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去偷,你就眼巴巴看著一家人往死餓?娘少氣無力地說。唉,爹一愁了就知道唉,在地下轉得更歡了。
田兒,娘領你出去找個吃飯的地方,總比在這裏等死強。
娘忙著就要下炕,腳還沒挨地,就栽倒在地下。
我抱著娘,哭喊著。
他娘,他娘,你……爹不再打轉了,跟我把娘抬到了炕上。
娘費力地睜開了眼,看著爹,嘴一扁,把頭歪到了一邊。
爹跺了一下腳,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摔門,走了。
天黑了下來。我點上了燈,坐在娘身邊,等著爹回來。實際上,我對爹並未抱多大希望。爹是個本本分分的人,膽子又小,一輩子沒做過一點點犯法的事,村裏的幹部說什麼他就聽什麼,讓他朝東,他不敢向西。入食堂時,讓人們交米麵,爹就把米麵背到食堂;大煉鋼鐵時,村幹部讓交廢銅爛鐵,爹把大鍋小鍋齊交了。要不是娘奪得快,連那銅臉盆也一齊交了。爹這樣的人不好嗎?我問自己。
街門響動了一下。我跑到院裏,什麼也沒有。外麵黑乎乎的,風不動,樹不搖,狗不咬,世界像死了一般。也難怪,初夏,風就不多。狗,差不多絕了種,有一兩隻也是村裏的,跟著羊群。樹,即使有風也搖不起來,樹葉早讓人們吃光了。我家院裏那幾棵碗粗的榆樹,救了我家一大難,春天吃榆錢,榆錢完了吃榆葉,榆葉吃完了吃榆皮。最後裸露著白茬茬的身子,黑夜裏怪嚇人。回到家娘問,你爹沒回來?我點點頭,娘又閉上了眼睛,兩行混濁的淚從鼻翼一直流到嘴角。看娘這個樣子,我想哭又不敢哭。
門吱唔響了一下。這回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隨後,又聽到了嚓嚓的腳步聲。
果然,是爹回來了。
爹把籮頭挑進家後就急急地閂上了門。爹的頭像水洗了一樣,濕淋淋的,還冒著氣,頭發上還掛著玉米花粉。爹的手抖索著,好一會兒才把塞在籮頭上麵那些草拽出來,底下有十幾穗玉米。
大概快半夜了,就在我們一家點著燈狼吞虎咽地啃剛煮熟的玉米時,院裏咚的響了一聲。
誰?我喊了一聲。爹一把捂住我的嘴又手忙腳亂地把剩下的幾穗熟玉米和剩下的王米皮收起來,環視了一下,斷然地塞進了炕道裏。
外麵又靜了下來,大地像昏迷過去,看到的隻有那幾棵白茬茬的榆樹。第二天清早,爹一出門就呀了一聲。不一會兒,就扛進一個麵袋,麵袋鼓鼓囊囊,倒出來,全是玉米棒。
哪來的。娘驚異地問。
不知道。就在牆底下扔著。
不是有人害咱們吧。
管他哩,吃幾天算幾天,總比挨餓強。
娘想了想,沒說話,卻嗚嗚地哭了。
我想到了晚上那咚的一聲,不知怎麼我特別想見見叔。剛收完夏,我們就畢業了。我在全班是最好的學生,考試老是第一名。老師說,今年的學生取得少,聽說隻收五分之一,問我準備報考哪個學校。我說,我不知道。老師說,你應該報範亭中學。我也想報。聽老師以前講過,南有康傑,北有範中,這是全省兩所最好的學校,也是學生們奮鬥的目標。可我行嗎?考學校要花錢,上學校要花更多的錢,家裏沒有其他進項,靠爹一年四季不離肩的糞籮頭能供起我嗎?
中午,同學們都走了,我一個人還坐在教室裏。
我不想回家。我不知道回了家該說什麼。
還沒拿定主意?老師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
我哪兒也不考了。
為什麼?
家裏沒錢。
考學校的錢我給你出。你一定要出去。老師堅決地說。聽那口氣,好像是個百萬富翁。其實,從小學到高小,這六年來,我還不清楚他的底細?老師上有父母,下有一雙兒女,全家六口人就等他那每月四十多塊錢的工資。四十多塊錢剛剛夠買二十斤玉米麵。
先去考,即使考上不去念也應該讓人家知道,你是念不起,而不是考不上!臨出教室時,老師對我說。
我點了點頭。我不能傷老師的心。
我艱難地走完回家的那段不算長的路程,吃力地推開那兩扇沉重的門。我感到精疲力竭,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一進門,就趴在了炕沿上。
田兒,哪兒不得勁?娘停住手中的風箱問。
不是。我懶懶地回答。
多會兒考?爹問。
已經畢業了。
我知道。我是問考中學。
我不考了,我不耐煩地說。
為甚不考了,你說!爹瞪著眼質問。
為甚?你還不清楚?
不管你說甚,反正得去考。
我不想考,我不想考,我不用你管!我從炕上爬起來,衝著爹吼叫。
放屁!爹的臉鐵青,稀疏的幾根黃胡子抖動著,啪,啪,連著扇了我兩個耳光。
我懵了,倒不是因為爹的手太重。打記事以來,爹從未罵過我一句,動過我一手指頭。
老不死的,你跟上鬼了,沒本事供兒子念書,倒有本事打兒子了?娘哭罵著,像瘋了一樣,一頭向爹撞去。
爹沒有動,讓娘撞得打了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現在回想起來,我打心裏感謝爹那兩個耳光。要不是那兩個耳光,我這輩子大概跟爹一洋,在村裏修一輩子地球。
三年初中二年高中四年大學,整整十年的功夫。我長成後生了,爹變成老頭了,家裏的五間上房換成兩間土坯房了。
大學畢業後,我留校任教。不多久,便成了家。愛人是大學時的同學。一分到房子,我就帶愛人回了老家。
那幾天,爹可神氣了。放下了挑了大半輩子的糞籮頭,走路挺著胸,昂著頭,見人便講,文海領著他媳婦回來了,他媳婦也是個大學生。全村的人見了爹都恭恭敬敬,有叫喜堂爺的,有叫喜堂叔的,不像以前見了繞道走,不管是大人還是娃娃,一口一個喜堂老漢。
臨回單位時,我和愛人準備請爹和娘出去住上幾天,見見世麵,開開眼界,清閑上幾天。爹說,看見你成了人我就歇心了,到外頭住樓房咱莊戶人不習慣。娘說,等你們有了娃娃,娘去給你們照看娃娃,說得愛人怪不好意思。
我們來到村口,有個人在那兒站著。近了,原來是叔。
叔比過去老多了,背也駝了,稍遠點恐怕還認不出來。見我們過來,說,田兒,聽說你們兩口子要走,叔也沒甚拿得出手的東西,這是點小米和綠豆,回去嚐個新鮮。
叔,謝謝你。我掏出五十塊錢說,你給自己買件衣服,快冬天了,咱們這兒冷。
不用,不用。你們在外頭花項大,叔在家用不著。有功夫回來常看看你爹你娘,唉,都老了。
我把錢硬塞在叔的手裏。走了好遠,見叔還在村口站著,孤零零的,像我家門口那棵斑痕累累的老棗樹。
路上,愛人問起叔,我跟她說是一個老鄰居,我們兩家處得不錯。等回了家的那天晚上,我把家裏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愛人。愛人聽完後頗為感慨,說,你不是喜歡文學嗎,為什麼不把它寫出來?我說,現在這種氣候,哪個編輯敢發?即使發表了,那後果會是什麼?
三年後,爹、娘和叔相繼去世,我這才拿起了筆。對於爹,我不知道該怎樣去評價。現在我把他以及與他有關的一些事不加修飾地寫出來,至於廣大讀者會怎麼說,我都不在乎,也不會見怪,更不會為此而難堪。我隻想告訴大家,不管喜堂老漢實際上是不是我的親爹,我是不是他的骨血,但我永遠會說,他,就是我那個爹。