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龍歡死了,卻仍然有人在為他緊張地忙乎著。這是他的幸,還是不幸?

上官文華接完小方的電話後,回了趟家,她坐在自己臥室中那張舒服的床上,慢慢地卸開槍,把其中的每一個零件用一塊柔軟的棉布擦得幹幹淨淨,再抹上一滴油。

方隊說了,不能出一點庇漏。人命關天。

她是個25歲的姑娘,正是風華正茂,旺盛的生命力滋養出一副溫潤光滑的皮膚和一雙明亮沉靜的大眼睛。她很美,英姿颯爽,風神挺秀。她的閨房也很溫馨,粉紅色的床單上放著幾個可愛的絨布玩具,梳妝台上擺著幾個小瓶,想必是眼霜麵膏之類的。

她慢慢地擦著槍,這番動作與整個房間的氣氛極端地不協調,但看上去很美。

上官擦好槍,舉起,對準門上的靶子,瞄準靶心。每晚臨睡前她都要練一練眼法,她是刑警,到了關鍵時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馬虎不得。

她瞄準靶心──

門開了,父親進來了。

父親已經52歲了,父親的兩鬢已呈蒼蒼色,父親是市公安局局長,叫歐陽明。

她卻姓上官。

她是個驕傲的姑娘,她從小的願望就是作一個好警察,一個踏踏實實的能破案能抓壞人的帶槍女警,有能耐有本事。所以她不想借父親的光,盡管父親的地位可以讓她在警界少幾年的奮鬥,但她不願意。那多沒意思──現在的年頭,從小學跳到大學不就是錢的事嗎?文憑到手了,可學問也到手了嗎?

人最怕的就是自己騙自己,上官要的是真“家夥”!

所以在報考警官大學時,她改了名字隨母親姓,畢業後她又去了基層派出所從頭學起。書本跟社會是兩回事,這她懂。後來終於,因為她工作出色,她被調回局裏跟了小方成了一名帶槍的女刑警。

刑警很危險,不要說女人,就是男人,有時也很難承受那種極度緊張的心理壓力,但她挺過來了。記得她到刑警隊第一天參與的案子,就充滿了血腥。與恐怖。

那是她們副局長陳力一家被人扔炸彈的現場。

一年前,市裏有一個以黃一明為首的燒殺搶掠的黑道團夥,欺行霸市好多年,為了抓捕他,市局副局長陳力親自掛帥,用了兩年的時間撒網布控,費了千辛萬苦以犧牲了兩個年輕同事性命的代價才把他套住。結果呢,黃一明被法院判為死緩。判決一下來,陳力的臉色就變了。

邪不壓正。誰說的?

還有那些可愛的媒體,也不知道是出於何種目的,在報上吵吵說這個判決是法律公平公正的象征。是中國走向民主的象征。

可法律的公正與民主怎麼就偏偏在黃一明的身上體現出來了呢?

半年後,黃一明保外就醫。剛一出去,就往陳力家裏就被扔了顆炸彈,當時,他們全家正在給老太太過壽,七大姑八大姨攢了一窩。於是男女老小一個不留,全死了。上官他們趕過去時,滿眼全是斷肢殘臂,血汙腦漿……而黃一明呢,卻全市最大的酒樓擺了一桌慶功宴。現在據說他移民加拿大,過得很好。

這個耐人尋味的案子,讓上官意識到了警察不好作。但她還是立誌要做一個好警察。──不好做才做,好做誰不會做。

“你要出去嗎?女兒。”父親在問她。

她沒有回答,隻是問道:“爸爸,你覺得怎麼樣才算一個好警察?”

父親沉吟良久,“讓人信任的警察。”

“您是嗎?”

上官這樣問。因為有些事就算小方不明說,她也能覺察到。她是個警察,而且是個女警察,女人的心思本來就比男人細微。

父親說:“我想我是。”

父親的這句話讓上官心痛了,是的,她也覺得父親是,他老人家作了幾十年的警察,受傷無數,抓的犯人不下幾百號,有人為了報複那年的大年三十還往他家扔zha藥。他怎麼會不是好警察。

“可是方隊他為什麼不相信你?”

“他有權利懷疑任何人。”

歐陽明並沒有作出切實的回答。上官不滿意,“你難道不要答辯嗎?”

“話說的太多,不良於行。”

“可你為什麼要挑那麼個時候給方隊說遊自力的事呢?”

“我隻能那個時候說。因為……”

因為他也不太相信他。

“他是陸文輝的女婿。”歐陽明說出了潛藏在心底的暗流。──他確實不敢完全相信小方。他也有提防。

上官看著父親──難道公安的現狀就是這樣的?誰也不相信誰,互相猜疑!

“你是說你並不質疑他的人品?不信他是因為他的社會關係?”

“關起門來就是一家人。小方的人格與職業操守我信得過,他很有算計這我也知道,但他還隻是一條小狐狸。葉文輝是什麼人,宦海沉浮多少年了,心胸城府無堅不摧。所以我不能全說,隻能省著點說。”

“可龍琪就相信他。”

“龍琪是女人。”歐陽明特別強調。

“爸爸,你真俗。”又是男女關係那一套,上官不屑。方隊他不是那種人,龍琪也不是。

“不是俗,這是人心心術之微妙。乖女兒,你想想,如果有天我跟小方在外呆了一夜,若陸薇問他,他一定會全盤說出說我跟歐陽局長如何如何,這絕對不會有事;但如果他跟龍琪呆了一夜,就算他們之間是清白的,但他敢跟陸薇說嗎?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區別。所以,龍琪也就是吃準了這一點。她知道,她跟小方之間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小方也絕不會跟陸家的任何人做一絲一毫的泄露,那將是他們永遠秘而不宣的心事。奧秘於中啊。”

原來是這樣,上官有點明白了。──看來,人生真是深啊!

“女兒,要作一個好警察,不光要精通業務,更要懂得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懂人心者通萬理。”

上官點點頭,這方麵她的道行尚淺,還須磨練。

“謝謝爸爸,我得走了。”上官換了一身精幹的短牛仔。

“一路平安。”歐陽明說。他知道女兒要去哪裏,她不說他也知道。他還知道她去的地方很危險,但他沒有阻攔,他隻是說──

一路平安!

“對了,等等。”

上官在客廳停下腳步,看看父親為自己拿來一件防彈衣。

“這是美國最新式的防彈衣,是國際刑警組織跟我一起破過一起跨國販毒案的湯瑪斯警督送給我的,他今年退休了。”

“你讓我穿上它?”

“不,不是給你穿的,給小方那個傻小子。”

“他今天用不著。”

“不,他用得著。肯定用得著,他是個重感情的人,所以他的心走到哪裏,他就會跟到哪裏。這就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上官歎了口氣,想起小方與龍琪和陸薇之間的糾葛,說:“恐怕他這次的糊塗,絕非一時,而是一世。”

歐陽明笑了笑,“人,難得有此一時,更難得有此一世,讓他糊塗吧,能如此糊塗的人,是幸福的。”

上官聽父親這麼說,知道他跟自己想左了。搖了搖頭。

“幹嗎搖頭?以為我古板?我也年輕過。也糊塗過。”

上官沒有解釋,想一想說:“我以前也這麼以為,可是,作為一個警察您不覺得方隊他太多情了嗎?”

“孩子,什麼叫情趣?有情才能有趣。無情的人則會活得很無趣。再說警察是什麼,警察就應該是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萬法俱備的,敬業,首先是源於熱愛源於癡心源於永不放棄。所以真正無情的人永遠也做不好一件事。明白了嗎?

“明白了,可是他懷疑您──”

“懷疑是警察的天職,這也說明他的確是個好警察。這樣的好部下我能失去嗎?當官若沒幾個得力的下屬撐著,我豈不成了光杆兒司令?”

上官笑了笑,“謝謝爸。那……最後問一件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會派出局裏的警力……”

歐陽明搖頭,局裏除政委局長以外,還有四個副局長,六個領導與上層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權力錯綜複雜,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再說,小方已經去了,他會有辦法的。

歐陽明對女兒說:“我已經派出了我的女兒,我惟一的女兒。”

上官心裏一顫──今天這事,背景太深了,也許會一去不回頭。而她的哥哥已經不在,父母身邊就剩下她了。

“去吧,不要猶豫,你既然選擇了這一行,穿上這身衣服,領著這份工資,就要隨時準備付出。這是責任,是義務,更是為人的尊嚴所在!”

上官笑一笑,“我明白,我走了。”

“不要說走,說再見。當年你奶奶最忌諱我說‘走’。走可能是一走了之,再見則意味著還能再見到。”生死關頭,公安局長也迷信起來。

“那再見!”

上官走了,客廳長長的沙發,寂寞地坐著歐陽明,黃昏的最後一縷陽光打在他臉上,他看上去十分蒼老。

黃昏最後的一縷陽光也打在喬煙眉臉上,車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疾馳,令她很興奮。

所有的莊稼已經成熟,農人們在田間收割。他們彎著腰在金黃色的大地上勞作,幸福而又滿足。一陣秋風掠過,飽滿的莊稼瑟瑟作響,那該是人世間最美的聲音了吧?

“你說,作人最重要的是什麼?”喬煙眉從窗外移回目光。

扈平想了想,反問,“你說呢?”

喬煙眉沒有回答,瀏覽著窗外的秋色說:“作農民真是快樂。”

“快樂個鬼,不說別的,光是大夏天去地裏除草,毒花花的日頭能曬你個半死。”

扈平曾是農民,他知道。

“扈老兄,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嗎?總是這麼煞風景。”喬煙眉不滿。

“行,那咱們說點兒風花雪月。”扈平沉吟片刻,“小喬,你覺得方隊長和龍琪他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最讓他困惑不解的當屬此事。

“說實在的,我也很納悶。”聰明的喬煙眉說。

“上午,是你陪陸薇檢查身體的,對吧?”扈平思索著。

“小方硬說我比他方便,我跟陸薇都是女的。唉,有權就是好,你知道嗎,醫院一看是市長的女兒,一路綠燈,我們統共用了半個小時不到。”

“不,我的意思是,你們都查了些什麼?”

“被車撞了,自然是怕有骨折內出血腦震蕩之類的情況,你說能查什麼?”

“那……”扈平遲疑著,“有沒有去婦科……”

喬煙眉愣了一下,馬上領會了對方的含義,“我說你往哪兒想呢!”

“不是我胡想,你也該好好想想,小方為什麼突然結婚?”

噢,這麼一提醒,喬煙眉倒有些“知覺”,“你的意思是說……陸薇懷孕了?”

“有沒有可能?”

喬煙眉笑了,“這還用去婦科檢查?我可是中醫,望、聞、問、切隨便哪一著,都能看出女人是否懷孕。”

“能得你吧,成蘇妲己了。”

──蘇妲己跟紂王打賭,說自己可以看得出孕婦懷的胎兒是男是女,胎位是正是偏。

“我倒是看不出男女,但有沒有懷孕真能看出來。察言觀色,中醫的基本功。”

“那你看出什麼沒有?”扈平問。

“有……”

“啊,真的?”

“才怪呢!”

那就是沒有了。扈平臉上這時是某一沉思。

“瞧你,人家陸薇沒懷孕,你失望什麼呀!”

扈平歎了口氣,“我隻是為龍琪……擔心。”

“不用想那麼多吧,感情隻是一個美好的過程,結果並不重要。”喬煙眉有點兒漫不經心。

“純粹是放狗屁,像我們農民種地,辛辛苦苦耕作了一年,結果到秋天顆粒無收,你認為那個過程美嗎?我們吃什麼?以後這漫長的一年該怎麼過?”扈平痛斥。

喬煙眉笑了,苦笑。看來,有些話還真經不住實踐考驗。

“其實,比誰都希望小方跟龍琪能有個圓滿的結局。”她說。

噢?

扈平看著喬煙眉。她在沉思,好半天後,輕輕地說:“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扈平有點意外,他聽過她的很多傳聞,但那多半是盜版,沒有多少真實性,所以很想聽聽她自己的正版原創。

她說:“那年,我被學校開除後,為了得到一份工作,我嫁人了。在婚禮上,有人給我送來一個很大很大的花籃,花籃裏全是鮮紅的玫瑰。象征愛情的玫瑰。”

“誰送的?”扈平馬上聽出了一點蹊蹺。──這時候給新娘送玫瑰,表達的可不是愛。

“先不要問是誰送的,你隻說如果你是新郎,看到那籃玫瑰後你會怎麼想?”

“我會很憤怒,非常憤怒。”扈平表達著男人們最普遍的心理。

“不,可怕的還不是憤怒,而是他內心深處的懷疑。這種懷疑對婚姻是一種腐蝕。本來因為我跟遊自力在山洞裏待了三天三夜,已經流言蜚語滿天下。”

扈平想像到了喬煙眉曾經承受的那份壓力,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那你們……”

“每天吵,直吵到他一個月後遭遇車禍身亡。”

“真的是車禍?”扈平覺得太有點離奇。

“不,是謀殺……也不能怪我們那兒的刑警無能,這事隻能這麼不了了之。總之,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喬煙眉搖了搖頭。她不想再提這件事。

“那你後來……”

扈平小心翼翼地問。

“後來……後來我一個同學結婚,我去祝賀,我剛送上賀禮,同學的媽媽就問我說,你是不是很忙,如果你忙,就先忙去吧。我頓時就明白了──對方是在逐客,因為我剛死了丈夫,是個寡婦,是掃帚星、喪門星。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意味著晦氣與黴氣,是不適合出現在那種喜慶的場合。於是我就告辭走了,雖然我一無所有,但我還有一點自知之明。那年我22歲,我上學上得早。”喬煙眉笑了。一種平靜的笑。好像在說別人的事。而她這種平靜,又是從多少次不平靜中修煉得來的?

扈平聽得堵心,中國的有些道德就是以踐踏和侮辱人的人格和尊嚴為前提,而且直到現在還曆久彌新。

扈平沉默一陣後,“小喬,你今年多大?”

“24歲。”

“對,你才24歲,我想你會有一個美好的將來,事業和愛情在等你。”

喬煙眉笑了,“是嗎?那我再給你講一件事。”

她沉默了幾秒後,“前年,我在一個單位找了個臨時性的工作,有個剛從學校畢業的男孩子跟我一個辦公室,挺合得來,也許,是他對我的關心太明顯了一點,於是我們單位幾乎所有的女同事都不約而同心照不宣地開始給那個男孩子介紹對象……”

“這是為什麼?”扈平納悶。

“這你還不明白?”喬煙眉微笑,“她們是怕那個男孩子萬一真的跟我戀愛結婚,那真是太吃虧了,我不是一個結過婚死過丈夫的女人嗎?”

扈平心裏突然像被火燙了一下,回頭看著喬煙眉。

她則看著前方綿延不絕的青青山脈,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

她居然還在笑。

可是她不笑,又能如何?有誰會在意別人眼淚?

更多時候,我們更在意別人的缺陷。因為我們並不如意的人生需要用別人的缺陷來襯托。所以,對別人失戀失婚shi身失業失財失勢這類事,我們會記得比國恥日南京大屠殺還清楚。

喬煙眉又說:“希望下輩子再不要作女人,作女人也不要作中國女人。身為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一點也錯不得的,錯上一點,就是汙點。”

她停頓了一下,“小玉昨晚跟我談了很多,她正是希望我能忘掉這一點,她是想幫我解開心結,而實際上,結不在我心裏,而是在……”

在哪裏?──無處不在,你看不到,可是在特殊的時候,它就會幽靈一樣跑出來,用一種莫名其妙的歧視來侮辱你……

“其實,你是不是多心了,現在社會在進步……”扈平的勸說多少有些無力。

“是嗎?”喬煙眉笑了,“社會是在進步,但人性沒有。”

是的,人性沒有。我們一向就是個功利的民族,所以不管做什麼事情,我們都要先問問:我吃虧還是占便宜?在男女關係上尤其是。不光功利,還陰暗。

扈平沒話說了。

──是的,喬煙眉那段婚姻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個月,而她為之所付出的代價,卻是長長的一生。她是女人,女人幾千年的沉屙,她都得背著。

扈平深深歎了口氣。

其實,喬煙眉付出的實在太多了,甚至比龍琪更多,因為她麵對的不光是危險,還有心靈上的折辱。而這一切,都是沉默的。不足與外人道的。

扈平回過頭,這個女人的臉色是平靜的,安詳的,對她而言,她的確是不想讓自己算個什麼,她隻是不想辜負自己的良心,而她惟一對不起的,是她自己。

他輕輕地說:“我永遠是你的朋友。永遠支持你,愛護你。”

喬煙眉笑了,“你還以為你會說──嫁給我吧。”

扈平歎了口氣,“如果你願意的話。”

這一刻,他真的有點兒心動,不,準確地說,是有點兒心痛。

喬煙眉轉過頭看著他,“我不願意,我從來不吃嗟來之食。不論感情,還是別的。”

她的語氣非常傲慢,眼神非常傲慢,態度也非常傲慢──有些人就是這樣的,不論她遭遇什麼樣的處境,她都有驕傲的資本,因為她尊重自己的生命,絕不苟且、絕不敷衍、絕不湊合也絕不妥協!

──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看扁我,但我自己絕不看扁自己。所以,就算得不到想要的,但仍然可以拒絕掉自己不想要的。

──如果不能好好活,還有好好死。可我既然不怕死,我又怎麼會怕活?

她一定是這麼想的吧?

這個女人不光聰明,更難得的是清醒。這種朋友,是很難遇到的。可我偏偏遇到了。扈平想。他一直覺得喬煙眉很有心計,其實這種心計,不過是為了解開生活一重重的困擾而已。

──有人活著需要動腦筋,有人活著不需動腦筋。前者聰明,後者幸福。

扈平又想起他跟喬煙眉關於“蝶戀花”這個話題的討論,當時她竭力在為龍琪辯護,其實她也是在為自己辯護吧。但可惜,有些事她說起來頭頭是道,卻做不到。這,就是她與龍琪本質上的區別。那個女人真正是百無禁忌。

他又想起了龍琪,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喂,你能不能先停一下車。”喬煙眉突然說。

“停車?幹什麼?”

“我要方便呢,坐了半天你不憋嗎?”

扈平笑了,他竟然忘了煙眉是個女孩子,該死。“好,我給你停車。”

“找個有樹林的地方,這全是莊稼地,全有人呐。”

“好好。”扈平這時對喬煙眉十分遷就,他又開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一片青青樹林,鬱鬱蔥蔥的,樹下還有茂密的灌木叢,正好隱身。

“喂,你說這地方藏一個人沒問題吧?”喬煙眉問。

“藏10個也沒問題。”

扈平打開車門,然後……就發覺自己全身癱軟,不能動了。擋風鏡裏喬煙眉在笑,笑得典雅清純,“我說過,隻要在一丈以內,我就可以傷人於無形。”

她歎了口氣,“對不起,你在醫院時給楊小玉的電話我聽到了,你在車上給上官文華的電話我也聽到了,我不是故意的,但我既然聽到了,就不能騙自己說沒聽到。”

她把扈平拖到一棵大樹後的灌林叢中,“兩個小時後你就可以行動自如了,我先走了,我得回去。讓龍歡一個10歲的孩子為我頂缸,這種事我怎麼也做不出來。原諒我,在遇見遊自力那一刻,我們已經穿上紅舞鞋了,隻能一直跳下去,若想中途退場,除非有人流血。”

喬煙眉說完,開著車揚長而去……

扈平眼睜睜地看著,無可奈何。──喬煙眉早就知道了,可她一直忍著,她並不是在猶豫回去還是不回去,她隻是在麻痹他,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她跟他說了那麼多的往事,並不是她真的想說,而是想讓他失去警覺。

她成功了。可是,今晚的事到底會演變到何種程度,扈平焦急萬分,他痛罵自己,可他隻能等,等兩個小時以後。

最後的夕陽照在不遠處的溪水中,血一樣地鮮紅,無聲、無息。

江遠哲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準備動身。秘書大衛站在他身後。

“我們能用的一共有多少人。”

“連上醫生,共11個。少爺要的太急,要不我們可以從南邊調一些過來。”

“不必,夠了。”

“哲少,我們一定得去嗎?”

“為了喬煙眉,一定要去。”

“喬煙眉不是走了嗎?”

“你以為她能走得了?她今天要真走了,當初她就會棄遊自力於不顧。”

噢!?大衛暗暗歎服,女人有時候,還真能叫人刮目。

“可是這趟水,太渾了,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可不是東南亞,這不是我們的地盤。萬一……”他選擇著措詞。

“龍就是龍,蛇就是蛇。龍行天下,蛇隻在地上。”江遠哲傲慢地。

“那你覺得我們這次幫了龍琪,喬煙眉就會聽我們的?”

江遠哲笑了,“記住,在射殺那隻走獸之前,先別惦記它的皮可以做什麼。”

“這樣,太虧了吧?”

“虧嗎?所謂唇亡齒寒,龍琪若是出了事,喬煙眉她們一個也跑不掉。”

大衛這時有所醒悟,“噢,那喬煙眉身上的那東西我們也就拿不到了。”

江遠哲這時冷冷地盯著對方,“難道你也以為我是為了她身上那個什麼家族的令符和瑞士銀行的密碼才跟著她的?”

“我……難道不是?”大衛不由一驚,少爺心裏在想什麼,他居然不知道?

江遠哲搖了搖頭,“先說那個令符,所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它如今恐怕隻剩下了收藏價值,而沒有了實用價值。人靠威立信。隻要你是海,自然有百川彙入。至於瑞士銀行的錢,那是祖宗留下的,我但凡有點自尊,也不屑於動用。俗話說,好男不吃十年閑飯。父母生我,是了光耀門楣,不是讓我坐吃山空。”

大衛從這一刹那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江遠哲。

大衛本來是紐約唐人街一個孤兒,6歲那年遇上江遠哲的爺爺,老人把他抱回家,讓他跟著江遠哲一起上學,從幼兒園一直到麻省理工。

在他心裏,江遠哲也就是一個奶油少爺,胸無大誌,在學校隻能混個及格,畢業後又無所事事遊手好閑。後來更衰,放著大少爺不做,偏偏愛跑到江湖中瞎混,有時連小流氓之間的打砸搶他都要參一手。他覺得哲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他為自己明珠暗投感到難過,但沒辦法,江家老爺子對他恩重如山,所以哲少就算是個阿鬥,他也得跟著走到日落西山。直到現在,他才醒悟到他錯看了他,而且連老爺當年也錯看了自己的孫子。記得有次過中秋,老爺在祭祖時痛苦地說:江家要敗在阿哲手裏了。

老爺子錯了。

他孫兒吃喝玩樂使氣任性,不過是一種韜光養晦之術。

“那少爺一直讓人追著喬煙眉是為了……”大衛說一半留一半,想看看對方到底有多深的心胸。

“一開頭派人追她,隻是想給人一個假像,後來,我慢慢覺得,這個人不錯。其實,我來大陸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考察這邊的市場。”

“考察市場?”大衛估摸著自己的老大將會有一番作為。

“對,轉了一圈下來,我覺得這邊天地廣闊,大有作為。”

聽到這一節,大衛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了,“少爺眼光很準,這邊政府腐敗,百姓很窮。”

“對,這正是我們立身的基礎。有腐敗,就有不公平,窮,就有人想賺錢。”江遠哲說著笑了,“今天龍琪找我,就更證明了,我的想法是對的。”

“沒錯。道德家們喜歡把事情分為正義與非正義的。按理說,我們是屬於非正義的,可我們今天偏偏被人請出來主持正義,這……就是我們生錢的機遇吧?”大衛拭探性地說。

江遠哲點頭,誇獎道:“有長進。”

“不過……”大衛說,“聽說大陸的黑社會也很囂張。”

江遠哲笑一笑,“那都是些沒出息的家夥。跟所謂的民族企業一樣,短視且缺乏理性。海外黑幫可以世代經營,綿綿不絕。大陸就不行,連一代都經營不下去就土崩瓦解,為什麼?兩個原因:一是窮凶極惡,隻會敲骨吸髓欺壓良善,自己把自己搞成過街鼠,人人殺之而後快。失了民意民心沒了土壤它怎麼存活?二是天生一根媚骨,可能是做順民做慣了,把黑道當成終南捷徑,老想著招安呀、混到機關做個小官呀,圖個正當出身呀,那就完全錯了。黑道自從誕生的那天起,就是與當權者分庭抗禮、特立獨行的,對官府隻能利用,不能依附,否則就會像宋江,自己跳到盤中,成了他人一碟菜。”

“少爺遠見。”

“這不是我的遠見。這是走黑道必懂的法則。”

“必懂的法則?”大衛有點不明白。

江遠哲看著他,“知道黑道最初是怎麼橫空出世的?”

“想過好日子,又不想吃苦唄。”大衛故意說。他得給少爺一個表現的機會。

“短見。純屬短見。”江大少很不滿意。

“那少爺說吧。”

江遠哲笑一笑,“因為不平,因為人世間有種種不公平。不平就得有人來鏟平。於是跟朝廷相對立地出現了江湖、出現了黑道。黑道調節社會的某種不平,它不光打家劫舍,更打抱不平。因而有人雲:盜,亦有道。黑道正因為有此道,所以才道存久遠。”

他停了一下,“所以我們要抓住兩點,第一,要像教父唐·科利奧尼一樣,不管誰求上門來,賣燒餅揀破爛的,一概有求必應,不光是人,哪怕一隻流浪的小狗,你也要親切地或假裝親切地彎腰摸摸它的頭。讓它衝你搖尾巴,總好過它衝你吠叫。幫人解困渡厄,自己才更有生機。這就叫群眾基礎。第二,要籠政治勢力。舊日的江湖黑道之所以不能浮出水麵,就因為不懂得與官府合作。群眾基礎讓我們紮根,政治勢力助我們擴張,二者缺一不可。”

大衛聽得有些頭暈,既要扶危濟困,還要跟政府搞好關係,搞好關係裏麵還有兩點:隻能利用,不能依附。

“暈了吧?”江遠哲微笑,“所以,當務之急,我需要一個對大陸各方各麵都熟悉的人,而且要胸有韜略,圓轉機智,剛柔相濟,心狠手辣……”

“少爺說的就是喬煙眉吧?”

江遠哲點頭。

“除了以上優點,還有一個原因──這幾年她受盡屈辱,所以渴望成功與報複的心理,比誰都強烈,我給她一個支點,她能撬動地球。”

“可是……她會跟著我們嗎?她是一個正統的家庭中長大的,我們在她眼中可是另類。”大衛有些猶疑。

“不,在她第一次動手傷人的時候,她已經變成我輩中人。心底的殺機一旦被勾起來,嗜血就會成為習慣。”江遠哲笑一笑,“這我得好好感謝大陸的體製,把一個這樣的人材,活生生地逼到了我這邊。這就叫逼上梁山。唉,蒼蠅不盯無縫的蛋,誰叫他們有縫?大衛,記住,別人的漏洞,就是我們的機遇。”

“那瑞士銀行的密碼……”

“她留著好了……其實說穿了,那筆錢,我壓根兒就沒打算要。”

啊……大衛的嘴巴都驚得不合不攏了,江家的產業有多少,他就算不太清楚,也知道個大概。就這樣全部給了那個喬煙眉?

江遠哲看著大衛這副表情,十分不滿,純粹一副小市民的模樣,大家風範全無。他意味深長地:“中國有句俗話:士為知己者死。”

大衛有所開竅。

想想也是,喬大醫生若接下這筆錢,就等於是把自己押給江家了。這就叫以錢圈人,然後再讓人去圈錢。她一輩子掄圓了能花掉多少?可是她又能賺回多少?

老爺以前還說過,別把錢當珍珠,珍珠再好,它也是一顆死珠,要把錢當種籽,春天撒在地裏,秋天會收獲很多。

很顯然,老爺曾跟他倆說過的話,少爺真的都記得。唉,少爺就是少爺。也怪不得人說:窮通有命。性格也是你命運的一部分。有多大器,就有多大量,有多大量,就有多大福。一切都是跟著來的。

大衛無限感慨地看著江遠哲,他長大了!

想到這裏,他心裏又一動,那位喬煙眉長得不壞,人又厲害,會不會是少爺對她……

大衛眼珠一轉,輕輕地說:“少爺你是不是看上喬煙眉了……”

話太直接了,所以隻說出半句,江遠哲就臉色一變,冷冷地說:“給我閉嘴,記住,以後不要在我麵前說這種低俗的話。甚至連想都不要想。”

大衛看著嚇了一跳,他跟少爺多年,還從未見過他有這般陰狠的眼神,同時也有點不服氣,這怎麼就低俗了?

江遠哲沉默了一會兒,“小時候,我爺爺常給我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古時男人才被稱為君子。所以還有句話叫:守身如玉。意思是男人你守得住,就是玉;守不住,就是破銅爛鐵。”

大衛默默地看著江遠哲,自古金錢美女,是男人兩大關口,死在這上麵的,比死在槍口下的還多。少爺若都能看得透,還真是個做大事的料子。他正想著,江遠哲的火燒到他頭上了。

“還有你,以後少用那種直勾勾的眼光看姑娘,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很危險,你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對手:你該用什麼樣的法子來引誘我!”

大衛聽得心裏一驚。幹他們這一行,最忌把弱點暴露給別人。所以江家一向門規森嚴,一不許吸毒,二不許勾娼,三不許賭博。否則,殺!

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入門,但一入江門,你就得守規矩。

經營黑幫就像經營一個帝國,不光要有好的體製,好的策略,還有苛刻的戒律來約束。江家幾代基業,絕不是憑空得來的。

江遠哲這時淡淡地說:“你若想做個庸人,那就請便,反正你也就床上那點出息。可你不是!你給我記住,注意自己的身份。我要進入這個社會的主流,你們跟著我就得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

──製人,靠的不光的是實力和威力,還有人格魅力。自律的人是高貴的。

“是,少爺。”大衛挨了訓,卻感覺舒坦,他喜歡江遠哲的這副表情,很平淡,卻很冷酷。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就像是帝王在下命令。

江遠哲又說:“找個喜歡你和你喜歡的人結婚,做我們這一行,最忌被身邊的人出賣背叛,所以更得找一個可以與你同生共死的人。”

“我明白。”

江大少的表情這時平和了許多,他慢慢地說:“走黑道,不是為了黑,是為了道。所謂條條大道通羅馬,黑道或許是最近的一條道。也是最容易迷途的一條道。所以,我們更需要一盞燈,在心裏。”

“我明白了少爺。”大衛這時隻有聽的份兒了。

顯然,做軍師,他還不夠格。所以江遠哲才想著要籠絡喬煙眉。

“這事了了後,我們就回去,好好整頓一下。然後,向大陸開發。”江遠哲說。

大衛聽著這話,知道自己少爺臥薪嚐膽的日子結束了,接下來,他會重振旗鼓。這之前,人們稱他為東南亞黑幫教父,這多含貶義,指他靠祖蔭得福,自己卻沒什麼本事。少爺其實不是聽不出來,隻是不想計較。

──我們總怕被別人小看,其實這沒什麼不好,如果你真的有實力。可是反過來,你若沒實力,卻被人高估,那才是真正的悲劇。

有一段聖經故事很能說明問題:當你被別人請去喝結婚酒時,最好不要坐在首位,如果你在首位上,恐怕還有比你更尊貴的客人應邀赴宴,那時主人隻好過來對你說:“請吧,給這位客人讓個座位,讓他坐在首位。這時,你就在眾目睽睽下不得不臉上無光地退到末位。不如你一進來就擇個末位坐下,好叫主人對你說:“朋友,請上坐!”

那時,你在其他客人麵前,臉上就有光彩了。

這是因為:凡是自高的,必然性降為卑賤,凡是卑賤的,必然升為高貴。

少爺,他一出道,就是選了個下下位。他是清醒的。

正浮想聯翩,響起敲門聲,江遠哲示意開門。大衛打開門後不由一愣。來人是小方。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衝突”,但還是感覺很意外。

“你……有事?”

“江先生在嗎?”小方表情讓人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江遠哲走過來,看著眼前這個年輕警察。“我是黑幫。”

“我是警察。”

開宗明義,更便於談條件。──這個時候,還客氣什麼呢?

“好,那你知不知道你跨進這個門,將意味著什麼?”江遠哲微笑。

“知道。”小方說。

“我從小在外邊長大,不過也聽說你們這裏的人很熱衷於作官。”

“我也一樣,很熱衷。非常熱衷。但,作官不能救人,不作官而能救人,我選擇後者。”

江遠哲點點頭,有所為有所不為,度量,讓人前途無量。他作了個尊敬的手勢,“請。”

門在小方後邊關上,他看著江遠哲,一字一句地:“一定要把她給我帶回來,不論死的,還是活的。”這個她,自然是龍琪。

──不管死的,還是活的。江遠哲費了兩分鍾來理解其中的含義。

“你覺得我會讓龍老板死嗎?”想到兩分鍾以後,哲少有些生氣。被人低估的憤怒。

小方看著對方,慢慢地說:“有那麼一種死,永遠也不代表毀滅,那就是:自落的花,成熟的果,發芽的種,脫殼的筍,落地的葉……”

江遠哲也盯著小方,感覺著隱藏在話後的意思。

“方先生像個詩人。”不再稱對方是警察了。江少的感情起了一點點變化。──是警察而沒有板著臉孔扮警察,這種人是深不可測的、可怕的。男人跟男人之間的欣賞也是在一瞬間建立起來的。

“做警察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小方則申明自己的身份。

江遠哲點點頭,“那,是這樣的,大的和小的,如果隻能帶回一個,你選誰?”

他出了個兩難給對方的選擇。

小方聞言愣了一下,我選誰?我該選誰?──選了誰,結局都是遺憾。

江遠哲看著小方的表情,笑一笑,“行,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小方用眼神在問。

“有些事,是不由我們選的。隻好逮著誰是誰。”江遠哲說。

──這才是一句智者言。就像救幾個落水者,哪個在你身邊,就揪住哪個。千鈞一發,還容得你選嗎?

他無疑也為小方解了個圍。

小方沉默中認可了這個辦法,說:“記住,不要開火。不管遇上什麼情況。”

江遠哲皺眉。──他也不想開火,這不是他的地盤,他很清楚。但萬一呢?

“槍聲一響,武警馬上就會趕到。你會走不了的。這是大陸。”

“你們有武警,還找我作什麼?”江遠哲反問。

這個問題讓小方非常難堪,武警應該是正義之師,但武警是紀律部隊,他們對命令的執行是天真而單純的,所以在理論上,他們不承擔任何行為後果。他想了想,隻有用楊小玉的法子指東打西來說明這個問題。

他說:“有個小和尚問師傅:佛在月亮裏嗎?師傅解釋說:佛無處不在。小和尚說:那他也在我的肚子裏嗎?師傅說:從某種意義來說,是的。這時小和尚宣布,佛想要一碗肉。”

他看著江遠哲,“有人常以佛的名義,來達到自己魔一般的yu望。”

江遠哲聽到這裏點點頭。他懂。

“武警聽別人的,你聽你自己的。”小方進一步說道。──當我們行為不由自己的大腦控製時,我們就有可能被魔所操縱。而魔,往往以佛的名義麵世。

魔與佛,有時隻在一線之間,而往往,魔比佛更誘人。

江遠哲對這番解釋表示滿意,“好,我不開槍,說說你有什麼好辦法?”

“辦法你有。一定有。”

江遠哲暗暗沉吟,他這才感到今晚這事的不同尋常。

“如果非要一個辦法,隻有一個字──忍。”小方說。

忍!這是身為一個中國人的必修課。

“那要忍無可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