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醉逢綺宴(1 / 3)

1.

隔天清晨,鬱澤閔家裏上演了一場唇槍舌劍。

莊子怡策展泡湯,無處發泄,把這筆賬算到了鬱澤閔頭上,指責他為什麼要選這麼一個倒黴時間開展。

“是請的風水先生太便宜了吧!是不是隻會算姻緣不會算日子呀?”

鬱澤閔輕易不開口,沉默地抱肩坐在沙發上聽訓,姿態紳士,開口卻一針見血,戳人心肺:“老天下暴雨是為了你好,不然等著人笑話你這展邏輯混亂?”

莊子怡和他懟了幾句,並沒占到便宜,摔門而去,拎著行李回了海市,盛怒之下,把還有個小師妹在這兒的事徹底忘到腦後去了。

虞照醒得晚,洗漱完下樓來吃飯,立刻就覺出餐桌上氣氛不對。

鬱澤閔罕見地麵如寒霜,寧孝庾倒是一如往常般疏冷,見她下來,也隻頷首示意她吃早飯。

虞照坐下來,咬著半個生煎含糊地問:“師姐呢?”

鬱澤閔停下筷子,抱肩看了她兩秒,說:“走了。”

虞照險些噎住:“走去哪兒了?”

“非親非故,我怎麼知道?”鬱澤閔心氣不順地扔下這一句,說句“吃完了”,也走了。

虞照莫名其妙,望向對麵僅剩的男人,試探道:“什麼情況……他和我師姐吵架了?”

寧孝庾終於擱下筷子,給了她一個不可說的眼神,頓了頓,又問:“你接下來去哪兒?”

“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寧孝庾的意思。

“子怡在氣頭上,做事不著調,把你一個人扔這兒了,不是待客之道,我替她賠個不是。”寧孝庾說話慢條斯理,似乎真的替莊子怡愧疚,語氣竟有幾分溫和,“你要是還想在杭城待一陣子,我讓澤閔幫你安排酒店。”

虞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好一陣子沒說話。

寧孝庾麵無表情地任她盯了一會兒,總覺得小丫頭在打什麼壞主意,起身要走,卻聽她問:“你呢?”

他站住腳,轉過頭,疑惑地朝她看過來。

虞照認真地問:“你明天還在杭城嗎?”

這話問得居心不良,寧孝庾乍聽之下,原本生出一股被窺伺隱私的不悅,可瞧見小丫頭視線清透純粹,他一時又沒能發作,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虞照就笑起來:“那我也在杭城留幾天。”

這是明目張膽了。

他聞言似要說什麼,到底選擇沉默。

對付狂蜂亂蝶,他一向以不變應萬變。

虞照明白他要說的是警告、規勸,可她偏偏裝傻充愣,笑著起身,一麵收拾桌上的碗碟,一麵說:“你有事的話就先上樓,這裏我來就行了。”

寧孝庾看著她麻利的動作,沉默片刻才說:“澤閔這裏有鍾點工,到時候阿姨會來收。”

她像是聽不懂似的,抬頭看他一眼,手上沒停:“沒關係,隨手的事,放久了會有味道。”

寧孝庾起初就注意到,她的手不似尋常女孩那樣白淨細膩,膚色更深,甚至會看到一些深淺錯落的疤痕。

這個小丫頭,當真是自己所想的那種寄生他人的菟絲花嗎?

如果是,莊子怡怎會和她交好。可如果不是,那天在停車場所見又如何解釋?

然而這困惑隻在他心頭打了個旋,便輕輕巧巧地放下了。

也罷。是耶非耶,與他何幹?

寧孝庾轉身走出餐廳。

2.

客房門半開,從虞照的角度,回頭就能輕易窺見走廊的動向。

可惜寧孝庾始終沒有出來過。

虞照跪坐在地板上,慢吞吞地收拾行李,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她攥著衣服的手緊了緊,佯作不知繼續疊衣服。

緊接著,三下叩門聲響起,節奏平穩,力道均勻。

她這才微微揚起臉,故意不回頭,說:“房門開著呢,有事嗎?”

有人緩步走進來,一直走到她近前,她的視線裏便闖入寧孝庾灰色的褲腳。

她聞到他身上獨有的、木質東方調的香水味,沒回頭,心裏忽地有些發突——這可是他來主動找我的,來幹什麼?

走神的工夫,寧孝庾已站在咫尺之距,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虞小姐,你是不是該把手機還我了?”

虞照一時心虛,仰麵看他,試探著問:“借我用兩天?我回海市還你,反正我在F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寧孝庾露出一絲費解的表情。

事實上,他也實在難以理解她如此失禮的舉動。

從虞照出現在眼前那一刻起,就一直試圖踩進他的安全範圍,仿佛打定了主意要當他的“自己人”,無論他如何冷待她,她都是嬉皮笑臉,渾不在意。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自來熟?

這有點超出了寧孝庾的認知。

在他慣常的生活環境裏,幾乎沒有人敢踩到他的邊界,更何況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屢教不改。

寧孝庾按捺著心緒和她對視,那雙眼澄澈透明,仿佛這一切隻是孩童般的無心之失。

他終於沒能說什麼,沉默片刻,在房中掃視一圈,看到床頭櫃上正在充電的手機,走過去拔了線,一言不發地拿著手機走出去。

這部是他的私人手機,上頭一點公務都沒有,一年到頭更是很少響幾次。

但是……他並沒有把私人用品留在別人那裏的習慣。

虞照還跪在地上,情急之下直起上半身,伸手抓住他袖口。

“我手機卡還在裏麵!”

寧孝庾略略垂眸。

女孩跪在身側,T恤領口鬆鬆掛著,露出鎖骨,俯視的角度所窺更多,他視線平靜地將她曲線一覽無遺,直到她意識到什麼,鬆開手攥住自己領口。

“你往哪兒看呢?”

虞照抓住自己領口,又覺得這動作實在有些傻,仰麵盯住他,竟然不知道要開口說什麼。

直到他緩緩蹲身,與她視線齊平。

而後,寧孝庾伸手,牽住她肩頭一點衣料,輕輕提起,又用眼神示意她鬆手。

鬼使神差地,她就鬆了手。

T恤被他輕輕提起,懸空肩頭一寸,又落下,偏前的領口終於回歸正位。他無聲地替她整理完畢,又起身,將電話卡拆出來給她。

虞照不由自主地攤開掌心,小小一張手機卡落在手裏,回過神,他已經轉身走了。

留她跪坐在原地,兀自耳後發熱,心潮起伏。

虞照離開時,寧孝庾沒再出現。

鬱澤閔念在她是莊子怡師妹的份上,好歹專門回來了一趟,盡職盡責地把人送到朋友的酒店,幫忙辦理了入住手續才走。

虞照獨自癱倒在陌生的床榻上,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她和寧孝庾在同個屋簷下待了一天一夜。

翻身時口袋裏有什麼東西硌到了,她伸手去翻,竟然掏出兩張手機卡。

是寧孝庾的手機卡。

寧孝庾這種聰明人居然也有腦子少根弦的時候,隻顧把她的電話卡還給她,卻忘了拿回自己的卡。

虞照忍笑地想,失算了吧。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可沒那幾分注定也是萬萬不能的。

小小的手機卡在她指間轉來轉去,最後被放回口袋裏。

3.

杭城暴雨一直沒停。市區的排水係統不太好,街上在做緊急排水,好幾條道都封著。

這幾天鬱澤閔盡地主之誼,帶著寧孝庾四處兜風,為了投其所好,去的地方也十分乏味,喝個茶,聽個曲,吃個飯,如此而已。

寧孝庾未見得多滿意,鬱澤閔怕他覺得悶,又問:“晚上去喝個酒?”

寧孝庾一貫地漫不經心道:“隨你。”

鬱澤閔才要開口,電話就響了。

是那個家裏開酒店的朋友,名喚張宸,在杭城人稱張公子,一接通就道:“澤閔,你帶過來那姑娘不簡單啊,你快過來,有好戲看!”

鬱澤閔看了一眼寧孝庾,皺了皺眉:“什麼好戲?”

“那姑娘竟然和她小媽住同一個酒店,不小心碰見了,被堵著罵呢,搞笑!好久沒瞧見這麼狗血的場麵了——”

沒等講完電話,鬱澤閔已經起身:“去看看。”

寧孝庾一進酒店大堂,就看見電梯那頭圍了幾個保安,裏頭時不時傳來一個清脆尖銳的女聲。

“你不尊重我也就算了,什麼時候你老子的感情也得你做主?”

“你是什麼小公主啊?全世界都得圍著你轉?你攛掇你爸和我分手,不就圖你爸那點錢嗎?怕我一進門就沒你的份對吧?”

“你不說話什麼意思?看不起我?”

這是一場單方麵的發泄,叫囂的人一句接著一句,自己反倒漸漸心虛。

年輕的女人著一身顏色鮮亮的裙子,打扮得很貴氣,擋著一部電梯不讓女孩上,保安隻能在中間隔著,卻不敢對她動手。

就連碰到衣角,女人都大呼小叫,說我是酒店的VIP,你敢碰我,我就給你發律師信。

於是場麵一度僵持。

所幸這個時間大堂沒什麼人,住在這裏的大都是商務人士,也沒誰有閑工夫看熱鬧。

除了張公子。

他一頭灰毛分外紮眼,站在那兒樂滋滋地看戲,鬱澤閔過去問他怎麼回事,張公子樂得講八卦,開始說前因後果。

“原來那姑娘有點來頭,是杭城美院院長虞瑾明的女兒,虞瑾明——你聽過吧?”

虞瑾明,杭城的“與可遺風”,動輒畫出天價墨竹。

鬱澤閔挑了下眉,有些意外,原來隻當這姑娘是個巴結上了莊子怡的普通學生,倒沒想到她是這樣的出身——虞瑾明的女兒,那就是土生土長的杭城人了,怎麼還裝模作樣說無處可去,住了酒店呢?

過家門而不入,挺有個性。

寧孝庾沒聽過虞瑾明其人,他對中國畫畫家所知不多,麵上露出一絲茫然。

鬱澤閔失笑:“圈子裏誰都能不知道虞瑾明,但三哥你不知道,就真說不過去了。”

寧孝庾沒言聲,臉上寫著一行鮮明的“此話怎講”。

“虞瑾明一幅墨竹是怎麼炒到現在的地步,要認真講,和你爸還有很深的淵源。畢竟,杭城是什麼地方,畫中國畫的遍地都是,他虞瑾明憑什麼當‘與可遺風’?還不是得有人捧場。”

鬱澤閔雖然沒有明說,但對寧孝庾來說,卻足夠串聯起因果。

寧仁政在藝術圈算是收藏大手,既然他在收藏虞瑾明的墨竹,當然會炒熱虞瑾明的身價。有了寧仁政的“捧場”,才有了如今虞瑾明的“一竹難求”。

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因果關係。

不過,“藝術”兩個字,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偽命題,依靠這圈子裏的各色手段,以“藝術”之名,行“資本”之實。

寧孝庾並不感到意外。比起虞瑾明和自己父親的“淵源”,刻下,他真正有些意外的卻是另一件事。

原來虞照不是菟絲花,很有可能,那回見到的長頭發男人就是她父親虞瑾明。

車裏的豔麗女人,和此刻正歇斯底裏的臉對上了號,真相終於大白。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他誤會。

是他先入為主,以為她處處糾纏不過是本性惡劣,現在想想,似乎無意中給這朵溫室小花下了不少冰霜。

隻不過這株小花比較特別,生命力尤其頑強,任他怎麼冰雹連天,就是不蔫。

知曉虞照身世的同時,也由此理解了小丫頭臉上總掛著倨傲和恣意的因由。

雖算不得出身高明之家,也是書香門第的千金,這樣沒心沒肺似的性格倒很貼切。

寧孝庾沉默地望著遠處的虞照。小丫頭正被一個衣著光鮮的女人指著鼻子,始終沉默著,臉色不明,讓人生出不忍。

張宸還在津津有味地看戲,即時給他們解說。

“那個罵得挺厲害的女的叫李妍妍,是虞瑾明的女朋友,虞瑾明要和她分手,她覺得是他女兒搞鬼。本來碰不著麵,事情也就過去了,誰知道偏偏住到一個酒店裏,你說巧不巧?是不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張宸搖搖頭,唏噓:“惡戰一場,不能幸免啊。”

那頭,李妍妍說著說著已經哭起來:“你以為我容易嗎……我就是喜歡他,你非要拆散我們……”

虞照被保安攔在幾步外,似笑非笑地看著,始終沒說話。

李妍妍又說:“你就想你爸一輩子打光棍嗎?你心好狠啊……反正你媽已經不在了,你就——”

話音未落,一兜子東西劈頭蓋臉地朝女人砸過去。

橘黃的橙子四散滾落,李妍妍本能地伸手擋住臉,頭上還是被砸中幾顆,當時就蒙了。

“你——”

虞照眉眼彎彎,眼底卻有警告:“你最好別在我麵前提沈思。”停了停,她又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你提我,我不見得打你。你提我媽媽,可就不一定了。”

李妍妍張口結舌半晌,就要衝過去抓虞照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