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想寫寫爹,可是不知道該怎麼寫。像盧梭寫《懺悔錄》那樣一是一二是二實打實地寫吧,擔心發表後惹麻煩,再者,要讓爹知道了,一時想不開,說不準會拿根繩子吊在歪脖子樹上;摻點水分假眉三道地寫吧,又害怕知根知底的人戳著脊梁骨罵,這狗日的雜種,你爹是個甚東西,當我們不知道?所以,猶猶豫豫了好些年,一直拖到今天才動筆。
好在爹在三年前已鑽進了黃土圪洞裏,再也看不見聽不著了。
說句良心話,我到今天還懷疑,我是不是我爹的種!
我們家有一溜五間上房,青磚青瓦五道檁,安著獸,插的飛,是爹的爹的爹手裏置下的。打我記事起,爹就跟我和娘不在一搭搭住。有一天,隔壁的拐計明悄悄問我,黑夜你娘跟誰在一搭搭睡?我說,我。還有誰?我叔。唉。你爹真是個犧惶人。拐計明說話時還歎了口氣。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歎氣,問他,他說,小娃娃家不懂事,回去問問你娘吧。我就把這話跟娘說了。娘先是臉一紅,後來就罵:這老不正經的,跟娃娃們說的點甚?怪不得少根無後成了禿根草。打了多半輩子光棍,拐起條腿不愁自己的光景怎麼過,還吃上蘿卜閑操心!我問娘,爹咋不跟咱們一搭搭睡,娘沒好氣地說,他嫌圪擠,圖一個人省心利索。
我瞅瞅那盤空蕩蕩的大炕,思謀了好一會兒,還是不明白娘說的話。
爹不像我家的人,跟個住店的不差甚。除過吃飯時候輕易看不到他的影子。就是在家吃飯,也總圪蹴在地下,有小板凳也不坐,把頭紮在地縫裏,一句話也不說。吃完一碗站起來,把碗往坐在鍋頭的娘的跟前一放,娘也不吭氣,舀好了遞給他。然後,爹又圪蹴在地下吃。
爹吃飯的樣子很日怪,不是一口一口嚼,而是先用筷子接連二三往嘴裏扒拉,等嘴裏滿了,“咕咚”一下咽到肚裏,像蛇吃蛤蟆,囫圇吞。吃飽了,把碗往風箱板上一擱,扭頭就走,邊走邊用袖口抹著嘴。一下院圪台,拿糞叉挑起那隻大籮頭,頭也不回出了門,像後麵有鞭子在趕他。我從窗戶上看不清他,看見的隻是那隻好大好大的籮頭。
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都在過年,爹吃過扁食後,跟往常一樣,挑上籮頭就走。娘說:過大年也不領娃娃去拜年?爹歪了下腦袋回答:撿一籮頭糞能賣五毛錢,拜年能拜出錢來?說完,還是挑起籮頭去了。爹前腳走,娘後腳就磨叨:天生受罪的命,沒聽說靠撿糞能發了財!這時候,我見叔瞅了娘一眼,娘立馬不吭氣了。
我不知道娘為啥那麼聽叔的話。
說到叔,那時候,我也鬧不清他是我家的什麼人,反正娘讓我叫他叔,我就叫他叔。
叔生得人高馬大,進門還得彎腰,說話如同打雷,嘎巴響。叔力氣大,有回跟人們打賭,扛上兩麻袋糧食在大隊的莊稼場裏繞了兩個圈兒,照樣是臉不紅氣不喘。叔還是個趕馬車的好把式,他常帶我出去玩,讓我坐在他大腿上,他常忽揚著手裏帶大紅穗穗的鞭子,鞭梢兒在空中劃幾個圈後,手腕一抖,叭,叭,那聲音脆生生的,很好聽。別看叔手裏的鞭子老晃悠,可很少往牲口身上抽。每次跟叔出去,他不是停下車到穀地變戲法兒似的摘個香瓜出來,就是用鞭子從路旁的樹上抽下幾個杏兒棗兒,再不就是從圪針窩裏逮了隻螞蚱。反正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快活,好玩。哪像爹,成天就知道挑個籮頭,從東頭到西頭,去旮旮旯旯兒,拾那些豬糞、牛糞、馬糞、人糞,臭烘烘的,誰見了也躲著走。回了家,像個紮住嘴的葫蘆。用娘的話說,爹是個三棍子也打不出響屁來的窩囊廢。有時,我看看一坐半炕的叔,瞅瞅細皮嫩肉的娘,再瞅瞅圪蹴在地下不大一團團的爹,越看越不順眼。我見娘跟爹說話時總是:哎,你去做這,哎,你去幹那,好像爹是個長工,而爹也總是嗯嗯地點著頭,一邊應承,一邊按娘的吩咐去辦。
娘對叔可不是這樣,說話時笑吟吟的,而且兩隻眼時常盯著叔,從頭上一直看到腳下,好像叔身上有什麼好看的地方,叫她看也看不夠,有時把叔也看得莫名其妙。叔每次吃完飯時,娘總要問,吃好了沒有,再吃點吧,要不帶點幹糧,在地裏餓了可沒人管你。等叔回答說吃飽了,我又不是田兒,還不知道個饑和飽,娘就說,我不管你誰管你。完了,不管是前晌還是後晌,叔一出門,娘總是那句話,早點回來,最後還加個長長的“啊”。好像叔要出遠門,走三年五載,又像叔是個鳥兒,一撒手就會飛走似的。
那天,我回了家,叔不在。問娘,娘說到西山拉炭去了,我說,多會兒回來,她答,得四五天哩。娘說話時臉黑沉沉的,沒一點笑,我埋怨娘,不會讓爹去?娘鼻子哼了一聲,他能幹個甚!
吃了黑夜飯,我就鑽進了被窩裏,娘洗涮完了,正要關門,爹進來了。
做甚呀,娘問。
也沒甚做的。爹說完就坐在風箱板上。
沒甚做的早點過去睡哇。
我……爹這次沒聽娘的話,依舊坐在那裏。
有甚話,快點,我困了,
我,我想在這兒睡。爹的話雖不高,可我聽得真真切切。
你……娘好像有點吃驚。
他不在,我就睡一黑夜。
我知道爹是指叔。叔在,爹就不能在這個家睡?這家是爹的還是叔的?
老也老了,還有這心事,也不怕娃聽見。
爹,上來吧,我和你睡。我一下從被子裏站起來,渾身光光的。
田兒,快鑽進去,小心涼著。娘過來把被子披在我身上,摁著要我躺下。我今天要和爹睡,我今天要和爹睡。我反抗著.呐喊著。
見娘再沒說別的,爹離開風箱板,歡歡下地閂上家門,脫了鞋,正準備上炕,娘又說,也不洗涮洗涮,外樣子能上炕?爹一聽,忙不迭地趿拉上鞋,從水甕裏舀出水,水嘩嘩地響著,還有咕吱咕吱的擦胰子聲。
那幾天,娘好像丟了魂,一聽見街門響就往外跑,一沒事就靠在那顆棗樹上兩隻眼直直地了著西邊。第四天頭上剛吃了晌午飯,娘就端個柳條笸籮,坐在家門口擇豆角。雖說是秋天,晌午的陽婆還挺曬人,娘坐在門口,頭上頂塊綠頭巾,把笸籮擱在腿中間,嘴裏哼著小調。那調子悠悠的,長長的,很好聽,娘唱得兩眼水汪汪的,兩腮紅撲撲的。直到那天看電視,我才弄明白,娘當時唱的是《想親親》。
街門咕吱響了一聲,叔像從天上掉下來的黑神,立在了門口,娘的屁股上如同安著個彈簧,嘣的一下跳了起來。腿上的笸籮翻了,豆角撒了一地娘也不管,嗖嗖嗖竄到叔的跟前,一邊拍打叔身上的煤麵,一邊盯著叔問:咋走了這麼長,咋走了這麼長?叔笑著回答,滿打滿算才四天,我也是緊地往回趕。這四天比四年還長哩,餓了吧,快進家吃飯。叔說,就這身行頭,這副眉臉,總得先洗洗吧。急啥,吃了飯再洗還不一樣,這是回了家又不是出門?
叔光顧跟娘說話,大概連我也沒看見,我受不了這氣,哇地哭了。
聽見哭聲,叔這才大步流星返了回來,用蒲扇似的大手把我托了起來,拿粗粗的指頭刮刮我的鼻子,瞟了娘一眼,看,田兒眼氣了吧?是不是?叔甚時候能把俺田兒給忘了?說著從口袋裏撈出一把水果糖,糖紙全成了黑的。叔剝了一顆塞在我嘴裏,這下美了吧,娘剜了叔一眼,還說哩,都是你慣下的。
進了家,叔這邊洗涮,娘那邊就從鍋裏端出了半盆盆還冒著熱氣的油炸糕。其實,說是油炸糕,實際上娘隻倒一點點油,把包著棗泥的糕在鍋裏燙了燙。娘看看瓶子說,就這點油,還得留下過八月十五。那糕好軟啊,是黃米麵做的,咬起來圪筋圪筋,一拽半尺長,香得很。娘一共做了多半盆子,爹吃了七個,我吃了兩個,她自己隻吃了一個。前一會兒,我問娘要娘不給,說不多了,留給叔吃。他飯量大,在外麵又吃不上。我埋怨娘,不會多做些,娘說,就這點麵,拿甚多做哩!
叔倒坐在炕沿上,用筷子一紮,把糕穿在上麵,嘴一忽塌,巴掌大的油糕就短了一半,沒一會功夫,盆子就見了底,見我呆呆地看著他吃,就放下筷子,抹抹嘴,打了個飽嗝說,好了,田兒,這個給你。我正要伸手去接,娘說,你吃吧,他吃過了。叔說,我知道,硬看著我把那個油糕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