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那個爹(2 / 3)

田兒,去供銷店給叔打點酒去。我剛吃完,娘從牆櫃櫃裏取出個瓶子。

我不去,我要跟叔玩。我的嘴噘得老高。叔每次出門回來,娘不是打發我去買這,就是打發我出去幹那。

聽話,好娃娃,你親不親你叔?

不親,我故意賭氣說。

我知道你就不親。你叔白疼你了。

田兒不想去就不要去了,叔對娘說。

誰說我不想去,拿錢來。

叔正要掏,娘攔住他。我這兒還有。邊說邊從夾襖口袋裏取出一遝舊票子,數了幾張說,這是一塊五毛錢,你打上一斤酒,剩下的三毛給你。

我一聽這話,接過瓶子顛顛地跑了。

田兒,慢點,小心打了瓶子,啊,娘追到門口,大聲吩咐著。

我家住在村東頭,供銷店在村西頭,得走一會兒。走到當街,看見了拐計明。

拐計明有五十來歲,光棍一人,不上地勞動,成天價提溜著鴿籠子拐上條腿跟一夥半大小子們走東村竄西村。身上的衣服一年也洗不了兩次,黑得油光發亮能當鏡子使。這會兒正圪蹴在牆角的石頭上,手裏拿著小刀刀給鴿子摳筒子。人們說拐計明的腿原來不拐,他的腿是年輕時跳牆頭給摔斷的。

我不相信,誰家沒有街門,放著好好的門不走,跳牆頭幹甚?賊才跳牆頭。要是這樣,他肯定不是個好東西。不過,拐計明的脾氣不賴,成天樂嗬嗬的,從來沒見他愁過,哪怕我們跟在他後邊學他走路他也不會發火。

田兒,去哪呀?拐計明吹了吹手中的筒子問。

打酒,我叔回來了。

是你媽叫你去的吧?

你咋知道?

我會掐算。

你日哄人。

哄你?要不相信,我再給你算算。他扳著黑乎乎的指頭念叨了幾句,一本?經地說,啊呀,不好了,這陣兒你娘肯定和你叔打架哩!

放你的屁!我娘從來沒有跟我叔打過架。

你要不信回去看看,要不是打架,我白給你一對“雨點”。

真個?

真個。

那你給我拿著瓶子,可不能跑了!你等著,啊?

拐計明喂著好多鴿子,一飛起來一大片,黑壓壓的。我叫娘給要兩隻,娘不給要,說人還不夠吃,喂那東西做甚?這一次打賭贏下鴿子讓叔給做個窩,掛在房簷下,再讓拐計明摳個筒子,一想到就要到手的鴿子,我撒開腿跑得更歡了。

離家不遠,見爹挑著圪錐錐一籮頭糞,彎著腰一步一挪,我不管他,隻顧往回跑。

田兒,慢點。

爹的話還沒說完,我就讓石頭給絆了一跤。

跑甚哩,不能慢點?爹放下籮頭,過來扶起我,揉揉擦了油皮的圪膝蓋問,疼了吧?

我咬咬牙,快,快放開我。

田兒,忙甚哩,是不是惹了禍?

不是,拐計明和我打下賭,他輸了給我一對鴿子。

你這個娃娃家跟人們打甚賭。

他狗日的說,我娘跟叔這會兒在家打架哩。

他回來了?

才回來,我說著還要走,沒想到爹一把拽住了我,說,田兒,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我急了,咬了爹的手一口。爹呀了一聲,乘他鬆手的功夫我從他胳膊肘下鑽了過去。

街門關著。我把手從門縫裏伸進去摘開環環,一推家門,叔正好把娘壓在炕沿上,褲子搭拉到半腿,嘴裏呼哧呼哧喘著氣,娘在叔的身底下哼哼呀呀呻喚著。

那陣兒,我六歲。

第二年我上了學,去學校時,是爹領我去的。

老師是外地人,臉白白的.個子不低,頭發梳得光溜溜的。說話時慢慢的,挺和善。老師問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叫田兒。爹說,不是,田兒是奶名,官名叫文海。老師又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我說,是喜堂老漢的。不知道老師因為甚笑了。老師還問,你家有幾口人?是些誰?我說,我家有四個人:娘、叔、爹還有我。叔是趕馬車的。爹推了我一把,結結巴巴地說,他不是俺家裏的人,俺家總共三個人,就他一個娃娃。

我不明白,叔成天在我家吃,在我家睡,爹咋能說他不是俺家的人?

回家的路上,爹說,田兒,爹不認得字沒出息,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你可要聽先生的話,念書。隻要你好好念,爹就是勒緊褲帶賣房賣地也要把你供養出來。爹說這話時,帶著哭腔,怪可憐的。

爹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疼我愛我親我,不過,他有他的方式,他不是掛在嘴上,而是埋在心裏,這是我長大成人以後才明白的。

爹雖沒上過學,可我每天放學回家後爹總要問問我學校的事,比如,老師講的懂不懂,記住記不住,作業多不多,會不會做。我上學後學習不錯,第一回考試就得了一百分。爹看著那一個紅杠杠,兩個圓圈,小眼亮得灼人,拿著卷子不住地點頭,說,好,好!田兒,好好念,用勁念,日後肯定有出息。我見爹誇我,心裏也挺高興,嘴上卻說,你就會說嘴,要是叔,保險要給我買好吃的。

爹一下蔫了,跟霜打了一樣,臉灰楚楚的,眼裏的光也暗了下來,長歎一聲,兩手抱著頭圪蹴在地下。

田兒,跟你爹咋能這樣說話,一點也不懂事!我奇怪地望望娘,娘今天怎麼了?自從發生了那件事以後,叔來得少了,而且往往躲著我,實在躲不開,也不像過去那麼親熱了。慢慢地,叔幹脆不來了。有時在街上看見他,我喊他叔,他也含含糊糊不正經答應,除非跟前再沒有外人。

叔不來了,娘仿佛換了一個人,臉上的笑容少了,眼角的皺紋多了,脾氣也越來越暴,動不動摔盆子砸碗,好像誰惹著了他。一到吃飯時就磨叨爹,說爹是福沒福,力沒力,就知道去隊裏動彈,就知道挑個籮頭拾糞。連我也聽得煩了,動不動就想嗆她幾句。娘磨叨時,爹好歹不吭氣。那年月,把人箍得死崩崩的,別說爹,就是比爹強的又能咋,照樣還不是從破五受到臘月二十三?爹受一天,才掙七分工,跟娘一樣,兩個合起來一天還掙不下六毛錢,還不如現在一根中華煙值錢哩!受一年下來,不夠交三個人的口糧錢,不要說分紅,還得倒貼哩!

上二年級時,老師就開始讓我寫仿。仿影是老師題的,我們把麻紙塌在仿上麵描,早上寫好交給老師。老師判仿時認為寫得好就用紅筆在字旁畫個圈圈,特別好的畫雙圈,中等的打勾勾,差的給根杠杠。爹見我的仿上圈圈少,杠杠多,就說,田兒,不會寫就問先生,不敢自己哄自己,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我一聽就火了,說,這能怨我?人家用的是新毛筆,我用的是爛毛筆,禿毛筆,寫橫寫豎一般粗,想細也細不了,以後我不寫了!一氣之下,我從書包裏拿出那支磨得隻剩下一半毛的筆摔在了地下。

爹呆呆地站在地下,像老師訓我們一樣,大氣也不敢出。

這天晚上,爹回來得很晚。見我睡著了,就把一支新毛筆悄悄放在我的枕頭旁邊。後來我才知道,那支磨了半截的毛筆是爹問一個親戚要的,人家不用了要扔。新毛筆是拿兩顆雞蛋到村裏的代銷店賣了,那兒沒毛筆,爹跑了近二十裏的山路,到了公社的供銷社,碰上人家點貨,爹求爺爺告奶奶好話說了一笸籮,人家看爹可憐才破了這個例賣給他。

這支才二毛八分錢的黑杆杆中楷毛筆我用了整整四年,雖然磨得不成樣子,但我仍然珍藏著,並常常對兒子講起這件事。

叔不來後,娘叫爹搬過來住,說是多一道火煙多花一份錢。不知道咋日鬼的,人們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衣服上補丁摞補丁,可光景卻一天比一天難過。到我高小畢業的那年,人們連肚子也填不飽了。全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見了麵都重複著一個話題:吃的。人們餓得快要瘋了,吃灰灰菜,吃沙蓬,吃柳樹葉、楊樹葉,吃山藥蔓、紅薯蔓,吃糠,吃穀,吃用石灰水浸泡過的玉米皮、玉米芯……吃得一個個麵黃肌瘦,吃得一個個臉色浮腫。

我那年虛歲十二,個子卻有一米七,瘦長瘦長,一頓吃過七十個餃子,四個碗大的窩窩頭,能喝半洗臉盆高粱麵拌湯。一到吃飯時候,娘說,俺娃念書,先吃吧,等我吃得差不多了,爹和娘才吃。有次上茅房,聽見爹在裏邊嗯嗯,等了好大一會兒不出來,憋不住了,我隻好進去,見爹撅著屁股,用手從肛門裏掏糞……正是青黃不接的關口。那天下午,放學回家,一揭鍋蓋,鍋裏的水清得能照見人。娘靠窗戶坐著,臉黃黃的,眼紅紅的。爹不像往常,圪蹴在地下,而是在地下來回圪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