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這種表情,看起來不是很歡迎我。”相望沉默片刻後,寧仁政挑了挑眉。
寧孝庾不置可否,隻是轉身走上台階,打開門:“原本想去找您,沒想到您先找來了。進去說吧。”
有高大的保鏢不知何時從副駕駛下來,跟在寧仁政身後來到門前。
寧孝庾淡淡一瞥,頗是意味深長。寧仁政抬起手道:“阿光,你在這裏等我就好。”
進門去,寧孝庾脫下外套,因風塵仆仆,滿身疲憊,就那麼順手搭在沙發上,轉過身請寧仁政坐下。
“保鏢寸步不離,看起來您過得不太安穩。”
寧仁政歎了口氣,倒也不惱怒:“別學你大姐一樣,一開口就挖苦我。”
見寧孝庾不作聲,寧仁政又溫馨地話起家常:“過年沒回去看你媽媽?”
“阿翡回去了。”有小棉襖在鬱令文跟前,他回去了也礙眼。
寧仁政點點頭,又站起身,在客廳裏走了一圈,最後立在博古架的隔斷前,裝模作樣地觀摩了半晌。
“東西不錯。”寧仁政半真半假地點評道。
寧孝庾耐心耗盡:“時間也不早了,我剛下飛機,您這麼巧就在家裏等著我,應該也不是為了看我家裏這幾樣東西。”他仍坐在沙發上,頭也不回道,“何況比起您,我這是小巫見大巫了。”
寧仁政回過身,看著兒子冷冰冰的一個後腦勺,心中五味雜陳。
明明他今天過來,揣好了目的,打好了底稿,可真的見到了兒子,心裏卻剩下說不出的空茫。
年輕的時候,他一心隻想著要在鬱令文麵前挺直腰板,沒日沒夜地往前衝,家庭、子女,都被他放在最後。
到了四五十歲,自己終於能挺直腰板了,才發現自己一路走一路丟,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妻離子散,手裏隻剩下自己夢寐以求的金錢、地位、權勢……
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他平靜地接受了一切。
包括和鬱令文的分居。
簽協議的時候,他甚至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這麼多年,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能在這個女人麵前抬得起頭來,直到那一刻,才發現他的努力顯得那麼可笑。
因為鬱令文根本不在乎。
簽下字後,他再也不必追著虛無縹緲的影子,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盡。
他和她,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寧、鬱兩家是典型的商業聯姻。
寧氏最初是做老牌家電,後來因為收購失誤,再加上受到了整個互聯網時代的衝擊,成立幾十年來第一次出現虧損,股價也雪崩式下跌。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這個關頭,寧氏受到惡意並購,成為待宰羔羊。
當時寧氏急需引入一位白衣騎士來阻止並購,於是,和鬱家的聯姻就勢在必行。
寧仁政是獨子,明明年少時還無心家族事業,卻被趕鴨子上架,成了挽救家族企業的犧牲品。
也因此,他發誓,這輩子都不會再為人掣肘。
這幾十年來,他手段用盡,他承認,他有過不少行差踏錯。
甚至可以說,錯得離譜。
但既然走到今天,他就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
2.
寧仁政悠悠地從回憶抽身,坐回寧孝庾對麵,沒繞圈子,直接問起了莊子怡。
“你和莊家的老大關係還不錯?”
寧孝庾平靜地回答:“是。”
“回頭碰上了,記得替我勸她一句,既然是局外人,最好就不要插手不相幹的事情。”
頓了頓,他見兒子麵色沉鬱,又溫聲道:“這是看在你和她尚有關係牽扯的份兒上,我才特意過來提醒,要不是你和莊家那些人交好,我犯得著大晚上跑過來說這個嗎?”
寧孝庾語氣不帶任何情緒地問:“如果不是莊子怡牽扯到這裏頭來,您打算怎麼做?”
寧仁政先是微微一怔,接著笑了。
“我當然有我的方法。”他想了想,又說,“你的朋友,我自然還是希望他們能懂事一些,別跳到我跟前來。畢竟,我年紀大了,耐心也不多。”
“所以……”寧孝庾深深地皺了一下眉,又舒展開來,無力地笑了一下,“您真的做了那些事。”
“孝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寧孝庾隻覺身心都感到疲憊,聲音轉冷,幾乎稱得上嚴厲,“小時候爺爺一直這樣教的,我記得,您卻忘了嗎?”
“笑話!”寧仁政被他盯得心煩,聲調也驀地提高了,“我做的哪樣不是君子所為?
“孝庾,你說這話簡直是孩子氣。有多少人,兩隻腳都踩在泥淖裏頭討生活,他們根本看不到明天!是我!我給了他們一條出路,我不光讓他們吃飽喝足了,還得小心翼翼,不敢讓泥巴沾上一星半點。
“沒有我,你且瞧著,收藏界什麼時候才能出一件好東西!”
他竟然,自詡是收藏界的恩人。
聽到這裏,寧孝庾抬手按住眉骨,半晌無言,搖搖頭,怒極反笑。
簡直是,這世上一等一的歪理邪說。
就沒聽過比這還離譜的說辭。
寧孝庾緩緩地站起身來,原本回來前還打算和寧仁政認真聊聊,如今看來,完全是多此一舉。
“很晚了。”寧孝庾做出送客的姿態,“就不留您了。”
“寧孝庾!”
寧仁政麵上仍有怒意,還要開口再說什麼,寧孝庾已經走到玄關打開了門。
他平靜地注視著寧仁政,不知為何,覺得父親的臉如此陌生。
那張稱得上英俊的臉,皺紋不多,隻因父親從來好強,以前就不肯低頭示弱,如今是不肯承認自己老了。
可畢竟,聲音、唇邊眼角的紋絡、眉心深深刻下的川字,和皮膚上淺淺的斑點,都無法掩飾他已過花甲。
寧孝庾忽然不明白,都到了這個年紀,父親究竟爭的是什麼?
明明他已經什麼都有了。
或許是人的貪欲,永遠不會填滿。
寧仁政滿身低氣壓地走到玄關,寧孝庾忽然低聲開口喚了聲“父親”。
寧仁政在門口站住腳,略顯驚訝,轉頭看著寧孝庾。
寧孝庾說:“在這件事上頭,我們的認知從根兒上起,就是南轅北轍。現在案子已經盡人皆知,就算再怎麼盤根錯節,但隻要有人想查清楚,牽扯到您頭上,也隻是時間問題。”
寧仁政冷聲打斷他:“輪得到你來提醒你老子?”
寧孝庾淡淡揚起唇,視線冷靜,以至於在父子關係裏,顯得如此不近人情,乃至冷酷。
“這不是提醒,您不妨當成警告。”他慢慢地道,“該收手的,就收手。不該碰的人,也別心存僥幸,以為可以鋌而走險,逃過一劫。
“莊子怡冒了頭,但未必引火燒身,但要是您堅持要走在鋼索上,才需要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不會摔個粉身碎骨。”
聽到最後一個字,寧仁政克製著盛怒,壓低聲音斥道:“詛咒我?你這是兒子和老子說話的態度?寧孝庾,我好心過來讓你勸朋友謹慎行事,你就是這麼胳膊肘朝外拐的?”
寧孝庾頗為困惑地看著寧仁政,感覺到荒唐似的,笑了一聲。
“那您想要我怎麼樣?大義滅親,昭告全天下您都幹了些什麼,還是當個孝子收拾您現在的殘局,讓所有知情人閉嘴?
“您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但堵不住所有人的嘴——何況,現在我也可以開口,您也要對付我嗎?”
見寧仁政被氣到極點,指著他半天連話都說不出來,寧孝庾長出了一口氣,難掩倦意。
“我請您,遇事三思,別心存僥幸。”寧孝庾低聲道,“如果不巧調查到我頭上,我不會緘口。”
“這就是我唯一能給出的回答。我先是一個人。”他凝視父親滿是怒意的眼,一字一句地道,“然後,才是您的兒子。”
3.
虞照沒想過,會那麼快再次見到李正澤。
他就那麼大剌剌地出現在學校裏,向人問虞照的名字,她眼睜睜地在不遠處看著,渾身冰涼。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叫住李正澤,請他去學校的咖啡廳裏坐。
李正澤猶豫了一會兒,倒是沒拒絕。
“我受你爸爸的囑托,要我幫忙給你辦出國的事情……”
李正澤開頭第一句,竟然是這個。
眼前的男人衣冠楚楚,保養得當,打眼看過去,會以為他養尊處優,生活得很自在。
隻有鬢發的花白,暴露出他或許一直以來都承受著某種壓力。
“謝謝。但我已經和爸爸說過了,我不會走。”她笑一笑,解釋道,“我在這裏學業順利,生活上也沒什麼困難,完全想不到有什麼必要換個地方從頭開始。”
頓了頓,她一字一頓道:“除非,有人希望我走。”
李正澤說:“但是阿照,我覺得你爸爸的考慮也有道理……”
“先不提這個,我回頭和爸爸再商量好啦。我倒是好奇另一件事。”虞照咬著吸管,歪了頭,含混不清地問,“你和我爸爸是什麼關係啊,為什麼要答應幫他?”
李正澤麵上和煦的微笑,終於慢慢褪盡。他推了推眼鏡,正色道:“是這樣,我和你爸媽都很熟的,我不是還說我見過你小時候嘛,不然,我也不可能在杭城就認出你來。”
“哦。”她恍然似的,“那你和我媽媽是怎麼認識的呀?”
“就是工作上有過來往。”
“什麼工作?”
李正澤沒有正麵回答,喝了口咖啡,朝她笑了笑:“沈思的意外,我們都很難過,她是個藝術嗅覺靈敏的人,我雖然沒和你媽媽打過幾次交道,但我相信,她也一定希望你能活得輕鬆點。”
虞照低眸,聽出他話裏有話,隻微微一笑,搖頭:“你不明白,李先生。媽媽走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輕鬆過了。”
抬眸,她逼視李正澤的眼,說出了兩串編號,問:“李先生,這兩樣東西,你還有印象嗎?”
李正澤雖極力鎮定,眼底仍閃過一絲驚愕,但他很快就掩飾過去,喝了口咖啡,笑了笑。
“聽起來像是拍賣行拍品的編號,但你知道,我們這行,每次開拍,編號都一大堆,哪能每個都對得上呢。”李正澤說完,低垂視線,握住咖啡杯的指節已微微泛白。
周遭亂哄哄的,有學生在來來去去,他隻覺腦子在嗡嗡作響。
就算過去很多年,他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是由春澤拍賣行最先經手的兩樣藏品的拍賣編號。
虞照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是沈思留下了什麼東西,不小心被這丫頭發現了?
若說一開始,看到虞照出現在拍賣會場,還能當作是個巧合,可之後的案件通報,她如今說出編號的試探,卻已經讓他沒辦法不疑心了。
總不可能,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小丫頭搞出來的麻煩吧?
先不說沒人會沒事去翻看拍賣記錄,就算看了,也沒幾個人能從拍賣記錄裏看出貓膩來。
她才多大?她能懂這麼多嗎?
想到這兒,李正澤的擔心又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她看不懂,可萬一就那麼不巧有懂的人呢?她有沒有給出去過?除了她,還有別人看過嗎?
一連串問題爭先恐後地湧上來,緊接著,李正澤又忽地想到什麼,驀地鬆了口氣。
目前為止警方都還沒有找到他,說明關鍵性的證據還在她手裏。
也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是什麼。
李正澤驀地揚起臉,迎上女孩清冽而銳利的視線,堆起一個笑容來。
“阿照,我知道,沈思去後,你一定過得不容易。”他說著,難過地歎了口氣,“我也沒想過,沈思平白無故會出那樣的意外,她真是個天才的策展人,也是個非常好的收藏家……”
虞照打斷他的緬懷:“那你知不知道我媽媽當時為什麼要出國?”
李正澤怔了怔:“這……我聽說是,當時沈思和……你爸爸吵架了,要出去散散心。那誰能想到,這一散心就出事了呢?真是人有旦夕禍福啊。”
可接下來虞照的一句話,卻讓他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她出國,和寧仁政有關係嗎?”
“寧仁政”三個字輕描淡寫地從她嘴裏冒出來,卻仿佛平地一聲驚雷。李正澤麵上維持著微笑,殊不知五髒六腑早就擰巴到一起去了。
他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全錯了。
他以為的全錯了。
這丫頭哪裏是不知道?她分明就是知道得太多了!
她從哪兒知道寧仁政和這事兒有關係的?
後麵的話,對眼下早就石化的李正澤來說,就更是句句都是炸彈了。
“你讓寧仁政來找我,就和他說,我手裏有東西,他一定感興趣。
“不隻是拍賣記錄那麼簡單。”
虞照站起身,指了指李正澤僵硬握在手裏的咖啡,偏頭一笑。
那真叫一個粲然如畫。
“你的咖啡我一起刷飯卡了,不謝。”說完,她轉身走出咖啡廳。
看著她身影徹底消失後,李正澤才放鬆了緊繃的身體,長出一口氣,拿出手機,幾乎是帶著倉皇地撥通了某個人的電話。
李正澤的出現,多多少少警醒了虞照。
在她原本的估算裏,李正澤即便不是最重要的一環,也是絕對不能缺少的關鍵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