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Q��我從小生活在農村,是在那兒長大的。記事的時候我媽就去世了,所以我記不太清楚她的模樣,她好像戴著一副厚實的眼鏡,很有文化的樣子。記得那時候我爹很英俊,高高瘦瘦的,留著一個一麵高一麵低的分頭。他是村裏唯一的一個公辦教師,他和我媽都是從城裏“下放”到農村來的。我媽去世的時候,我爹大概有三十多歲的樣子,鄰居們說,看看楊老師吧,孩子他娘一走,他老了許多呢。那時候我倒沒覺得怎樣,隻是心裏有點兒空蕩蕩的,感覺失落得很,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亂忽悠,總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孩子——這樣的感覺讓我很沮喪,有時候會半夜哭著找我媽。我爹常常摟著我一歲大的弟弟嗬斥我,哭啥哭?人家你弟弟都不哭呢……說著說著自己就流了眼淚。
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我經常在半夜聽見他用一種壓抑的聲音拉二胡,像野貓叫。
楊遠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幾乎是閉上的,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語。
我小時候很聽話,六七歲的年齡就可以幫我爹照看我剛出生的弟弟,甚至還會喂家裏養的一群鴨子。有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村裏的幾個叔叔把我爹抬回家來。我爹的眼睛上纏著很厚很厚的繃帶,我看不出他的表情,隻記得他躺在床上直哆嗦,他的手把炕沿上的杠子都摳下來了,指甲翹得老高,露出了白花花的骨頭。我很害怕,抱著弟弟躲在炕旮旯裏,不敢看他……我害怕,是啊,怎麼能不害怕呢?我是第一次看見我爹的臉扭曲成那樣。後來我才知道,我爹的一隻眼睛瞎了,是被人用石灰給揉的。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是誰幹的,因為什麼才這樣對待他的,這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恥辱……我沒有打聽,因為我爹不讓我打聽,他說:你要是孝順你爹,就永遠別去問這件事情。
那時候我小,真的沒去打聽。後來長大了,我還是知道了一點兒內幕……我茫然,不知道應該去找誰複仇。
那一夜,我爹把我和弟弟擁在懷裏,顫抖了好長時間,我覺得他要把我倆勒進他的肉裏去了。
夜深了,我爹讓我抱著弟弟去了另一間屋子,他自己坐在炕上唱戲,是很悲的那種。
我記得,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一般;那晚也很冷,凍得我和弟弟瑟瑟發抖。
我弟弟感冒了,發燒得厲害,我爹起初沒在意……他怎麼會在意呢?他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除了偶爾冒出一兩句悲傷的戲詞,一聲不吭。這樣的狀況讓我懷疑他是不是死了……於是,我偷偷過去探他的鼻息,我害怕他真的死了,萬一他也死了,我和弟弟就沒有一個親人了——在這個村子裏,我們是唯一的外來戶。當我知道他不會就這麼輕易的死掉之後,就開始關心起我弟弟來,我沒命地給他灌涼水。我聽大人們說過,發燒以後應該使勁喝水,越多越好。再後來我弟弟就傻了,也就是現在說的弱智了。
說到這裏,楊遠突然停下,凶巴巴地橫了我一眼:“小子,你伸什麼舌頭?”
我哪裏伸舌頭了?這麼淒慘的故事我伸那玩意兒幹什麼?
我連忙坐正了,衝他點點頭:“遠哥,別打岔,我在聽呢。”
楊遠輕輕歎了一口氣:“唉,我知道你不願意聽我說這些沒意思的……”
我連忙辯解:“大哥,你可冤枉死我了,不願意聽我是孫子。”
我知道我接受的任務是什麼,不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嗎?很快你就上你的路了,愛說什麼你說就是了。其實,我真正關心的是他在監獄裏的那段經曆……得,先讓耳朵受會兒累吧。我挪過去,給他揉著肩膀,腆著臉鼓勵他:“你講得太好聽了,聽得我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