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未散(1 / 3)

1.

一個月後,阿勒山所有展館、建築竣工,展館內的展陳也順利收尾。

駱微城、寧孝庾及旅遊局的王局等人悉數現身開幕式。

為了營造藝術氛圍,給阿勒山的“藝術文化季”開一個好頭,開幕式特邀某交響樂團不遠千裏到場演奏,演奏的曲目,是知名作曲家鬱翡為阿勒山量身打造的交響詩《千重》。

正是仲春,冰消雪融後,山林之間一片綠意盎然。

山林之間的交響詩,尤為壯闊。

演奏當時,駱微城用手機給遠在上京的鬱翡直播《千重》首演。

“第一次聽正式演出,比樂隊排練和錄音的效果好多了。”

駱微城要把音量調得很大,才能聽清耳機裏她的人聲:“我沒聽過你和樂隊排練。你指揮?”

“你知道我當不了指揮的呀,比作曲還心累。”

駱微城表情沒什麼變化,眼底卻堆滿笑意:“對了,為什麼給交響詩命名為‘千重’?”

“山林之間,雪落千重碎,迎風一半斜。視頻裏就是這個樣子……就你拍給我看的阿勒山落春雪的那個視頻,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那是我在阿勒山遇到的第一場雪……”

兩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旁的魏桑吃了滿嘴狗糧,瞄了幾眼後,默默退到了遠處,不想打擾二人世界。

另有一位孤家寡人,遠避人群,立在觀眾席末最高處,遠眺群山以及這段時間的所有建設成果。

姿態遺世獨立,好似隨時要飄然而去。

可在魏桑看來,那分明就是黑心老板在睥昵人世,指點江山。

過了會兒,寧孝庾從高處下來,徑自離開開幕式,往展區那頭過去。

魏桑連忙跟上去:“寧先生,展區出事了?”

“那個南瓜雕塑。”

“啊……它怎麼了?”

“剛剛看了一眼,擺得位置有些偏左了。可以往右挪一挪。”

魏桑腳下一停,猛地刹住車。

寧孝庾走了兩步,見沒人跟上,回頭淡淡道:“工人都撤了,你打算讓我一個人搬?”

那當然是,不敢。

可是老板,那個雕塑,它……它很重啊。

一邊在優雅而磅礴地享受交響樂,一邊卻在工地吭哧吭哧地搬雕塑。

魏桑深恨自己為什麼要跟上去,一念之差問出那句“展區出事了嗎”,她不問,不就不用跟來了嗎?

好不容易搬完南瓜雕塑,寧孝庾卻坐在冰涼的還沒開暖氣的一間展館裏,不動了。魏桑並不想跟老板一塊兒挨凍。

外麵至少有陽光,可展館裏不開暖氣就什麼都沒有。

她偷偷摸摸地蹭了出去,遠望去,卻見一個黑點順著淡綠色的山坡往下移動,像是一個人。

沒來由地,心頭猛地一跳,魏桑莫名其妙有種不好的預感。

同時,手機開始響鈴,來電,虞照。

“魏桑姐?我到啦,你們在哪裏?”

2.

虞照感覺身體恢複得不錯。

除了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到現在還無法彎曲,其餘的,都還好。

右手難堪大用,她用左手拎著行李箱,走在山路裏,也頗健步如飛。

其實住院到半個月,她就可以健步如飛了,隻是師姐死活不讓她出院,甚至不給她手機上網。

很長時間裏,她吃了睡,睡了吃,沒事隻能看看電視散散步,過著豬一樣的生活。

後來她趁師姐趴在床側補眠的時候,偷偷抽出師姐攥著的手機,還用師姐的手指頭按開指紋,上了會兒網。

剛把手機塞回去,莊子怡就醒了。

發現她鬼鬼祟祟,莊子怡捏著手機打量她半天,最終什麼也沒發現。也因為是午飯時間,莊子怡要出門給她拿外賣——這丫頭嘴挑得很,不是江濱那家本幫菜就不怎麼吃東西。

取餐路上,莊子怡劃開手機鎖屏,卻驀地站住了。

屏幕上赫然是關於313案的新聞網頁,大概是偷看的人沒來得及關掉。

上麵寫的大意是,李正澤和寧仁政分別獲十年以下刑期及沒收非法所得,隨著下遊的供貨黑市被一網打盡,313特大非法買賣文物案宣告全產業鏈擊破。

此外,寧仁政還將因賬目造假等種種指控,接受證監會方麵的調查。

而這其實已經是兩天前的新聞了。

莊子怡沉默地關掉網頁,拿了外賣回來,門剛剛推開了一條縫兒,就聽見隔著被子的、壓抑的一聲抽噎。

床上的小丫頭整個人蜷在被子裏,那團輪廓有節奏地顫抖著,偶爾傾瀉而出的低泣,令她一下子紅了眼眶,僵硬半晌後,隻得關門退出去,坐到走廊的長椅上。

這些天,再是後知後覺,警方過來做筆錄時聽到的隻字片語、案件調查通告裏再三出現的虞某,也足夠她拚拚湊湊,知曉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件事情裏的虞照,陌生得讓她心驚。

莊子怡時常會疑心,是不是哪裏搞錯了,可一切又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裏,告訴她,沒錯。

是虞照,為引寧仁政入甕,不惜設局以自己做餌,成功送了調查專案組一個突破口,釣出了這條水麵之下隱藏的大魚。

也是虞照,在要她報案引警方介入的時候,整個計劃就已經成型。而這中間,小丫頭蟄伏、忍耐、綢繆,如同一個嫻熟而老到的殺手,隻求關鍵時候,一擊即中。

整個過程裏,虞照都沒給她這樣的局外人留下任何破綻,以至於到現在她還難以置信。

可當知曉,虞照做的所有努力隻為能查明母親的死因時,那些牽扯利益、錯綜複雜的事件,又因過分簡單的動機而變得哀切起來。

虞照出院後,正式去警局見了童昉一麵。

對方給出的,關於沈思死因的調查結果,其實沒怎麼讓她意外。

“李正澤和寧仁政給出的口供是一致的。

“沈思參與洗白黑市文物,設計並造假拍賣記錄,因為被恩師林篤發現,兩人有了齟齬,在林篤的逼迫下,沈思退出策展行業,也打算停止非法活動,可能因為種種不順,她可能想出去散心,就出了國,不小心在國外出了車禍。”

虞照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她為什麼要和寧仁政他們合作?”

麵前的女孩一張臉隻有巴掌大,或因傷病瘦得下巴尖分明,大眼睛望過來的時候,楚楚可憐,哪想得到,她會單槍匹馬做了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她心心念念,都是已故的母親。

童昉歎了口氣:“李正澤給出的說法是,為了給丈夫的事業鋪路,所以想維護好和寧仁政的關係。寧仁政給出的說法是,一個字,錢。至於她真正的想法,除了沈思自己,沒有人知道。”

3.

後來虞照去沈思的墓前,將紙質的拍賣記錄,一頁一頁地燒給了母親。

或許,意外就是意外,是她想得太多了。

又或許,不是意外,不法的合作裏,有一個關鍵人物想要退夥,所以另外兩個合謀製造了一場“意外”,讓其永遠地閉嘴。

不過,一切也隻能到此為止了,畢竟出事地在國外,且已經過了那麼多年。

除非有人良心發現親口承認,否則,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異國他鄉,一個客死的女人,究竟是意外身故,還是死於謀殺。

虞照安靜地跪坐在母親墓前,看著紙頁上的火苗燃起,扔到鐵盆裏,一次又一次,重複著枯燥而乏味的動作。

那些母親留下的拍品編號,此後,都將化為塵埃。

清淚盡,紙灰起。

重泉若有雙魚寄。

這些記錄,就當作是給您的信件吧。

不管最初,您出於怎樣的目的,把拍賣記錄放在我的保險櫃裏,可能那和您最初想的南轅北轍,也可能您根本沒有這個意思。

可我都已經為此盡了我最大的努力。

媽媽,這一次,是認真地和您說再見了。

虞照擦幹淚起身,抱著鐵盆,跌跌撞撞地走出墓園。

那些年她為此殫精竭慮、輾轉無眠,為此孤行長路,斷情舍愛,到頭來,才發現,胸中空蕩蕩的,什麼都沒能留下。

她感到夢寐以求的安寧,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

她渾渾噩噩地回到學校,一切前塵都被抹平。

在這裏,沒人知道網絡上的舉報人“等燈等燈”是她,也沒人在意,警方的通報裏,是否出現了和她同姓的“虞某”。

人們忙忙碌碌地為各自的夢想拚搏,擦著她的肩而過,她仍是這天地間一粒塵,渺小又微不足道。

唯一的變化,是右手不再能自如地寫字和畫畫,課餘,她都會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練習自己的左手。

程昱得知她出院,打來電話,請她來射擊場玩。

她的手其實沒辦法射擊,可還是去了,因為始終有想問的問題。

“寧孝庾……後來有沒有來過醫院?”

簽完信托,替她洗清敲詐勒索的動機後,寧孝庾就徹底從她的世界裏消失了。

這些天,她亦不曾主動去問候隻字片語。

心裏明知,她有什麼資格呢?幾乎是她親手送寧仁政進去,她怎麼還敢肖想其他?

可無論嘴上說了多少遍放下,心卻還在固執地裹著那個人不放。

程昱猜到她要問什麼,回答“沒有”之後,眼看著小丫頭眼神黯淡下去。他左思右想,忽然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那之後沒幾天,他來過一次靶場。”

寧孝庾有天來到射擊場,打完飛碟靶,卻沒走,問程昱知不知道虞照和寧仁政見麵當天的狀況。

程昱把知道的都說了,還給他聽了虞照當時交給警方的、足以給寧仁政定罪的錄音。

事發現場的錄音長達半個小時。

除卻在雙方情緒激烈的交鋒中,寧仁政順著虞照語言陷阱自揭的那些罪行,剩下的就是,女孩一對多肉搏的聲音,還有她倒地後,受到撞擊的悶哼、指骨斷裂的聲響,以及種種,他甚至不敢往下聽的呼痛。

他很快就按下暫停鍵,手心裏全是冷汗。

再往前翻,這個日期的前一天,還有一段錄音。

點開聽,似乎是一段她和寧仁政的通話。

“他後來又聽了一段前麵的錄音,但聽完臉色很差,什麼也沒說,把錄音筆還給我就走了,也沒再問別的。”

程昱說完,拿出錄音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