關愛,抑鬱症患者就是這一類型的最主要體現,我們這4起案件可以忽略‘自我型’。至於說第四種利他型,從字麵上來看,可以被解讀為為了負責任,犧牲小我而完成大我,這種人的共同心理是覺得死是有價值的,是唯一的選擇,比方說孟薑女殉夫和屈原投江。現在第四種已經很少見了,相反第三種因為抑鬱症患者逐年增多,數量倒是在增加。至於說與我們這些自殺案件是否有關,我個人認為第四種完全不用考慮。”

“說到第五種,”李振峰突然停下不說了,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詞,“第五種叫傳染型。”

小範吃驚地問道:“李哥,自殺還會傳染?”

李振峰嚴肅地點點頭:“概括來說叫‘心理暗示效應’,在有關自殺的研究中,自殺的傳染性是一個非常受重視的現象,不少研究都介紹過,因為影視、廣播等媒體過於詳盡地報道一些自殺事件,卻忽視了對潛在自殺傾向者的心理暗示,從而使社會上自殺事件或者企圖自殺者增加。2018年年初,日本有名的築波大學就發生過一位男性教師因為工作壓力從理工大樓7層跳樓自殺,隨後在接下來整整一年的時間裏,同一地方先後以同樣的方式自殺的就有3個人。而媒體報道越多,內容越詳盡,自殺率上升幅度也就越大,其中青少年女性自殺率上升約13%,男性則為5%,所以報道這種事件的媒體一定要注意措辭,不然導致的後果真的很難讓人接受。至於說我們的四個案子,這一點上,不好說,還是要對死者進行進一步社會關係挖掘才行,尋找共同點。

“最後一類,被歸為其他類型,但是我們又可以把它劃分為情緒型和理智型兩種。情緒型自殺有兩個很典型的特征,就是即時性的衝動和突發,對應的人格類型以過分強調自我為中心,被自我爆發的情緒所引起,進程非常迅速。安東,上次那起湖濱區天馬國際公寓發生的自殺案就是這個類型,你還記得吧?”

“我怎麼可能會忘,”安東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們吵得可凶了,那女的就是往死裏作,自身條件那麼優秀,分手了再去找下一個唄,非要以死相威脅,不過那小年輕也是,都勸他了說說軟話認下,讓事情先過去再說,我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結果他可好,心比石頭還硬,這邊不肯鬆口,那邊冷不丁就真的跳了,這下他才傻了眼。”

李振峰點頭:“這就是情緒型,如果排除了2號死者對自己女兒下手的可能性的話,那她的死,就可以被歸類為情緒型自殺。”

“最後一種理智型自殺,它相對於情緒型,並不是由偶然的外界刺激喚起的激情狀態所導致,而是由於自身經過長期的評價和體驗,進行了充分的判斷和推理後,才逐漸萌發自殺意向,並且有目的有計劃地選擇自殺措施,進程緩慢,發展周期較長。”說到這兒,李振峰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黯淡,“這種人的智商和情商都非常高,在旁人眼中為人隨和、善良、自強不息,在他們身上甚至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他們是家人眼中的精神支柱,但是身心已經極度疲憊,生活的壓力讓他們患上了嚴重的焦慮症,產生自殺的想法可能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隻是他們礙於麵子沒有求助,而他們周圍的人也沒有發現。”

“李哥,難道你說的是這個大四的學生焦一?”安東皺眉看著他。

“從目前的資料來看,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李振峰重重地歎了口氣。

法醫辦公室裏,趙曉楠伸手打開台燈,把4份屍檢報告逐一擺放在自己麵前的辦公桌上,緊鎖眉頭陷入了沉思。

馬月看在眼裏,忍不住上前道:“姐,兩個是從6樓跳下去的,一個是從5樓跳下去的,而最後一個是從12樓跳下去的,排除基礎性疾病後,都符合高墜所導致的死亡,而且屍檢我們也都做過了,沒有發現抵抗傷和第三方外力所能導致的傷害,現在就等毒物檢驗的報告了。姐,你為什麼覺得這4個人是非正常死亡呢?”

“巧合!”趙曉楠頭也不抬地說道,“無法解釋的高頻率自殺巧合,就是謀殺,但可惜的是目前我還找不到證據。”

大樓外院子裏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馬月擔憂地看向她對麵的趙曉楠:“姐,聽說這家屬都鬧了一個早上了,看情形,如果告訴他們真相是自殺的話,可能真的會無法接受。”

話音未落,走廊裏便傳來了急切而又零亂的腳步聲,就像一個人喝醉了酒在跌跌撞撞地扶著牆行走。很快,來人便在辦公室門口出現了,是個憔悴不堪的中年男人。人還未到跟前,一股濃烈的煙草味道便撲鼻而來。他肩上背著個藕色女式雙肩背書包,身上穿的是皺巴巴的全是汙漬的白色T恤,臉上胡子拉碴,蓬頭垢麵,眼中卻噙滿了淚花。

他的目光在趙曉楠和馬月的臉上轉了一圈,突然跪倒在地,衝著她們連連叩頭:“我在殯儀館見過你們,是你們帶走了我女兒和老婆的屍體,求求你們一定要查出真相,她們一定是被人害了,她們絕對不可能自殺的。小白明年就要考大學了,她是個很優秀的孩子,你們看,我把她做過的卷子都帶來了,她每一道題都做得很認真的,老師對她的評價也是很高的,她絕對不會自殺的……”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馬國柱看到這一幕實在不忍心,上前把他拉了起來,這時候他才明白眼前這個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男人為什麼總愛背著那藕色的女式書包,原來那是他女兒莫小白的遺物。

馬國柱歎了口氣,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輕聲說道:“老莫啊,我也是有女兒的人,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節哀順變,我相信你女兒要是看到你現在憔悴的樣子,她的心裏肯定也很難受的,你要振作起來,走,我請你喝一杯去,咱哥倆找地方好好聊聊。”

莫小白父親終於緩過了神,他默默地點點頭,擦掉了臉上還未幹的眼淚,跟著馬國柱走了。

趙曉楠看著地上散落的那幾張卷子,有些出神。

“姐,你在想什麼?”

“馬月,你說‘被害’或者‘自殺’,對死者家屬來說有什麼區別嗎?反正人都已經死了。”

馬月皺眉想了想,隨即點頭:“當然有區別,如果是‘被害’,那對活著的人來說就不會感到那麼絕望,最起碼親人的離開並不是出於本意,他們心裏就多少能感到一點安慰。”

中午12點,食堂裏人聲鼎沸。

靠窗坐著的趙曉楠神情平靜,右手拿筷子的姿勢就像是在拿手術刀,麵前托盤裏的韭菜炒百葉絲被整整齊齊地分成了兩小堆,綠色的在左邊,白色的在右邊,而剩下的菜汁則被倒進了一隻空碗裏,最後,她放下筷子,端起那小半碗白米飯,拿起旁邊備用的幹淨筷子,挑起一口米飯正準備往嘴裏塞,眼前突然出現了兩朵白玉蘭花,一根鉛絲精巧地穿過花梗,挽了個小小的如意扣。

趙曉楠雙眉一挑,抬頭看去,李振峰笑眯眯地順勢在她對麵坐了下來。

“喜歡嗎?”

“喜歡!”這是真心話,趙曉楠的目光變得有些溫柔了,“我小時候上學的路上都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弄堂,兩邊的圍牆很高很高,都是那種長條青石壘起來的,所以走在外麵再怎麼熱,弄堂裏都很涼快,而弄堂中央有個小門,有個老阿婆就坐在小門的門檻上叫賣白玉蘭花,那時候是一毛錢兩朵,我經常買,買了就用這種如意扣掛在胸前的扣子上去上學,一整天都能聞到香味呢!對了,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白玉蘭花?”

李振峰沒有回答,隻是歪著頭,雙手托著腮幫子,看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出神。

“你在想什麼呢?”趙曉楠問。

李振峰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沒想什麼,隻是覺得你很像白玉蘭花,文靜素雅,所以我就猜你也喜歡白玉蘭花。我媽也喜歡,家裏有好幾張老相片上都能看到她年輕時穿著旗袍,胸前掛著白玉蘭花的樣子,特別漂亮。”

“伯母年輕時一定很漂亮……送給我了?”

李振峰趕緊點頭,暗自慶幸昨晚從南禪寺買回來後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養著,不然這麼熱的天早就打蔫兒了。

“謝謝。”

目光落在趙曉楠麵前的托盤上,李振峰皺眉:“趙法醫,你就吃這些清湯寡水的東西?”

“卡路裏夠了,不想多吃。”趙曉楠又一次端起了碗。

“那是……菜湯?”李振峰看著整個托盤裏唯一看得見油水的東西,忍不住笑了笑,“你的吃法有些獨特。”

“不吃,等下倒了。”說話間,趙曉楠已經吃完了那小半碗米飯,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倒了?為什麼?”

“鹽和糖都超標,這會讓我增加患上高血壓、高血脂的風險,再說了,油水過高也會使患上脂肪肝的概率增加七成,我可不想那麼早死,人得學會管住自己的嘴。”

“心理暗示。”李振峰嘀咕了句。

“你說什麼?”

李振峰咧嘴一笑:“沒啥。”

走出食堂,李振峰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在趙曉楠身邊。

“你跟著我幹什麼?”趙曉楠問。

“那幾起跳樓案,我想聽聽你的想法。”李振峰說。

兩人並肩走進了一樓大廳,接著走向東北角的樓梯直接下了樓。

“屍檢結果都已經彙報給你們的領導馬國柱了,沒有外傷,毒物檢驗報告結果顯示也未中毒,綜合所有檢查結果,證實4個人都屬於自殺。”趙曉楠雙手插在工作服口袋裏,目光直視著前方,“不會立案的。”

李振峰沒有吱聲,依舊跟在趙曉楠的身旁走著。

她突然停下了腳步,把手一伸:“給我看看。”

“什麼?”李振峰沒明白。

“你的手,我想再看看功能有沒有完全恢複。”趙曉楠看著李振 峰的目光有些異樣,許久,悄聲說道,“都是因為我,真對不起。”

李振峰臉紅了,他尷尬地把手揣進兜裏:“沒事,沒事,恢複得很好,就跟沒受傷一樣,你也別放在心上,再說,救你是應該的,換誰在那個時候我都會出手的,別忘了我是個警察。”

趙曉楠一聽,呆了呆,隨即點頭輕聲說道:“那也好,以後感到手掌功能有什麼不對勁,盡管來找我就是,我得為你負責。”

“那案子……”

趙曉楠再次停下腳步,轉身盯著李振峰的眼睛:“難道說你和我想的是一樣的?”

“什麼?”

“覺得這四起自殺案有些古怪?”

李振峰點點頭:“12個小時之內,四起案件同一種死亡方式,如此高頻率的巧合,解釋隻有一個,那就是他殺!”

趙曉楠的目光中溢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