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什麼?”鄭紅梅有點不耐煩地問。
李大強長長地舒了口氣:“你恨她,到現在你還在恨她。”
“她?”
“黃木清,那個差點兒成為你嫂子的人。”李大強若有所思地看著鄭紅梅。
鄭紅梅一咬牙索性承認了下來:“我當然恨她了,李警官,不隻是我,還有很多人恨她。如果不是因為她,我哥才不會這麼倒黴被你們冤枉,他現在肯定早就已經子孫滿堂了,你說是不是?都是她害的。但是我恨她與我哥的事是兩碼事,你明白嗎?我哥沒有殺人,這徹頭徹尾就是一起冤案!”
“你怎麼就這麼確定你哥是被冤枉的?”李大強突然啞聲問道。
鄭紅梅堅定地回答:“我哥是個好人,他不可能殺人。”
李大強臉色一沉:“如果你哥真的是被冤枉了,那他當年為什麼不說出真相?他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你這個當妹妹的難道心裏就一點兒數都沒有?”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李大強摘下了眼鏡,收好:“這麼跟你說吧,那天晚上審訊的時候我也在場,所有證據都指向鄭福偉,但是他始終都不承認,直到後來,當我們問起那張電話磁卡以及他撥出的那個電話時,他沉默了,沒多久便主動交代了所有的案情。現在看來,你哥當初的舉動確實存疑。”
“他說什麼了?”鄭紅梅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你哥哥當時的原話是——唉,算了,我都招了吧,人是我殺的,你們想知道什麼就盡管問吧。”李大強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們在工作中雖然也遇到過那種替別人扛下所有罪行的蠢貨,但是這一次,鄭福偉不隻是說出了殺人拋屍的全部過程,還講出了我們警方從未對外公布過的案情要點,而這個,如果不是凶手的話,又怎麼可能會知道?”
鄭紅梅被李大強的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那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因為我知道,當年案子中的凶手不止一個!”李大強冰冷的目光猶如錐子一般深深地紮進了鄭紅梅的心髒。
三小時前。
李振峰的手機在不停地響著。
“咚咚,咚咚咚……”敲門聲震天響,最後索性“咣當”一聲,門被用力推開,小鄧踉蹌地衝了進來。
李振峰猛地從宿舍的鋪位上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扯著嗓子吼了一句:“什麼事?”
現在是淩晨4點18分,一天中最涼快的時候,因為台風登陸,空氣中甚至還帶著一絲涼意。
小鄧直嚷嚷:“李隊,快點,快點,出發了,我們在車上等你。”
就這幾個字讓李振峰頓時睡意全無,他一翻身跳下床,在原地又蹦又跳地穿上褲子,然後抓過證件、手機和鑰匙跑出了值班室。
外麵的雨依然很大,小鄧已經把警車開到了大樓前,坐在駕駛座上的安東見李振峰跑過來趕緊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招呼他趕緊上車,李振峰一貓腰鑽進去隨手拉上車門。警笛長鳴,警車開出了公安局大院。
“什麼案子?”李振峰問。
“墜樓案。”安東回答。
李振峰心中一動:“難道又是自殺?”
安東皺眉說道:“現場有點慘,李哥。”
後排的小鄧點點頭:“如果確定是自殺案的話,轄區一般就自己處理了,但是最近不是老出這種幺蛾子嘛,弄得基層也沒了主意,一看又是墜樓自殺,就立刻當命案上報給局裏了。頭兒說歸你管,我打你電話不接,安哥說十有八九你累慘了在宿舍睡覺呢。”
李振峰有些尷尬,昨天傍晚那趟14公裏的騎行,運動量太大了,回來後倒頭就睡。他清了清嗓子:“對不起,兄弟,我睡過頭了。”
安東瞥了他一眼,嘿嘿笑了笑:“李哥,沒啥,本來不打算叫你的,後來琢磨著你肯定也想去看看,就把你叫醒了。”
“小鄧,說說情況。”李振峰費力地把襯衣一角塞進牛仔褲,然後在胸口掛好工作證件——多少也得注意點個人形象。
小鄧向前湊了湊,大聲說道:“情報中心接警台記錄的報案時間是今天淩晨3點03分,案發地是位於溪南區的通天苑5號樓下停車庫坡道上,死者是5號樓902的安平職業學院一年級走讀生趙一鳴,報案人是他的母親柴娟。具體經過是淩晨2點40分左右,報案人起床上廁所,發現打不開臥室的門,隨後叫醒丈夫趙寶強,兩人費時一刻鍾左右才把門鎖打開。報案人上過廁所後才發覺兒子房間一點動靜都沒有,房門是關著的,便上前查看究竟,當時她的想法是兒子老半夜三更打遊戲,雖然是暑假,可還是想提醒他早點休息。結果一開門,發現兒子不在房間,窗戶卻開著,風雨打濕了窗台,她當時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趕緊去關窗。出於本能,她向樓底下看了一眼,結果正好一個閃電,她看見了底樓大雨中好像趴著個人,便招呼丈夫下去看看,夫妻倆到了樓下才發現死者正是他們的兒子——即將上大專二年級的趙一鳴。”
“臥室的門為什麼打不開?”李振峰問。
“球形門鎖,”小鄧翻看著派出所傳來的現場相片,“被一把靠背椅給卡住了。後來是孩子父親用腳把臥室門踹開的,本來以為是孩子的惡作劇,唉。”
“他家孩子經常搞惡作劇嗎?”
小鄧搖搖頭:“目前還沒這方麵的消息反饋。”
“記錄一下,等下做走訪的時候記得問問周圍的鄰居,看對死者的評價怎麼樣。”
“沒問題。”小鄧在手機上做著記錄。
“李哥,你有啥想法不?”安東問。
“不好說,”李振峰皺眉看著車前方,“大專一年級的男孩已經滿了18周歲,按理說也就過了生理性叛逆期。男孩子嘛,晚上熬夜玩個遊戲也是很正常的,荷爾蒙分泌過多,每天都精力旺盛,但這打遊戲打了一半去跳樓……難道說受刺激了?”
“這……先期到現場的派出所同誌彙報說,電腦裏的東西都被清空了。”小鄧尷尬地笑了笑,“我自己也玩遊戲,李哥,我還真沒見過打遊戲打輸了就跳樓的,更沒見過跳樓前把電腦裏的東西都清空的。”
“為啥這麼說?”安東不解地問。
“你無法理解很正常,這是典型的‘幸存者偏差’,雖然是軍事術語,但是在心理學方麵也被經常用到。你會想當然地認為一個打算自殺的人在實施自殺計劃前會清空自己的電腦,因為他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屬於他的痕跡,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是存在的。但是,如果死者是一個狂熱的遊戲迷的話,他也許會因為遊戲失敗而當即做出一些難以理解的舉動,比方說搞破壞或者大吼大叫,這都是一種正常的情緒發泄,隻要能控製住就行了,九成左右的人都會做到,但是你叫他清除自己下載的這個遊戲,包括自己在遊戲中所取得的成績,那就有些不太可能了,因為這是一種榮譽,你會親自毀了屬於自己的榮譽嗎?在你眼中,這是遊戲,但是在這些狂熱的遊戲迷的眼中,這就是一場存在於虛擬世界中的‘戰爭’,所以‘榮譽’是絕對不能與‘個體’一起被毀滅的。”李振峰若有所思地說道。
“你說得沒錯,李隊,”小鄧指著自己的手機頁麵說道,“這家夥用的電腦可是高檔貨啊,光這顯示屏就好幾萬元,處理器還是水冷的新品,行家啊。”
李振峰小聲嘀咕:“瞧瞧。”
警車開過通天苑前的嶽家橋時,李振峰突然問道:“誰去接趙法醫的?”
“馬月早就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安東回答。
警車前方雨勢逐漸變弱,通天苑的高大住宅樓群在微弱的晨光中若隱若現。
早上6點,李大強伸手關了台燈,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畢竟一晚上沒睡。耳畔傳來老伴陳芳茹的一兩聲咳嗽。李大強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和記錄本,然後站起身去衛生間洗漱。這時候,窗外已經是晨光滿天,下了一晚上的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洗漱完畢後,李大強拿好公文包、老花鏡,還有公交卡、鑰匙、手機準備出門。
“你去哪兒?”陳芳茹問,臉上神情不是很好。
“我出去下,找人談談,早飯不用給我留了。”李大強微微一笑,然後轉身出了門。
此時,早上9點。
鄭紅梅打了輛出租車走了。
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李大強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悵然若失 的感覺。
作為一個有將近40年警齡的老刑警,他見過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心和最可怕的人,也明白時間拖得越久,案子真相大白的機會就越小,更別提在所有證據都已經消失,並且案件的最大知情者已經伏法的前提下了。
當年第一個對這案子提出異議的趙軍和法醫一再對他說案發現場可能還有第二個人存在,理由就是在屍體的右側臉上發現了一道疑似用手指甲留下的皮膚破損傷口,但是屍體是在水中被發現的,除了那道破損傷口外,死者的臉上和頭上還有被水下石頭刮擦的痕跡,當時的技術手段也無法確定被河水浸泡過的皮膚破損傷口真正的形成時間,所以就找不到最直接的證據來佐證自己的猜想。
18年前的刑偵技術手段還沒有現在這麼發達,結果就是很多個謎團堆在一起,卻找不到答案。而無論怎麼審問鄭福偉,最初他什麼都不說,直到看見那張電話磁卡才放棄所有的抗拒情緒,承認自己強奸了受害者黃木清,最後黃木清要報警,他就撿起石頭砸死了她,然後把她的屍體丟進了河裏。至於說衣服,都被他在回家的途中扔進路邊的垃圾桶了,後來就被當天的垃圾車清走了。因為已經事隔整整一個星期,而當時安平市的垃圾都是通過焚燒處理的,自然就再也找不到了。
李大強怎麼也不會想到這麼多年後的一天,趙軍和的女兒趙曉楠會突然找到自己,開口就是:“叔,‘6·17’那個案子,你欠我爸一個真相。”接著,便遞給了他一份論文,論文中所引用的數據正是趙曉楠用痕檢辦公室剛買的那台儀器做出來的,結合18年前的屍檢相片,趙曉楠很輕易地就證明了死者黃木清臉上的傷痕是指甲留下的,而且造成傷痕的時間就在她死前24小時內。
“鄭福偉沒有留指甲,叔,”趙曉楠的目光深不見底,“所以我爸當年做出的結論是正確的,當晚案發現場還有第二個人,隻是可惜傷口上的DNA證據已經被汙染,即使提取也沒有價值了。所以,叔,下麵的事就交給你了。什麼時候查出真相,什麼時候去告訴我爸一聲,讓他安心。”
李大強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爸的墳在哪兒?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問過同事,都說不知道葬在哪兒了。”
趙曉楠輕輕一笑:“叔,我爸沒有墓地,我把他的骨灰都撒在海裏了。麻煩你了,叔,請務必替我爸完成這個心願。”
恍惚之間,趙曉楠的背影變成了當年的趙軍和,李大強沒有勇氣去進一步詢問趙曉楠父親去世的真相。他不是個強者,不配。
一輛灑水車開過李大強身邊的時候,刺耳的音樂聲把他從回憶中驚醒,他下意識地摸出工作筆記,看著上麵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個地址,嘴裏念叨了一遍,然後又把筆記本塞了回去,這才走向馬路對麵的公交站台。
至少還沒有絕望,那就繼續努力吧。
台風過後的天空碧藍而又清澈,海鷗飛過,發出一聲長鳴。在李大強身後不遠處的電線杆旁,“蜘蛛”嘴裏啃著粢飯團、喝著豆漿,悠閑地目送公交車載著李大強緩緩離去。
他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句:“小李警官,遊戲開始了哦!”隨即伸了伸懶腰,向自己的牧馬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