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喬煙眉被楊小玉叫走後,扈平自己又叫了兩杯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他並不喜歡喝這種苦滋滋的東西,但人生在世,往往是最不喜歡的事,偏偏還要多做幾次。

他品著咖啡向窗外看去,隻見庭中的花木在陽光的照耀下生機勃勃,一派祥和。多麼好的日子,喝喝咖啡,聽聽音樂,散散步,聊聊天,如果天天這樣就好了,可真的天天這樣就一定好嗎?是不是有點悶?

人有時候是很矛盾的。

扈平笑了笑,結了賬從茶座走出來,他頗為喜歡庭院中的這些花草樹木,正是秋天,綠肥紅瘦,錯落有致,人行在其中,仿佛遊在畫中,很飄忽、很閑適,就像作夢一般。能在大白天作一個好夢未嚐不是件美事。

扈平步入一個巨大的花架下,這原是一架紫色的藤蘿,春夏之季紫氣氤氳化生,如夢如幻,如今雖然花瓣零落,但風骨猶存,坐在花下的石凳上,依然能回味出昨日的好風光。

扈平本想趁著這一刻的清閑想一想該把喬煙眉送至何處,他離開大陸經年,很多地方並不熟悉,但他答應過龍琪,一定要保證喬煙眉的安全。現在離明天還有段時間,慢慢想,總會有辦法的。

他正琢磨著,聽到不遠處有人在說話,其中一個好像是喬煙眉,而另一個,則是江遠哲。他心裏一動,走到花陰下,聽二人一對一答,討價還價。最後,當然是喬煙眉大獲全勝。他長籲了一口氣的同時,突然領悟到,喬煙眉腹內的心術城府,絕不比龍琪差,而且她跟龍琪一樣,該出手時就出手,絕不容情。隻是龍琪多著一把金錢在手,多著一份根基在身。若有一日兩人易地而處,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呢。

過一會兒,兩人談完,喬煙眉走了,江遠哲咳嗽了一聲,“誰在那裏,出來吧。”

扈平微微一笑,“江先生,這邊請。”他把江遠哲的目光引到藤蘿架下。

“是你?”江遠哲怔了一下,他剛跟喬煙眉結束了一場比較愉快的談話,不料一扭頭竟撞見了扈平。他倆是老相識了。江遠哲心裏一動,據手下的人說,這兩天老見扈平和龍琪喬煙眉她們攪和在一起,或許從他這裏能得到點兒什麼。

“喬小姐很漂亮。”他擠過去坐在扈平身邊說。花亭中的石凳正好夠坐兩個人,兩個熱戀中的情人。

扈平自然知道他腦袋裏想什麼,往旁邊挪了挪,盡管江遠哲是個頂極帥哥,但也不適合靠得太緊,“是啊,像個天仙。”

“扈先生,聽說你在東南亞的生意已經基本陷入癱瘓狀態。”江遠哲換了話題。

“謝謝,這不拜你所賜嘛!”扈平平靜地說。他們之間有梁子。

“那是因為你太愛管閑事,現在你又來了,你知不知道你們這次惹得麻煩有多大?”

“我知道。”

“也許我可以幫你。”

“前提呢?”

“天仙一樣的喬小姐。”

“怎麼,看上她啦?想金屋藏嬌?”扈平不無挪揄。

“哪敢,我金屋裏若藏著這種‘嬌’,以後的日子不光是永無寧日,更是暗無天日。”江遠哲苦笑。

“喲,你這個江湖的大佬也有怕的?你不是黑道嗎?”

“算了吧,那個嬌滴滴的喬天仙比我更黑。”

“不會吧,聽說你治理手下挺有一套,你應該有的是辦法讓她就範,不是嗎?”

“我還真沒辦法。因為我的辦法對付的都是那些貪財好色膽小怕死的人,她什麼也不怕,我無從下手。這叫什麼來著,有求則苦,無欲則剛。”江遠哲這話中隱含著對喬煙眉其人的一種尊重。

扈平聽出來了,心裏一動──這個人說不定在非常的時刻能用得上,他其實不壞,他隻是迷路了,有些事情看不清楚,因為從小生活太好,總以為羊皮是地毯做的,地毯則是地毯它媽生的。遂笑一笑,“你有沒有想過,喬煙眉為什麼不肯把那個東西給你?”

江遠哲沉默。他想過。

扈平看著對方,“江遠哲,你有沒有想過,那個東西你的爺爺為什麼不親手交給你?”

“他沒來得及,他在公海上被綁架。”

“他為什麼被綁架?他出公海的事好像隻有你們江家內部的幾個人知道,你沒查一查是誰泄露消息?另外,金三角的毒梟為什麼會突然綁架他老人家?萬流歸宗,都屬一個道上的,而且金三角也有不少是你們江家舊部吧,怎麼會欺師滅祖窩裏反?江遠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怕不怕某些真相大白於天下……”

“你給我閉嘴!”江遠哲突然暴怒,他跳起來,“你到底知道多少?你不要胡說八道。”

扈平看了看他,“你幹嗎如此激動。”

“因為我是被冤枉的。”

“想不想洗清冤枉?”

“你這不廢話嗎?”

“真的想?”

“當然,這個冤枉一天不去,我就無法在江湖立足。哼,有天讓我查出是誰主使綁架我的爺爺,我將他碎屍萬段。”

“其實,這件事也不難查,隻不過在查清之前,我想喬煙眉是不會把那個東西給你的。”

江遠哲想了想,笑了,“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扈老兄,我實在是想不明白,遊自力這件事其實與你無關,你又何必……”

扈平看了對方一眼,“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哲少。”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江遠哲哂笑,吹牛吹這麼大,以為自己是誰?

“你還千萬別把這話不當回事,這可是一種權利。”扈平盯著遠處的那隻蝴蝶,慢慢說道,“有些東西是要大家共同承擔的。像瘟疫,它來了,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均等的。不會因為你有錢,就不給你,也不會因為你沒錢,就專給你。哲少,你以為呢?”

“現在流行瘟疫了嗎?”

“有些東西跟瘟疫是一樣的。”

“比如──”

“比如正義沒有了,你也不好混。”

江遠哲笑了,“我是黑道哪,沒有了正義,我怎麼就不好混?應該是更好混。”

“錯!”扈平微笑,“若沒有了正義,就沒有了所謂白道,沒有了白道,黑道也就不會存在。世界就是矛盾統一對立存在的。就像沒有了高山,也就不會顯出平原;沒有了犯罪,也就沒有了警察一樣。你說呢?”

江遠哲語塞。

“再比如,天下人都窮了,就算你是再厲害的強盜,也沒東西可搶,是不是?”

是不是?

江遠哲看著扈平,他的側麵,美得就像一尊古西臘雕塑,而他的這番話,更讓他有所觸動。是啊,就算是黑道搶劫,你也得有東西可搶呀!每個人都窮得叮當響,你搶誰去呀?這他以前怎麼就沒想過呢?

然而……“你真把我看成強盜了嗎?”江遠哲突然生氣起來。

“你不是從來都沒否認過你是黑幫老大嗎?”扈平針鋒相對。

“是啊……”江遠哲突然又笑了,“我是黑幫,你跟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想打動我?”

扈平也笑了,“你看過《新白娘子傳奇》嗎?”

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問這個,江遠哲點點頭,“我奶奶喜歡,陪她看過些。”

扈平歎了口氣,“那條蛇,它想披一張人皮,整整修煉了一千年……”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江遠哲,意味深長地,“也不知道我們上一輩子是什麼,但我們總該明白,作一回人,能披上一層人皮,不容易。”

江遠哲沉默了。

──作一回人,能披上一層人皮,不容易。而且很幸運。

可是,我們每個人真的好好珍惜過嗎?

“但你這樣做,除了搭上一條命,又能得到什麼好處?”這是最讓我們哲少最納悶的。他跟那個喬煙眉還有龍琪,可不是瘋了?

“好處?”扈平笑了笑,“隻要我知道我活著的這個世界是有序的,白天太陽出來,晚上月亮出來,白雲在天上,花開在地上。這就是好處。”

江遠哲沉默一會兒後,“看不出來,扈先生居然會有如此心胸。”

“你當然看不出來,因為你一生下來就有錢,有錢人是大丈夫,所謂大丈夫就是兩隻眼睛隻看到自己一丈以內的利益。而我是農民,祖祖輩輩都是。”扈平意味深長。

“農民?”哲少又不明白了,農民不是最無知的嗎?

扈平冷笑,“農民是無知,但我們知道一件天下最重要的事。”

“什麼事?”江遠哲大為好奇。

“人活著得吃飽肚子。”

江遠哲聞言大笑起來,而且是肆無忌憚的嘲笑。

扈平冷冷地看了他幾秒後,問,“哲少,你難道不吃飯嗎?”

江遠哲愣住了──他也吃飯。誰也得吃飯。所謂民以食為天。

扈平說:“不管你是英雄還是梟雄,隻要三天不吃飯,統統變成狗熊;不論你名人偉人聖人有錢人聰明人超人能人還是小人,癟著肚子就是癟三。”

他停頓了一下,“想吃飯就得有先糧食,但糧食絕不會從天上掉下來,除了農民辛苦的勞作更需要適合的土地空氣陽光水以及和平的環境。所以說,這個世界有一種基本秩序,是必須維持的,比如勞動的環境。否則大家一起沒飯吃。哲少,你吃的披薩布丁三明治歸根結底都是麥子做的,麥子,則是在地裏長出來的。這是一個絕對真理。”

真理,這就是真理嗎?

沒錯,這就是。真理其實就是最簡單最樸素最普通的道理。它就在我們眼前。伸手可觸。可我們往往,視而不見。

江遠哲盯著扈平這個現代農民……

隻聽他歎了口氣又說,“我們農民腳踩著大地,接觸的是宇宙最樸素的真理──人,是天地間的一朵花,開得再漂亮,也要紮根在泥土裏。因為它需要汲取營養。不要忘了腳下這塊土地,不要忘本。天地間四時有序,春花秋實,誰也不能破壞它。”

扈平的話漸漸深入,江遠哲若有所思……

“可是,種地吃飯跟遊自力,跟那個販毒通道有關係嗎?”

“你真可愛。哲少。如果販毒不受到製止,我們的耕地上將會長滿罌粟而不是糧食……到時,不是人吃飯,而是人吃人,饑餓將羊都變成狼,試問哲少你還敢搶誰?隻指不定誰吃了誰!……你的錢、你的江湖地位又有什麼意義?”

江遠哲打了個寒顫,那個畫麵,太可怕。

扈平看著他,意味深長地,“所以說,這個世界的某些秩序,誰都有責任來維護它。白道也好,黑道也好。想當年大上海的黑幫老大杜月笙無惡不作,但就是不敢作漢奸。他沒有跌破自己作人的底線,也就保有了人們對他的一分尊重。”

江遠哲若有所思,他把視線投向園中,那裏的花開得好美,然而再美的花,也是紮根在泥土中的。人,再聰明能幹,也是要吃飯的。

所以這個世界是有序的,如果有一天秩序亂了,那遭殃的,不是某一部分,而是全體。

所以,對社會最基本秩序的維護,也是在保護你自己。──莫要讓自己那層得來不易的人皮無端受損。

再說,想吃羊肉想剪羊毛,不能光想著殺羊,而是首先得養羊。而且得養好。

──“為什麼非要得到什麼呢?有時得到,反而是虧損。”喬煙眉這樣說。

扈平的這番話便如在他心裏落一顆良種,成為他後來與龍琪合作的基礎。

是誰在竊聽我的電話?難道歐陽明他真的是……

不!小方不能相信。可是誰又敢誰又能在刑警隊的辦公室裝竊聽器?小方猛地抓起電話,又輕輕放下,何必打草驚蛇,反正彪哥已經暴露,他不過是個普通的線人而且與遊自力的事情一點也掛不上勾,他應該不會有事的。

冷靜一點,非常時刻,毛毛躁躁會壞大事的。小方逼著自己坐下,猛然發覺他的抽屜有點不對勁,他伸手一拉,上麵的暗鎖居然輕輕脫開,他湊近一看,有被劃過的痕跡,而且幾個抽屜上都有。顯然是有人翻過他的東西,而且是不怕被主人發現毫無顧忌地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